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春日的臨安府相比冬日萬物凋零的蕭肅要生機活潑地多,儘管這時節很多花草還未展露出最美的姿態,但正是這種萌芽中的動態和活力讓高泉(第五章出現的吏部右侍郎)尤為喜愛。
雖然高泉長得五大三粗似個俗人白丁,但其實生在官宦之家的高泉自幼飽讀詩書史冊,雖稱不上滿腹經綸但也小有才氣。儘管阿爺和阿翁也算不上什麼大官,但畢竟在江南建康府為官生活算得上富足,因此高泉倒也有些典雅的愛好。
比如,花卉和茶道,便是高泉平日裏最愛的兩樣。為此,高泉特意在府中花了高價錢造了間溫房,專門養栽他四處尋來的種子,同時也在其中設好飲茶的器具,平日裏沒有公務他便在此處飲茶賞花,如若才思湧現還會提筆寫上幾句。不過,這個溫房不僅僅是用作與他享樂休閑的活動場所。這件溫房平日裏除了高泉外,府中幾乎無人能涉足,所以這裏也相當於一間密室,如若有什麼要事秘聞需要商談,這裏也是個絕佳的辦公場所。
當然,這一間溫房的造價相當昂貴,如果只憑他一個吏部右侍郎的俸祿斷然是沒辦法在臨安府這麼個寸土寸金的地方造出這樣精湛前衛的溫房出來。其中的支出很多都依仗着一些灰色收入,當然在臨安府為官的眾位,又有多少真的兩袖清風呢?
好在當今聖人對自己頗為器重,只要不是太過分,自己憑藉職務之便撈點油水,聖人也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多過問什麼。不過高泉也並不貪心,他不是一個很有上進心的人,他不貪權不貪色,他只求生活滋潤順遂,倒也沒有什麼巨大的野心。
就像現在這樣,有點身份地位,有油水可撈,閑暇時刻賞花品茶,對於高泉來說就足夠了。
只不過廟堂之叵測又怎能真的置身度外,讓自己逍遙地當個混事的甩手掌柜呢?幸蒙聖主隆恩,自己仕途順利全靠聖人提攜,但是相應的,聖人也需要從自己這裏得到些什麼。
其實這個朝堂上的人際關係,就和做買賣沒什麼區別。“利”字當頭,“益”字為先。雖然各個名聲打出去都如此響亮,但歸根結底不過都是聖人手中的一枚棋子罷了。
而高泉,很幸運又很不幸運,成了聖人手中最愛用的那一枚棋。
所以,高泉只好拼了命地維護着聖人的利益,為聖人鞍前馬後。儘管高泉清楚,聖人的一些想法是錯誤的,但現實卻告訴他,這些錯誤必須是“正確”的。
就像這次再度宣佈東征一般。
高泉很清楚近幾年來朝中銀庫虧空,各地財政收入因為高昂的賦稅和開鑿運河的支出而變得極度不穩定。即便是自己的老家建康府這般富庶的江南地區,去年也在財政上出現了巨大的問題,不少周邊的百姓已經沒了收入,大多流離失所,甚至餓死在建康府延邊。
而且,這幾年西北戰事頻頻,朝中需要大量支出邊軍的開銷,這筆數目雖然比不上開鑿運河、修建行宮寶船那般耗財,但也是一件巨大的開銷。更何況魏國公這個人胃口挺大的,每次張口閉口所需要的財務、糧草、兵馬支持都不是小數目。
但是在此基礎上,西北的戰事卻沒有因為大量的財務支持而有任何轉機。
高泉不通兵法,他不敢妄自下定論。但是,就以魏國公和武衛將軍這幾年的戰況來看,真算不上良好。朝廷支出這麼多,雖然也有捷報傳回,但依舊進展太慢,猶如蝸牛攀坡一般。
除了這些之外,由於各地方財政收入大打折扣,已經有不少地方官辭官或是抗議了。如果再任由這樣的情況發展,說不定又會出現幾個像楊秀那樣的人也說不定。
但就在這節骨眼上,聖人又一次選擇東征。
不得不說,即便是高泉這樣不懂兵法的人也能看出這是相當錯誤的。
先不提邊關突厥問題尚未解決,就說說目前大齊的經濟財力以及兵力,如何支撐這一次遠征?
三年前齊軍在新羅一潰千里,先帝時期積攢下來的精銳幾乎喪失殆盡,這幾年來只能依靠募兵才勉強彌補之前的虧損。
但是募來的新兵大多從未上過戰場,儘管選拔標準相當嚴苛,但是就拉着這麼多連血都沒見過的新兵蛋子開往新羅,是不是太兒戲了一些?
三年前那些身經百戰的各道府兵都被打得落花流水,那新補充進來的又如何能夠形成有效的戰鬥力?
況且,如此龐大的遠征所需的軍費糧草,如何在未來一年時間內備齊?如果明年秋時準時起兵,這短短一年時間絕對湊不齊如此龐大的數額。
高泉很清楚,湊齊糧草軍費這種事情是一個肥差,不少官員擠破了腦袋想要從中狠狠撈一筆。往前這些事情都是由魏國公劉桓負責,所以並不會出差錯。但是,三年前那次東征,真不知聖人怎麼想的居然沒再用魏國公負責這些,而是換了一個名叫羅平的傢伙來管理。
最後的結果顯而易見,羅平藉著職務之便,將大多的預算剋扣下來,最後送上前線的補給和糧草大大縮水。不僅沒能為前線軍士提供可靠的過冬衣物,甚至連送去的糧草都是摻了糙糠的劣物。
齊軍在新羅潰敗當然有一部分原因就是因為補給出現的問題所導致的。大齊士卒從未經歷過那般寒冷的冬天,卻沒有相應的棉衣保暖,再加上本就水土不服,大量的士卒病倒,軍中瞬間蔓延起疫病。
而且軍中還有沒穩定的糧草配給,軍餉也被剋扣,士氣是一降再降。當時發生了不少逃跑和鬧事的事件,儘管被砍頭等暴力的手法壓制了下來,但還是讓軍心渙散無力再戰。
果然不出幾月,齊軍便潰敗逃回了臨安。
儘管事後羅平等涉事官員全被抄家砍頭,但又如何?齊軍潰敗已成事實,大齊軍力大受打擊也成事實。
木已成舟,何談懊悔?
而這一次的東征,是否也會重蹈上一次的失敗?
不過高泉同朝中其他臣子一般,選擇了沉默,選擇了支持。
因為高泉沒得選。
那些忠心為國出謀劃策的前輩,死的死,貶的貶,高泉並不希望自己的未來也落得如此下場。
身居高位又如何?權傾朝野又如何?
他們這些人手中握着的權力,到頭來不還是聖人給予的嗎?
聖人想要他們平步青雲,他們就可以雞犬升天光宗耀祖;聖人想要他們一落千丈,他們就一定會人頭落地。
現實就是這樣殘酷。
和聖人比起來,他們這些人不過只是螻蟻而已。
這便是高泉這幾年在臨安為官總結下來的經驗,少說話多做事,哪怕平庸一些也不能太露鋒芒。順着聖人的意思走至少可以保自己仕途平安,只要能維持現在的日子就好了。
至於什麼為國為民······
想想便罷了。
想到這裏高泉不禁嘆了口氣,就連爐上正沸的花茶他也不覺得香醇。
“高大人怎地今日如此多愁善感?莫不是有煩心事?”
跪坐在對面蒲團上的庄巒(第五章出現的尚書令)從方才開始便注意到高泉的神色有些不對。
“啊,回大人,下官只是覺得今春這花草長勢不算喜人,有些懊悔平日裏打理地少了些怠慢了它們。”
高泉隨便找了個理由搪塞了過去。
儘管庄巒和自己一樣是天子身邊的近臣,但有些話該說有些話不該說,高泉還是清楚的。
“高大人雅興。平日朝中公務繁重,稍怠慢了些花草倒也不必自責。”
在朝為官這麼多年,庄巒很清楚高泉只是隨意找了個借口搪塞罷了。不過庄巒並沒有戳破,只是順着高泉的話講下去,給了個台階罷了。
庄巒是個聰明人。他很懂得審時度勢,所以他才能很快的在朝中獲得威望,深得聖人歡心。
當然,這一切也少不了他那貌美如花的女兒。如果不是聖人看上了莊家美人,或許庄巒此時此刻還是那個鬱郁不得志的芝麻小官。
不過高泉並不覺得庄巒的手法卑鄙低劣,雖然將自己的女兒送入宮中是有些過於諂媚討好,但不得不說這就是一個很好的機遇。
用女兒的代價換給自己一個明媚的仕途。
這樁買賣並不虧。
高泉看着眼前已經年過五十的庄巒,心中情緒不免有些複雜。
他很清楚今日庄巒下了朝後還來拜訪自己絕對不是要和自己賞花品茶這麼簡單。或許只是因為事情並沒有那麼棘手,庄巒並不急於表達,所以便客套地猶如平常拜訪一般。
但高泉也是個聰明人,他哪裏能不知道庄巒特意找自己是為了什麼?所以他便將庄巒請進溫房,等待庄巒開口。
只不過庄巒好像一副並不在意的樣子,從進來到現在都一直是閑庭自若的模樣,倒也沒開口說些什麼,只是和自己一同喝茶談天,也沒聊到什麼政務要聞。
正當高泉覺得是不是自己的判斷失誤的時候,庄巒終於開口了。
“江州那裏怎麼樣了?”
來了。高泉知道,這便是庄巒今日放低姿態來拜訪自己的原因。
“回大人,前幾日才傳來捷報······”
“齊軍戰無不勝,捷報是必然的,這些老夫早已明了。”
戰無不勝?
這個老傢伙還真是謹慎,即便在這般私人的密室中還說這般昧良心的話,高泉不禁明白聖人為何如此喜愛庄巒了。
糊塗愚蠢不可怕,可怕的是懂得如何裝糊塗。
當一個聰明人懂得如何裝糊塗的時候,那便是最可怕的。
在朝中能做到如此的人並不多,庄巒算一個。
而另一個,便是遠在江州的魏國公劉桓了。
這也正是聖人要求高泉時刻派人監視魏國公的原因。
“回大人,魏國公府上近日風平浪靜倒沒什麼······”
“那個李進阮是怎麼回事?”
終於,庄巒有些忍不住了,他帶有些怒氣地瞪住高泉。此時的庄巒心中不由得有些疑惑,就這樣的能力讓他全權負責監視魏國公?
方才庄巒寬慰高泉的那句話不僅僅只是給他個台階下,同時也是在點他——你小子最好把你的工作給做做好,別一天到晚盡知道享樂。
聽到庄巒這麼說,高泉心想糟糕,這些事情怎麼讓他知道了?
庄巒所說的事情,是有關於陳昇手下的副將李進阮。
這個李進阮早在還未出征的時候,便已經被高泉買通,平日裏就是用作收集陳昇府中和禁軍中的情報的暗線。直到此次出征,李進阮的作用才被擴大了。
他不僅僅可以為高泉帶來陳昇和魏國公的一舉一動,還能將邊軍的大小事務統統彙報給臨安。
有李進阮存在,這隻邊軍就永遠不會姓劉或是姓陳,而是依然姓張。李進阮對於聖人或是高泉來說,就是一隻傀儡,只要把好處給足,這個李進阮就會幫他們時刻控制着邊軍,就如懸在劉桓枕邊的一柄橫刀一般。
只不過,出征的這幾年來,李進阮的胃口是越來越大,他漸漸不再滿足朝廷給的恩惠,而是打起了糧餉的歪主意。庄巒所說的事情,正是前幾日李進阮剋扣軍餉導致一部分軍士起義鬧事的醜聞。雖然事態不算嚴重很快便被壓住了,但紙包不住火總是會傳出來的。
原因很簡單,高泉放在江州的眼線並不止李進阮一個。為了能夠起到制衡的作用,其實高泉在江州軍政兩方面都安插了人手,只要這些人之間形成一種既合作又競爭的關係,那對於朝廷來說便是最好的了。
只要有了這層關係在,為了保證他們的利益,他們絕對會卯足了勁做好他們的本職工作,同時也能制約住另外幾方同僚慾望上的放大。
一環扣一環,一物降一物。到頭來高泉只需要坐壁上觀,這些狗自然會將上好的肥肉叼回來呈現給自己。
只是讓高泉沒想到的是,這個李進阮竟然如此大膽,竟敢在軍糧軍餉上做文章。要知道經歷過上一次東征失敗的事後,聖人對於軍中糧餉的督察管控相當嚴格,如若被發現無論情況緣由一律斬首。
所以這件事出來之後,高泉也是費了老鼻子勁才把事態壓下來沒讓聖人知曉,只不過這件事是怎般讓庄巒知道的?
按理來說涉事的相關人員高泉幾乎都已經打點好,不可能出現差錯才對。
“你是不是以為你所做的一切已經天衣無縫,所以能夠瞞過聖人和老夫的眼睛嗎?”
“回大人,下官······下官不敢······”
“你不敢?那你告訴我將情況彙報給你的馬邑太守怎般在近日得了一筆巨款?”
庄巒的表情沒有什麼變化,依舊平靜地看着高泉,只是他雙目中投射出那一抹熾熱且逼人的視線將高泉灼燒地無法直視。
“下官······下官知錯······下官只是覺得李進阮還有用處,不能就這麼被砍了······”
庄巒講的並沒有錯,自己確實給了涉事官員幾筆巨款。這些眼線暗樁無非都是為了錢財地位才如此賣命的,自己給了恩惠這件事也就可以到此為止。
而且這樣一來,這些眼線同樣有了李進阮的把柄,這般往後李進阮再想囂張跋扈也要有所顧忌。
但更多的是,李進阮這個人對自己用處很大,如果在這個時候讓他就這麼死了,那對於自己來說是百害而無一利的。
問題在於,這些事情庄巒是怎麼知道的?
難不成他在江州······也有眼線?
“是魏國公上奏的。”庄巒看着眼前誠惶誠恐的高泉,心知自己敲打的有效果了,“不僅是李進阮,還有那個顧祝同(馬邑太守)他拿了錢財之後買了幾個侍妾鬧出了點事,所以魏國公一併上報了。不過你不用擔心,那份奏章壓在老夫手裏不會讓聖人看到的。”
高泉聽完心裏一驚。
顧祝同啊顧祝同,該說他什麼好?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原以為他就是貪點錢財女色,但做事還算謹慎,但這次差點給捅出個大紕漏出來!
但是魏國公知道了這件事情······恐怕······
“你放心,魏國公是個聰明人,如果沒收到聖人的批複他也不會擅做手腳的。”
庄巒看穿了高泉的想法。他輕鬆地抿了一口花茶,淡淡地說道。
嘖,這高泉手藝還真不錯,煮出來的花茶香氣恰到好處,不會讓梅花干搶了茶的香味,又會將梅花那一點清香發揮得淋漓盡致。
“多謝大人,下官拜謝大人相助。”
“免了。你我同為聖人着想,不過是為聖人分憂罷了,無須此番客套。”
高泉暗裏翻了個白眼。這糟老頭在這裏還在裝蒜,朝中誰人不知庄巒胃口很大?他幫你做了事還能空手而歸?
高泉又不是不諳世事的小屁孩,他當然知道要如何回饋庄巒的幫助。
“高大人,這茶還真是不錯,清香又不失一絲茶水應有的苦澀,真是極品也。”
“大人若是喜愛,明日下官便親自送些到您府上,供您日後品鑒。”
“這恐怕不太合適吧?”
“這有什麼的?庄大人近日幫助下官解此困局,只是區區茶水,聊表心意罷了。”
“既然高大人如此誠懇,那老夫便也不推辭了。”
你倒是想推辭呢?高泉沒好氣地想着。
後來又白話了些時刻庄巒便以有要事處理告辭。高泉客套挽留了一番,便也將庄巒送出了府。
送走庄巒后,高泉繼續回到溫房,繼續他的閑情雅緻。
他望着壺中的茶水,心中的情緒不知怎的更加複雜沉重。
高泉知道,以庄巒這樣身份的人,怎麼可能只要這一點茶葉?
算了,花錢消災,花錢消災,只是這月的日子要過的節省些咯!
這麼想着,高泉飲盡了最後一盞茶。
春日的臨安,卻有着如冬日般的涼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