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府記.奇形怪狀曹二哥
三日後,曹家上門了。
打頭的依然是曹老太,攜着內秀寡言的大兒媳,還有一個丈夫在大理寺做史目姑姐,曹家大概是覺得這位姑姐還算有點身份,就也一併帶來撐場子。
不過這點身份到了沈家未免顯得寒酸,因此這位姑姐一落座,眼睛轉了轉,幾次想搭話,都很有眼色的咽下去了。
最後一個是今天相看的主要人物,曹家二郎,曹赫延。
因着曹赫延的到來,沈家也得有位男性成員出面待客,這樣才不算失禮,但家裏的少爺都各有各的忙,於是找了沈春嫻的三哥作陪,這位也是庶子,作陪作的沒什麼積極性。
“兒孫自有兒孫福,也不指望着光宗耀祖了,明年能榜上有名,我就去燒高香了,其他的,我也不想了。”曹老太故作低姿態,隱晦的表明了自家二兒子也是個走科舉路線的人,且很有希望。
錢夫人假笑道:“要麼怎麼說兒女都是債,做爹娘的,都是操勞命啊。”
雖然這樣說,錢夫人還是免不了多看了眼曹二郎一眼,眼底流露出幾分微妙,如果不是曹老太帶進來,指着說這是曹二郎,她多半以為是個土匪、鏢師之類人物。
罷了罷了,有鼻子有眼,是個人就成了。
錢夫人在心裏安慰自己,一邊壓低了聲音對常媽媽說:“叫五小姐出來敬杯茶。”
常媽媽應聲,扭頭去找沈春嫻去了。
叫正主來看看曹二郎,也給曹家看看,認個臉。錢夫人對沈春嫻的賣相還是有點信心的,就是擔憂沈春嫻看不上這個曹二郎。
一會,她又開始擔心曹二郎的人品,畢竟看着太粗獷了,不像是有耐心能包容人的啊。
錢夫人稍感後悔,坐在椅子上臉色不斷變幻,曹家幾個人也一頭霧水的窺視她的臉色。
曹家大兒媳扯了一下曹老太的袖子,一張臉慘白,小心的和曹老太竊竊私語:“娘,二叔的婚事能不能成啊?怎麼覺着這裏的下人看二叔怪裏怪氣的。”
曹老太板著臉,咒罵道:“二郎這個狗崽子,叫他別成日亂跑!埋汰的跟個拉車的一樣,我的老臉都給他丟盡了!人家要是看不上他,回去我非抽死他不可。”
沈春嫻被常媽媽叫出來,沒什麼精神的換了件月白羅裙,腰肢纖細,裙擺被風吹的弱柳扶風。微微泛紅的眼眸看着人時,像是陷入了一汪春水中。
常媽媽找到她的時候,沈春嫻正在做糕點,廚藝這事也遺傳了沈春嫻的娘,她娘愛吃,沈春嫻也愛吃。沈春嫻的廚藝是一件拿得出的事,但是和懶、困放在一起,就有點羞恥了。
庭院中,藍色地紗簾隨風而漾,入門的地方是兩株青松,兩隻白爪黑貓窩在菊花的花盆下,倦怠的舔着爪子。一股花香沁人心脾,沈春嫻深深的吸了一口,接過常媽媽遞來的茶,輕盈的邁過了門檻。
剛走近就聽見裏面在說話,沈春嫻掀開眼匆匆看了看,好像有六七個人呢。
經過曹家姑姐的時候,沈春嫻垂着的視線看見了一雙男人的鞋子,鞋底還不乾不淨的沾着泥巴,她的第一反應是這鞋真大!接着想到這肯定就是曹雨薇的二哥了,那當然得抬頭仔細觀看一番。
這個曹二哥長的……沈春嫻默默的張大了嘴巴。
曹赫延大馬金刀的坐着,長臉,黢黑,五官很有市井氣息,勉強算是普普通通,但他結結實實的有一種屠夫氣質!正若無其事的捏着茶杯,眼神也在悄悄的瞟沈春嫻,茶杯在他手上彷彿都在咯吱咯吱的響!
媽呀!沈春嫻頓時就笑了,這肯定不是曹二哥吧,可能是錢夫人找來家裏割豬肉的?豬肉大戶那種。
她這一笑,曹赫延眼睛都紅了,直勾勾的盯着沈春嫻,好在他黢黑的臉上看不出紅,其實他心裏已經激動極了,只覺得沈
春嫻就和長在他心裏一樣漂亮,完全符合他心裏設想的大家閨秀模樣。
曹赫延不由自主的搓起手指,也憨厚的衝著沈春嫻笑笑,發出的‘嘿嘿’聲直接讓沈春嫻吃了一驚,捧着的茶全都揚在了曹赫延的大腿上。
錢夫人和曹家幾個都因為這個變故站起來,亂鬨哄的走過來,錢夫人險些破功:“二郎沒事吧?”
曹老太真想找個地縫鑽進去,沈春嫻驚訝的目光簡直在啪啪的打她的老臉,她狠狠的抓住曹赫延到胳膊,對着錢夫人賠笑:“沒事、沒事,他是個皮糙肉厚的能有什麼事,在外面野慣了,一身的鄉野氣,把五小姐都給嚇着了。”
說完,曹老太掐了掐兒子胳膊里的嫩肉,呵斥道:“還不趕緊給人家賠禮道歉,五小姐知道你沒壞心,才不和你一般見識,不然非把你攆出去。”
沈春嫻想接話說自己是不知道的,她剛才差點以為這個‘屠夫’暴起要搶劫了,這個場合她明顯不能說太多話,只好憋回去,幽幽的嘆了口氣。
曹赫延急忙站起來,給沈春嫻長長的作揖,一籮筐的好話無師自通的倒出來,沈春嫻就也還禮,柔和了說了句無事,這件事就算揭過了。
雖然表面上揭過了,但在眾人心裏可留下了濃重的一筆,在曹家看來,沈春嫻是明顯沒看上曹赫延。雖然是意料之中的,可曹家人面上還是愁雲慘淡,想着怎麼從錢夫人這裏撬開口子,讓錢夫人做主答應下來。
錢夫人也看出來了,沈春嫻完全就沒看上曹家這個二郎,曹家二郎面丑心細,剛才揚了他一身燙茶,他都一點不惱火,還一直對着沈春嫻殷勤的笑,可見是很喜歡沈春嫻的。說不定就是能容忍沈春嫻的良人。
將曹家的人都打發走,沈春嫻還在門口閑庭散步,微光打在她的輪廓上,泛着一股散漫倦怠的氣息。
看見錢夫人送客回來了,沈春嫻邁着步子走過來,直白了說了句:“母親要是想把我嫁個那個賣豬肉的,我直接跳城外河,掛個牌子寫逼婚所致。”
“什麼賣豬肉的?”錢夫人狐疑的問,反應過來一口氣差點上不來,也不虛以委蛇了,直接罵道:“你這幅又懶又刻薄的真面目幸好沒在曹家人面前露出來,不然你連賣豬肉的都嫁不了!”
沈春嫻反省了一下自己,站在原地喃喃道:“錦心的二哥,真像個賣豬肉的。”
錢夫人不願意搭理沈春嫻,敷衍道:“行了,你的婚事有我和你爹做主,我們還能害你不成,我再和你爹商議商議,曹二郎要真是個心腸好的,你嫁過去也不錯。挑男人哪有隻看臉的,你還小不懂,你安心的待着,等我們選好了人嫁過去。”
沈春嫻憂傷了一會,想到還有半盤點心在灶上熱着,急忙趕回了廚房。
……
天邊染上暮色,徐家的宅子也鋪上了一層殘陽。
徐家宅子的佈局典雅大氣,是從一位舉家搬遷的官員手裏買下來的,因着買下來后一直沒有翻新的打算,有些地方就稍顯得落寞了。
曹雨薇以為徐家是破落戶,其實全是誤會。徐家主支往上數幾代,最輝煌的時候出過一個首輔,祖父曾經任職御史大夫,即使後來輝煌不在,逐漸淡出大家的視野,在老家也是個不折不扣的大族。
這次搬遷來京城,一是因為徐晏溫要準備明年的會試。二是因為,徐晏溫這一支只有他和一個寡母,和遠在山東的徐家主支實在不對付。
紅霞佈滿天邊的時候,門房被一陣馬蹄聲驚醒,響亮的大喊道:“少爺回來了!”
不多久,家裏的人都湧上來了,擠在距離門不遠處探頭探腦,“少爺這是又去趙大人府上了?咱家少爺真是趙大人的得意門生啊。”
徐家幫傭的幾個婦人對徐少爺都很好奇,但是沒有敢太靠近,因為聽說徐
少爺似乎過分愛整潔了些,連他的日常起居,都只許一個從小跟着長大的小廝伺候。
小廝許安上去牽馬,然後落後半步,把剛剛下馬的黑衣少年讓在前面,徐晏溫黑眸一掃,薄唇里還沒有吐出什麼話,圍着想要看他的幾個婦人就覺得涼颼颼的,自覺的去各忙各的了。
他的靴子敲在地上,一隻修長的手放在腰后,頓了頓,邁着平穩的步子往裏走,儀態很是貴氣。
許安把馬交給旁人,沉默寡言的跟在徐晏溫後面,半響才稟報道:“曹家姑娘今天來鬧了一場,說死也不會進咱們家的,少爺……嬸娘很生氣,讓你一回來就去找她。”
徐晏溫說知道了,他身上沒有一粒塵埃,卻還是覺得風塵僕僕,擰着眉頭換了身衣服,這才覺得渾身都舒展了,再調轉方向去了後院。
走進屋內,許氏正在做一件中衣,許氏絕不是養尊處優的貴夫人,她的手指有些粗糙,身子也佝僂着,年近五十了,眼睛也渾濁的很。穿了一身老氣的棕色,知道兒子來了也不抬頭,反而將旁邊的銀鐲子推了推。
徐晏溫垂目,就站在門前,低聲喊了聲:“娘。”
許氏一肚子的火氣,就跟一拳打在棉花上,她恨恨的說:“是你把這東西給的曹姑娘,讓人家以為咱們是個小氣鬼,死也不願意嫁給你的?”
她說的這東西自然是曹雨薇退回來的銀鐲子,剛拿回來的時候嚇了她一跳,這東西是許氏早些年戴過的,成色不好,加上時間太久,已經變形和失去色澤了,如今也不戴了。她自然不可能把這個送給曹家姑娘。
細想想才知道,是她的好兒子搞的鬼,許氏雖然知道徐晏溫對曹家的那個姑娘不太滿意,可讓她為難的是,徐晏溫就沒表露對誰滿意過。
徐晏溫這才走上來,點了蠟燭放在許氏旁邊,讓光線變得稍微亮點。他笑的輕鬆,俊俏的臉無可挑剔,稍顯一點銳利,“可不是我乾的。”
許氏早就不需要自己做針線活了,可還是習慣着在手裏摸點什麼。
“那就是你叫許安乾的。”許氏疲倦的看着徐晏溫,所有情緒化為濃濃的擔憂,“亦年,曹家姑娘你不滿意,咱們再挑好嗎?若是等到明年,你叔父進京,又要拿着你的婚事做文章,你不煩,我都煩了,且到時候,更不會有你滿意的。”
她口中的叔父是亡夫的弟弟,多次試圖以侄兒的婚事謀利,鬧的不歡而散,而幾個月後,他就會從地方上調回京城。
徐晏溫的表情逐漸僵硬了,一直保持的淺笑出現了一絲裂痕,他真的,真的也被煩怕了。
徐晏溫暫時屈服了,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既然如此,那還是再找找吧。”
許氏滿意的笑了笑,這時候臉上又浮現幾分痛楚,手去搬動自己石頭一樣的雙腿,被徐晏溫發現,徐晏溫讓許安去打了一盆熱水,將母親發腫的雙腿放進裏面,不厭其煩的揉搓起來。徐晏溫烏黑的頭髮用一根紅髮帶束起來,黑眸中神色淡淡的,剛長成的身子已經有了成年男子的姿態。
許氏體寒,又上了歲數,時不時的就雙腿發木,每每都要用熱水浸泡才能恢復知覺。
這對他們,包括守在外面的許安都是司空見慣的事了。
沒多久,徐晏溫忽然說話了,嗓音低啞,“我恐怕沒法和外人一起用膳,還有,在一張床榻上同眠。”
話音剛落,許氏看着徐晏溫的臉上就露出來微妙的憐憫,“自己的妻子怎麼能算外人?我還當你長大了。等娶進門了,你得了妻子的好了,那些臭毛病就自然沒了,行了,你去溫書吧。”
徐晏溫確實是有一些臭毛病的,比如他過分的注重乾淨,從來不和旁人一起吃飯,若想到會有旁人的唾沫落在桌上,徐晏溫便不會動筷子了。
他辭別許氏,剛一出來就
開始沉着臉,回到書房去看書。他從趙次輔那裏得到了一本孤本,趙次輔是他的半個老師,因為徐晏溫鄉試的主考官便是趙次輔派系的。
不知道過了多久,夜幕四合,徐晏溫後背出了細汗,幾縷碎發落在額頭上,才顯出來幾分少年人的隨性。手緩緩翻閱書籍,思緒亢奮,眼眸也熬出了腥紅的血絲。
算起來,他已經三天夜裏都沒怎麼合眼了,這也是他的臭毛病,睡不着。
眼看天都要有亮光了,徐晏溫這才不得不躺下,強迫自己入眠,可越想睡,就越難以睡着。輾轉反側了一會後,他忽然想到之前和母親的話,冷不丁的笑出了聲。
若是和一個女子同床共枕,他這樣翻來覆去,恐怕豬也睡不着了吧?要怎麼辦,只能不過夜,不一起用膳,努力的相敬如賓,再每月分配出一些時間,用來……綿延子嗣。一旦設想這樣的夫妻,徐晏溫難以控制的覺得可笑。
在腦海里嘲笑了一番,徐晏溫沉浸在雜亂的思緒中,奇怪的沉沉的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