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不退
地勢高聳，視野開闊。
馮字帥旗下，氣宇軒昂的馮老將軍在馬上看着遠處的狼煙和火光，縷髯微笑，目光讚許，和副帥感嘆前鋒營果然能打、驍勇善戰，扛得住壓力。
又一道焰火在混沌的夜空炸開，裨將躬身請示：“步戰、騎兵、弓弩營都已就緒，準備進攻？”
“再等等，還不到時機。”馮千巒看着盤嶺群山，壓了壓眼睫。
身後半匹馬的距離有個冷冷的聲音直接問了：“敢問馮代帥什麼才是合適的時機？是合適作戰的時機、還是合適坐享其成的時機？”
這話里的鋒銳毫不隱藏，敢這麼問的軍中也只有那個成天冷臉的四殿下。他壓不住火氣，剛剛那道焰火就是明晃晃的“請求支援”，前鋒營再驍勇，也只有兩千！
馮千巒倒是笑了，回身答話，一團和氣：“四殿下莫急，海拉殘部還沒到位，再等等對我們更有利。兵家常言：備而後動。用兵之道，切忌急躁。”
羿琰鼻間一聲輕哼，笑容很冷。每個字都很有道理，湊在一起就是鬼扯。他只是說：“馮代帥深謀遠慮。琰跟您請個假，去年患了頭風還沒好利索。寒風太硬，頭痛欲裂，我先回帳了。”
說著撥轉馬頭轉身就走，也懶得行禮。
遠方那些衝殺和火光，那些和他同生共死的同袍正在硬扛，而馮千巒按着主力，看着曾經韓傑的嫡系消磨殆盡。
馮千巒喚親兵送四殿下回帳，還特地叮囑親兵多點些炭火，四殿下受不得寒，不夠去他帳子取。
正在這時，斥候營統領送來貼着三翎雞毛的緊急軍情，甩袖而去的羿琰放緩了韁繩，只聽斥候報：前軍急報！海拉部蘇摩帳子的三千輕騎從舊都那邊進了盤嶺山地，後面可能還有兩千騎。
這下馮代帥的眉頭也蹙了起來，問了一句：“薩厥部有何動作？”
沁爾什科可是說好了以盤嶺為界，背靠背，一人守好一邊，怎麼會讓這麼大隊海拉騎兵漏過來？
斥候營統領緩緩搖頭，還沒有消息。
羿琰冷冷睨着馮千巒，等他的令。若馮代帥選擇惜兵不戰、犧牲兩千前鋒營以保存北庭主力的話，他就自己去救戎澈、米凌和一干兄弟。
右手已經握住了冷硬的刀柄，這讓他心裏安定下來。
入夜了，夜風凜冽。
——
米凌現在一點都不冷，渾身都是血，也分不清哪些是敵人的、哪些是戰友的、哪些是自己的。
兩道埋伏防線被前後擠壓在了一起，一開始憑藉地勢，這仗還好打，靠遠程攻擊挫傷了不少敵人。這會兒陣型都亂了已經進入膠着，就拼誰不要命了。
從中軍奔馳而來的令兵沒帶來什麼好消息，先是對前鋒營一通不疼不癢的褒獎，然後仍是讓前鋒營繼續支撐、等待主力援軍。
這個一直在馮代帥軍令里重複的“等待”兩字，就很微妙，微妙得米凌只能臉上劃出一抹苦笑來。旁邊的同袍直接問他：“米頭兒，主力是不是不來了？”
米凌聳了聳肩膀，不置可否，只是拍了一下問話人的馬屁股：“別亂說。”
這種情況他其實不太熟悉：明顯成為一顆孤立無援的棄子，打着茫然無邊的消耗戰，等着拼到最後一個人，流干最後一滴血。
之前前鋒營一直是韓傑手裏驕傲的王牌，穿插突擊，銳利如箭。再難的逆境，也不會磨滅心氣和希望。會有十足的信心靜待主力援軍。
可能，
這便是嫡系和旁支的差別？
米凌也懶得想這些彎彎繞繞了，交給朝堂上的人吧。他馬上插着那面北庭軍旗，沒有撤軍的令，他就帶着兄弟堅守陣地，哪怕只剩一人：戰場上前鋒營就從沒丟過人！
“不退！”面對敵人的又一輪衝鋒，他橫刀立馬，聲音嘶啞着從喉頭裏滾出來。
“不退！”身邊將士應和着他的聲音，齊聲嘶吼，向著潮水一樣的敵人，舉刀向前。
不退！不退！不退！
就是被敵人吞進嘴裏，也要當那塊能咯掉牙齒的硬骨頭。
——
米凌在又一次把長刀砍進對面人肩胛之後，帶傷的戰馬終於力竭跪倒，長嘶前撲，把他翻落在地。
跌落倒是也不疼，下面墊着死人和殘軀，一腳踩進了誰的腸子裏，滑膩一片。
沒時間抒發感慨，甚至沒時間反胃，米凌側滾起身，隨手撿起不知是誰的長矛，刺穿了向他奔馳而來的戰馬胸腹，被馬血兜頭灑了一身。
再着地側滾，躲開了另一騎的鐵蹄，被身後的同袍一把抓住，借力翻上了馬背。
乾淨漂亮！米凌自顧自地揚起嘴角來，可惜這冬夜裏又有誰有閑情欣賞？
谷地里的屍體堆積起來，有人有馬、有友有敵，戰爭像一台巨大的絞肉機。把冬日晶瑩潔白的積雪地，攪成紅黑混雜的一團狼藉。
看着屍橫遍野的山谷，頂着低溫和失血帶來的眩暈，米凌重新樹起那面沾着血和泥的軍旗。
大旗獵獵迎風，上面綉着北庭的軍徽，守着北庭軍的魂。
——
北庭中軍帳里，爐火燒得很旺。
馮千巒在聽了斥候回報之後，縷着長須：“老韓帶兵還是有一套的，這支前鋒營還真是有點可惜了。”
他站起身，雙手靠近了火爐取暖，輕嘆了一聲：“孩子們要怪就怪韓傑不識時務吧，非要拆齊王的台。”
一旁裨將臉上倒是有些惴惴之色：“海拉沙矢汗的殘部就這麼放虎歸山嗎？盤嶺這處地利不用真是有些浪費呀。”
馮千巒聽了轉過頭來，笑着搖了搖頭：“跟了我這麼多年，這事情還拎不清嗎？想吞掉海拉的又不是我們，讓沁爾什科發愁去。折了兩千前鋒營，我們對盟友已經很有誠意了。”
裨將躬身：“馮帥高瞻遠矚，是屬下眼皮子淺了。”
“少來給我戴高帽。”馮帥笑罵，“倒是四殿下那裏可能是個麻煩。你親自跑一趟吧，去看着他究竟想幹嘛。這個少年瘋起來拉不住，可別在我眼皮底下送了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