第 5 章
山下是段家負責管轄的一座城鎮。
這是共生契約。凡人負責供奉仙家,仙家負責保護凡人免受妖獸侵襲。
但徒為這十三年出門的次數屈指可數,說熟也不怎麼熟。但沒事,她哥熟。
“……”
此時此刻,段修遠大步流星走在她右邊,一張臭臉拉得老長,看着怪嚇人。
從出門到進城,這人一直這麼個狀態。
徒為瞥向自己的左邊。
同樣的默不作聲,或者因為鳳千藤那張臉好看得不行,瞧上去就比段修遠溫柔很多。
但還是氣氛險惡。
“你們餓嗎?”她只好跟個和事佬一樣問:“要不吃點東西?”
段修遠:“我早就辟穀,不吃。”
“那買點什麼?”
“沒這心情。”
“去茶樓聽聽書?”
“和這人一起?絕不。”
“……”
街上行人路過時紛紛躲避。
連徒為也受不了這低氣壓。
已經不像逛街,像地頭蛇出來收保護費。
“哥……”她跟段修遠講:“你也不用在大街上就給嫂嫂甩臉色。”
段修遠嗤聲:“我看他本人挺樂意啊?”
鳳千藤垂着眉梢,乍一看是一副平靜溫順的姿態。
他又不爽:“你裝哪門子無辜?難道還是我的錯了?”
眼看她哥怒氣值節節攀高,彷彿要當街動手,徒為拽住他的衣角:“哥,你看那是什麼?”
這是小妹頭一次來鎮上,段修遠不想破壞她的體驗,收起拳頭:“哦,那是賣首飾的。”他道:“這樣吧,你叫我一聲好阿兄,一會喜歡什麼,我都給你買。”
“你有錢?”
“宗門都倒貼我靈石,我會沒錢?說吧,你最想要什麼。”
徒為道:“我以前最想的是吃飽飯。”
他愣住:“爹娘虧待你的吃食了?”
“那倒沒有。”
這是上輩子最想的事。
現在,生活很好,暫時想不出特別想要的東西。
總不能在這裏說我想要你的小女友。
那自己可能就是一具屍體了。
最後徒為拉着二人走進街邊的一家冰點鋪。
店內人聲嘈雜。段修遠和鳳千藤都沒要吃的,大概修了仙就會喪失一些原始慾望。
可徒為喜歡吃東西。她喜歡飽腹感。
指着菜譜點了兩碗冰湯圓三碗糯米糕,段修遠在旁邊慫恿她還可以再多吃點。
“以後說不準生得比我還高還壯呢。”
“那倒不必。”
徒為沒記錯的話,鳳千藤和她哥同歲,明明是女子卻只比她親哥矮了一個頭。
她在同齡人里挺高,但和鳳千藤一比,只到她肩下一點。
嫂嫂吃什麼長這麼高的?
“徒為不想長高嗎?”鳳千藤捏着茶盅隨口問。
徒為立刻道:“我想生得和嫂嫂一樣高。”
段修遠:“沒志氣的東西。咱們要長就長得比他高,讓他只能抬頭看你,懂不?”
“……”
好幼稚的勝負欲。
冰點在這時被端上來,旁邊幾桌人的聲音也飄過來。
段家管轄下的城鎮不僅繁華,人民安逸指數也高。這人一安逸起來就容易閑得慌,具體體現在喜歡湊熱鬧和聊八卦。
在徒為看來,這些人顯然就是。
“——真假的?段家和鳳家締結婚契了?”
“千真萬確。我聽神清宮的人講的。”
“這兩家不是死對頭嗎,這都什麼事兒啊。”
“怪不得段家正事不幹,天天派人來鎮上收這收那,不會咱們上供的東西最後都流進鳳家的口袋了吧?”
“還真有可能。鳳家畢竟是上古先祖的後裔,段家算個啥,這回抱上了金大腿,不趕緊巴結巴結,鳳家那位‘公主’一個不高興就把段家少爺踹了他們上哪兒哭去?”
“哈哈哈哈哈有道理,有道理!”
那一桌人邊笑邊喝,話題很快變到別處。
徒為:“……”
面前的桌子陡然一震,是段修遠站了起來。
鳳千藤頭也不抬:“這些凡人可不是你家養的修士。你去鬧,是理虧。”
段修遠一把將她手邊的茶壺掀翻在地,滾燙的茶水瞬間濺濕鳳千藤半側身體,他冷笑道:“是,你當然無所謂了,又沒罵你還捧你呢。被叫公主公主的你不覺得噁心還挺受用。”
鳳千藤:“……”
他覺得跟他多說一個字都是煩躁,踹了腳凳子扭頭離去。
徒為起身來到鳳千藤身旁:“嫂嫂,那壺茶還很燙……”
“無妨。”
的確是滾燙的水,換成凡人估計得脫一層皮。
鳳千藤又不是凡人。
但徒為不由分說,蹲下身強行抓過她的手腕將衣袖撩開。
冷白的皮膚上赫然留有一片紅印,然後在她的注視下漸漸消失。
鳳千藤輕輕掙了下沒掙開也就隨她看了:“我說了,沒事的。”
徒為道:“但我哥有點過分。”
她眉梢緊皺,像要把他的手臂盯出一個洞來。
鳳千藤頓了頓,倒沒想到這個基本沒見過幾面的孩子會這麼關心自己:“他在氣頭上,也在所難免。”
“……”
哪在所難免了?
“你就那麼喜歡我哥?”她冷着臉放下她的袖子,自袖中忽然掉出一個物什。
那是一隻蠶絲編織成的娃娃。是徒為三年前給她的餞別禮。
她一愣:“嫂嫂一直把它帶着嗎?”
鳳千藤倒不是特意隨身攜帶的。
這玩意半個巴掌大小,不佔地方,再說,把人家送的東西丟了也不大好。
僅此而已。
要不是這次回來,他都要忘記段修遠還有這樣一個妹妹了。
想起她剛才擔心自己的樣子,鳳千藤到嘴邊的話停住,改口道:“這畢竟是徒為親手做的。”
店小二很快趕來將地上收拾乾淨,又給二人端了壺新的清茶。估計認出他們的身份,反過來給二人賠禮。
鳳千藤叫住他付了兩倍的錢:“賠你們的茶壺。”
被將來的道侶這般對待,她卻好像習以為常。
徒為心裏很不舒服:“嫂嫂。”
“徒為今年幾歲了?”鳳千藤轉回來問她。
她不明所以:“十三。”
“你不太像十三歲的孩子。”
“經常被這麼說。”她捏着勺子的手一停,抬眼問:“嫂嫂覺得我是小孩子?”
鳳千藤好笑地眯起淺眸反問:“你不是?”
“我不小了。”她嚴肅道:“嫂嫂也就比我……”掰了掰手指:“大了八歲而已。”
她想說在修真界相差一兩百歲結為道侶的都有。鳳千藤和自己這點歲數差距,實屬算不了什麼。
“是。”
可她根本不作反駁,只是平淡地、如同縱容孩子一樣地附和了她的爭辯。
徒為:“……”
吃完冰點,二人起身準備去找段修遠。
真雷鎮地廣人多,徒為也沒真的想找她哥,慢悠悠逛着逛着就來到中央的神清宮。
這是段家在真雷鎮的寺廟。
台階往上,有一座段家祖先的小石像。凡人燒香供奉所凝結而成的信仰會被這尊石像轉化為天地靈氣,供段家修士修鍊。
她爹說過此物價值不菲。
鳳千藤在那台階下駐足看了一會,忽然開口讓她在這等等。
徒為搖頭:“嫂嫂要去上香?我跟你一起。”
可鳳千藤顯然不是來上香的。二人邁上石階,從宮內迎出來一少年修士,鳳千藤沒頭沒尾問出一句:“誰弄的?”
這修士是段家派遣駐紮在鎮上的,平時負責管理各類事務。
“千藤姑娘……!您這話是何意?”他笑得很勉強。
鳳千藤伸手一叩,透明屏障粉碎,原本完好無損的石像竟從中間斷裂,段家祖先的腦袋無情落地。
徒為:“……”
少年修士:“啊啊啊啊啊!!”
他手忙腳亂捏訣造出結界隔絕外界。
鳳千藤嗤笑:“凡人也許看不出來。但來個修士,你的偽裝術不就暴露了?”看了眼腳邊的石像:“是你弄壞的?”
修士青着臉怯怯道:“不是,這是事出有因……您聽我解釋……”
據這修士所說,他名叫宋衍,是新上任的。
鳳家和段家明爭暗鬥多年,一朝結親,為表親近,一年前互相派了自家修士前往對方的寺廟。
照宋衍的說法,鳳家的修士剛來時還和他相處融洽,但沒過多久就偷懶耍滑,諸事不做,自己替他擦了不止一次屁股。
最後忍無可忍大吵一架,鳳家修士指着他鼻子嘲笑:“你們少爺不就是貪圖我家大小姐的上古血脈嗎?本事沒多少,還想吃天鵝肉。小心我回去告你一狀,到時候婚契作廢,你看段家那兩個老的怎麼收拾你。”
宋衍怒極,當場和他扭打在一起,法術仙訣亂轟一通,打到後來兩個人都動彈不得才算完。
“結果……我第二天照例打掃的時候,就……”
“就發現石像壞了?”
宋衍點頭:“我們打起來的時候分明離得不近……不知怎麼就……”
可除了不小心,也沒有別的解釋。
修士不會幹這事。
城外有護城結界,妖獸進不來。
而魔神早在二十年前便陷入沉眠,魔修也元氣大傷。直至今日都不曾見他們再現身。
更別說這座城鎮就在段家山腳下,魔修要來也絕不可能到這裏來。
眼下,偷摸給石像施法偽裝的事暴露,少年人畏畏縮縮低頭。
“求千藤姑娘不要告訴少爺,不要告訴家主和夫人。”
這弄壞的不僅是象徵,還有儲存在其中的信仰。
宋衍犯的錯,足夠被投入焚燒爐——自己變成靈氣來賠罪。
鳳千藤沒理會他的求饒:“鳳家修士呢?叫他出來,就說我來了。”
那修士據說事發后一直卧床不起,病得要死不活,現在被宋衍帶出來倒是手腳利索了,一見她就跪地哭喊:“大小姐!大小姐您總算來了,段家的把我欺負得好慘啊。”
宋衍氣急:“你瞎說什麼!”
“我瞎說?不是你自己打壞了石像硬要栽贓給我?大小姐,我冤枉啊。”
砰砰砰。
這人結結實實磕了三個響頭,鳳千藤冷笑:“誰負責神清宮,誰就得擔責。求饒能躲得掉?”
鳳家修士心中詫異,他級別低,從未跟鳳家這位大小姐說過話,只聽說她性情溫柔,不像是會說這種話的人:“可是,如果大小姐親自去跟段家解釋——唔!!”
徒為基本沒看清他是怎麼飛出去的。
只知道鳳千藤抬起修長冷白的手指,那修士就如同渺小的螞蟻遭遇狂風席捲。
神清宮的石壁內霎時嵌入一條人形輪廓。
——血濺當場。
宋衍目瞪口呆,膝蓋一軟伏低在地,抖得像個篩子。
鳳千藤踱步到他跟前:“放心,他沒死。”
她的聲音明明平緩溫和,卻讓宋衍戰慄不已。
“千藤姑娘饒命,千藤姑娘……”
“向我求饒,不如想想怎麼把石像修好。”
宋衍泣道:“不行的。不是段家血脈的靈力,沒法和石像共鳴……修不好的。”
若要修好,只能讓段家人知曉此事。
那他必死無疑。
徒為適時開口:“不用讓我爹娘知道,我哥不也能修好嗎。”
鳳千藤挑起優美的眉毛,卻是問:“徒為要放過他嗎?”
她道:“我不覺得這是他的過錯。”
如果宋衍沒說謊,這事何至於拿命來抵。
命是很寶貴的東西。為什麼要浪費在這裏。
鳳千藤道:“可你阿兄不會這麼想。”
大概如此。
段修遠對人好也只是對自己的家人好。大道無情,修士向來沒多少憐憫之心。尤其是仙門。
這種做錯了事的,沒有資格活下來。
“你也想讓我饒你一命嗎?”鳳千藤沖鳳家修士道。
他的肋骨全碎了,癱在地上像團麵糊,只能擠出含糊的單音。
大概是想的意思吧。
“那此事,只有今天在這裏的四個人知道。”她道:“如果我發現這件事傳回了鳳家……”
修士猛地發出嗚嗚哭聲。
她笑道:“好,我暫且信你還沒蠢到那地步。”
徒為不解:“嫂嫂不想讓鳳家知道這事嗎?”
“準確的說,是鳳家和段家都沒必要知道。”
“為什麼?”
“為什麼?”她理所當然道:“當然是因為兩家也許會生出嫌隙,到時候和你阿兄的婚契取消可就不好了。”
徒為:“……”
“我哥那樣對你,你為什麼還是要喜歡他?”
某種衝動把這些字眼推到唇舌間,咀嚼幾秒,理智讓她咽了下去。
“不過怎麼辦呢。”鳳千藤摸着下巴看地上的石像:“修不好的話,用我的仙訣暫時……”
“嫂嫂。”
徒為抓住她的衣角:“我可以試試。”
“你?”鳳千藤挑眉:“你的確是段家血脈,可我聽說……”
“對,我沒有靈力。”她抬頭,是一個乖巧的姿態:“但我很想修鍊,也想幫上嫂嫂的忙。”
“……你可以教教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