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無名島不老傳說 08
“好了,去休息吧,晚安。”
川口竹坐在床上,向在宅子裏幫忙的女傭清水莉子微笑道。
不老的容貌並沒有延緩川口竹身體機能的衰老,這兩年他的腿已經無法用上太大的力氣,在庭院中只能依靠輪椅行走,然而花更多的時間坐在同一個地方。
廚師的女兒清水莉子便負責每天晚上來幫助他從輪椅上下來,躺好在床上。思慮周到的年輕女孩還會每晚倒一杯熱水放在川口竹的床頭,以防他半夜口渴。
聽到川口竹已經道了晚安,清水莉子一愣,猶豫地說道:“水還沒有開,我還是等給您倒了水再走吧。”
現在的時間相比於以往川口竹習慣的入睡時間都早了一些。
鑒於川口竹今天一天都在翻看他收藏在窗邊的老相冊和極具年代感的報紙,清水莉子以為他是過於疲憊,所以想要早點休息。
清水莉子知道川口顯一郎去世的消息,但沒有川口家其他人的授意,女孩並不敢自作主張地告訴川口竹這件事。
如果老人猝然聽到兒子死去的噩耗后,發生什麼意外,這個責任不是她擔待得起的。
畢竟只是二十歲出頭的年輕女孩,清水莉子自以為瞞得很好,但她糾結的神情還是全部落在了川口竹的口中。
川口竹並沒有點破,而是緩緩轉頭,看了看外面的天色。
越過庭院樹木伸長的樹梢,正好能看到一輪圓月,在天空中散發著清淡的光輝。
川口竹搖了搖頭:“沒關係的,放在那裏吧。今天辛苦你了,莉子小姐。”
他衝著清水莉子微微一笑。
清水莉子有些猶豫地點了點頭,微微紅了臉。
川口竹是一個標準的美男子,長得英俊瀟洒,笑容中因為歲月的沉浸多了幾分說不出的味道。在一張過分年輕的面孔上,屬於老年人的慈愛和藹,也給人一種溫柔多情的錯覺。
清水莉子有時候會幫助川口竹擦拭身體,那時候她才能從老人孱弱而鬆弛的肢體直觀地意識到,面前的男人其實已經是半隻腳踏進棺材的年紀了。
她不會告訴任何人的是,有時候她會偷偷思考,神明對川口家到底是給予了恩賜,還是一種殘忍的詛咒。
清水莉子最後叮囑道:“如果有需要,請用按下我的房間的響鈴,我會馬上到您這邊來。”
川口竹微笑着點頭:“我知道了。”
在清水莉子離開后,川口竹緩緩地往後靠在床頭堆疊的枕頭上,被子覆蓋住他瘦弱的下肢肌肉,寬鬆的睡袍掩蓋着上半身。
川口竹的骨架寬大,並沒有隨着他的年邁而縮水。空蕩蕩的睡衣被兩端的肩胛骨撐起,唯有年輕的面孔露在外面,遠遠看去,和一般的青年別無二致。
這讓他想起,自己真正二十五歲的那一年。
當他倒數第二次看到那個人,也是在一個月圓之夜。
被他傳出神明謠言的那個人,因為無法接受他生長產生的巨大變化,把一塊巨大的白色晶體留給了他。自此之後,他的面容就生長地極其緩慢,竟真的像是神的手筆。
距離他見到那個人的最後一面,已經過了太多年了。
川口竹對着月亮回想他們的最後一次見面,錯愕地發現,自己記憶中的那個人的面孔已經模糊了。
老人出神地看着樹梢和牆檐上方的月亮,看着看着,在那圈淡黃色的光暈下,冒出了一個人的腦袋。
銀色長發,青綠色的眼睛,和日本人迥然的長相。
川口竹敢肯定自己從來沒有見過這張面孔。
但老人只是稍微怔了一怔,就輕笑着向那個趴在他牆上,眼神空洞冰冷的女人招手,彷彿對這名“不速之客”的來訪早有預料。
只是沒想到,放着好好的門不走,他居然會選擇爬牆。
趴在老人牆外的咒靈把自己的雙手變長,像是鉤子一樣,牢牢扒住庭院的外牆,而後翻身進入院內。
川口竹的視力不錯,這也是他少數幾個和外表一樣,沒有出現明顯衰老跡象的身體機能。老人很輕易地就看出沙羅身體上的變化,並沒有露出任何害怕或是吃驚的神情。
“今天過得好嗎?”
老人笑眯眯地問道,平靜地看着沙羅來到他床前並隨手拿了一把椅子坐下。
沙羅回答道:“不錯,我見到了小京華。”
川口竹愣了愣:“京華……彥上京華?”
沙羅點頭。
老人的神情訝異,若有所思道:“真是奇妙,你們竟然認識……這麼說,你現在住在東京?”
懷着自己也感到莫名其妙的親切感,沙羅對川口竹的提問有問必答。不一會兒,就把川口衛平雇傭偵探來調查他頻頻遭到死亡意外,以及今天川口顯一郎意外去世的消息都全盤托出。
驟然間聽到自己小兒子的死訊,川口竹深吸一口氣,閉了閉眼。
即使他其實已經有所預料,但還是……
“.……”
“川口竹?”
感覺到面前人身上的悲傷情緒,沙羅叫了一聲他的名字。
她也不想這個人出現負面情緒,自己這個咒靈做的真是太失敗了。沙羅在心中含恨想到。
但她不希望萩原研二傷心,是因為根據人類世界的標準評判,她顯然是愛他的。但不希望川口竹難過……又是因為什麼呢?
川口竹緊緊閉了閉眼,然後睜開,眼中的各種複雜情緒都被掩蓋,化作一種無能為力的疲憊。
他已經老了,沒有心力再經營這個家了。
這不是神明的錯,而是人性的弱點。
再出聲的時候,他已經變回原本輕聲細語的斯文模樣,只不過對比和清水莉子相處時的態度,川口竹對沙羅的表情中並沒有那麼多的和藹。
更多的,是一種平等的觀察,以及久別重逢的惆悵。
“你會在這裏住多久?”他問道。
沙羅搖頭:“我不知道,大概需要等到工作完成。”
川口竹問:“等你們發現誰是試圖殺害衛平、以及謀殺顯一郎的兇手嗎?”
“嗯。”
沙羅給了肯定的回應。
兩人之間沉默了片刻,川口竹輕聲問她:“這附近有人嗎?”
這個問題問的很怪。
庭院不大,從兩人的方位一眼就能看到屋內屋外所有的角落。沙羅能看到,川口竹也能看到。
沙羅滿無目的地環視片刻,然後又發動咒力探查了一番,最終搖頭。
川口竹又說:“幫我把桌邊的紙筆拿過來吧。”
沙羅看了一眼,在房間的角落裏擺着一套木質上了清漆的桌椅,擦的乾乾淨淨,上面擺着一個筆筒,除此之外再無他物。
過於整潔的桌面佈局揭示出近期並沒有人使用過這張桌子。
依照川口竹的話,沙羅從筆筒中抽出一隻圓珠筆,又從桌子的抽屜里翻出幾張紙,一併遞給川口竹。
她沒有問川口竹想要做什麼,因為咒靈也並不好奇。
沙羅連自己為什麼要來這裏都不知道。
明明和川口竹素不相識,但咒靈的心中總有一種聲音,讓她想要再看一眼川口竹。
她把這件事告訴萩原研二,想從他這裏得到解釋。在沙羅的眼中,萩原研二對人類的行為思想了如指掌,他知道什麼是愛情,什麼是友情和親情,因此也一定會告訴她這種奇怪的心理是出於什麼原因。
但這一次,警察只是陷入了短暫的沉默,然後告訴她,想做什麼就去做吧。
他不覺得沙羅會傷害川口竹,所以萩原研二決定,在一無所知的情況下不如任由沙羅跟着她心中的聲音去做,也許會有新的發現。
川口竹接過紙筆,又從身邊的書架上隨意抽出一本書,墊在白紙的下方。
老人的房間佈局很奇怪,床頭的一邊是低矮的床頭櫃,用來放水杯和一些藥品,另一邊則是一個有五層的書架。
為了老人在床上伸手取閱方便,配合著床的高度,書架的下面兩層空着,上面三層放書。
與此同時,書桌卻放在離老人比較遠的角落處。取紙筆過來都需要有人代勞。
川口竹低頭,沒怎麼思考就下筆。
沙羅在不遠處看着他寫東西,筆尖走動。川口竹有意地避開了沙羅的視線,用自己的左手擋住,讓沙羅無法到紙上的文字。
咒靈並沒注意到這個細節。
片刻后,川口竹放下紙筆,抽出書架最下層靠裏面的一本看起來是相簿的厚書,裏面還夾着許多剪下來的報紙碎片。
這本書放在距離床頭最近的位置,書脊側邊卻落了一層薄薄的灰,好像很久都沒有被翻動過了。
川口竹用瘦長變形的手指輕輕拂去上面的污物,細小的絨毛和灰塵細粒在空氣中飄散開,被屋內冷白的床頭燈照的清晰可見。
兩個人都沒有躲閃。
川口竹翻開了那本相冊,目光落在某一張相片上,久久不能回神。
沙羅沒有叫他,也沒有湊上前去看他手上的照片。咒靈愣愣地坐在那裏,只是看着川口竹的動作發獃。
半晌,川口竹笑了笑,但並沒有看向沙羅。
他說:“給我講講你和那個高個子小夥子的故事吧。”
沙羅歪了歪頭:“你說萩原?”
川口竹微笑道:“我不記得他叫什麼了,我想問的是你的戀人。”
沙羅有求必應,把自己和萩原相識的過去一一說來。
她的講述就只是基本的事實,他們做了什麼事,發生了什麼。從七年前的相識講起,講到五年前的爆炸死亡,再講到半年前的重逢。
咒靈沒什麼講故事的天賦,語調也毫無起伏,但川口竹聽得津津有味,臉上掛着一抹微笑。
聽到沙羅能夠改變身材相貌,甚至從爆炸中死而復生,川口竹的表情變得有幾分複雜,但並沒有表現得異常驚訝。
雖然是沙羅在講,但他的目光始終落在相簿上。
皺着的眉頭逐漸鬆動下來。
能和面前的人成為戀人,他還以為萩原研二是什麼十惡不赦的連環殺人犯。
居然不僅是個好人,還是個警察。
也好,他多少能放心了。
時間過去很久,年邁的川口竹尚未露出疲態,沙羅說著說著,卻突然停了下來。
看了看窗外的時間,她告訴川口竹:“你應該睡了,熬夜對身體不好。”
像哄小孩一樣的語氣,卻因為說話對象是一個年近九十的老人,所以顯得有些滑稽。
川口竹卻並沒有笑,他平靜點了點頭,望向沙羅的方向。
隨着川口竹躺在床上,蓋好薄毯,沙羅幫他把床頭燈熄滅,轉身準備離開。
在她關上房間和庭院之間推拉門的前一刻,黑暗的房間中傳出一句靜靜的問詢:
“你喜歡衛平和泓樹嗎?”
川口衛平和川口泓樹以及死於海上意外的川口昌又,是川口竹的三個孫子。
沙羅在川口顯一郎的死亡現場見過川口泓樹一面,只不過她當時想來川口竹這裏,所以沒在那裏停留。
聽到川口竹的問話聲,咒靈轉過身去,平靜地說道:“他們都很好,我很喜歡他們。”
黑暗重新回歸寂靜,川口竹沒有再說話。
半晌,黑暗中有道輕啞的聲音,簡短地說道:“晚安。”
“晚安。”
沙羅回道,關上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