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雪鷹
山路邊的大石頭上鋪了厚厚的席毯,霍爾乞捧着親兵專門給他帶來的熱奶茶發獃,身體裏稍微恢復了一絲暖意。
他又抬起右手搓了搓自己半邊臉,上面還沾着剛剛被灑下的暗紅色液體。又一次把指尖放在鼻子下面細細地聞,還殘留着奇怪的顏色和味道。他也不知這究竟是什麼東西,心下莫名煩躁。
忽然蹙着眉頭倒吸了一口涼氣,一腳踢在了正給他處理大腿傷口的親兵肩膀上:“輕點!”
半晌,下谷底搜尋的親兵有了收穫,扯着五花大綁的藍婭手腳並用地回到了山路上,按着她的肩膀跪在了霍爾乞面前。
他站起身,俯身審視着面前狼狽的少女,這種對敵人居高臨下的姿態讓他很受用,隨手把手裏還冒着熱氣的奶茶潑在了藍婭臉上。
藍婭被按着肩膀沒躲開,啐了一口。她外襖被灌木尖石颳得凌亂,左臂刀傷一眼可見,一雙眸子清澈明亮得像冬日星辰,皺着倔強的鼻頭,鼻翼翕動一臉的不服氣。
霍爾乞笑了:“你說,沁爾什科那老賊願意出什麼樣的代價來救美麗的藍婭公主呢?”
風水輪流轉,這下輪到藍婭眼睛噴火、大聲咒罵了。
霍爾乞也不生氣,前兩天得知了父汗的死訊,他今天已經受了不少氣,大伯的氣、薩厥的氣、小旅鼠的氣、藍婭的氣——此時忽然就覺得心情舒暢得很,他要把這個女孩帶回去,慢慢出氣。
他吩咐親兵:“走吧,我們回營,這賬到帳子裏慢慢算。”
親兵略做收拾,讓了一匹馬給霍爾乞,趴在地上讓世子墊腳上馬。騎在高大的赤血馬上他又低頭以勝利者的姿態看了一眼藍婭。
少女反常的安靜,也沒太過掙扎,只是一雙大眼睛望着天。忽然吹了一聲悠長的口哨,清麗嘹亮。
霍爾乞一怔,有種不祥的預感。還沒想明白這預感何來,忽然覺得眼前一花:一隻巨大的雪鷹從天而降,羽翼帶起逼人的勁風,直直衝他而來!
雪鷹好快,親兵彎弓搭箭完全來不及,甚至以身護主都做不到:世子在馬上,而雪鷹正是來自天空。
一聲凄厲的慘叫,霍爾乞捂着右眼,血從右眼眶裏涌了出來,混合著剛剛殘留在臉上的顏色和味道,滴落在赤血馬蹄邊的白雪上,點點滴滴,宛若紅梅。
“殺了她!!”他嘶吼,聲音低沉嘶啞帶着胸腔的共鳴,正如受傷的野獸。
藍婭好看的嘴角上揚,劃出一個舒暢的笑容,眼睛彎彎的,眼中光芒亮如滿月:很好,那罐給雪鷹作標記的餌料有效!這樣死去也還不錯,正像薩厥湖畔的獨狼。
她最後看了一眼並不澄澈的夜空,只是覺得有點對不起金帳里的父親,感覺到羽箭破空已近胸膛,她坦然閉上了眼睛。
——
奇怪,左胸的痛鈍鈍的並不銳利,胸前一寸的空氣好像忽然凝結成了實體,羽箭穿不破,只是徒勞的隔着空氣撞擊了她一下,就頹然跌落在地上。
然後從肩膀上砍下的腰刀也是如此感覺,被氣障滑開了半寸,貼着後背滑了下去。
藍婭睜眼:莫非我命不該絕,還有高人相救?
然後耳邊忽然聽見壓住自己的肩膀的兩名皮甲,親兵喉頭傳來“嗬嗬”的窒息聲音。兩人情急之下不約而同地用雙手去脖間亂抓,瞬間的缺氧讓他們毫無力氣,臉上呈現出病態的青紫。
於是藍婭感覺肩膀上一下輕鬆下來,然後自己被向後平平拉了出去,
又向山路外側的陡峭坡道跌落下去。
藍婭還沒升騰起脫離魔爪的喜悅,就開始皺眉:什麼鬼,跌下去好疼呀還要再來一次嗎?
然後忽然感覺到一股柔軟又堅實的力量包裹着自己,緩緩落下像一隻輕盈的羽毛,隔絕了周遭的銳利。在這鬼天氣里有片刻覺得好像四肢百骸暖洋洋地泡在溫泉里。暖暖的、軟軟的、沁人心脾。
好舒服呀,像在雲朵里,像在母親懷抱里。
但其實只是很短的一瞬,她就落回到了溪流邊上,寒風又回到了凜冽刺骨,周身又疼得像是要散架。身邊有個裹着狐裘的男子上前扶住了她,能感覺到柔軟的狐狸毛鬆鬆地掃在臉上。
男子在她耳邊低聲說:“蘇摩的三千騎正在馳援從松陽城退下來的海拉殘部,薩厥部若是火速出兵,還來得及在盤嶺谷地截斷蘇摩大隊。否則,海拉殘部放虎歸山,北庭軍也只有撤回松陽城自保,望沁爾什科大汗知會。”
男子說著,用匕首挑開了綁着她的繩子,閃開了,短促果斷地提醒她:“上馬。”
然後她聽到了熟悉的馬蹄聲:她的小倏馬沿着谷底溪流迅疾地跑了過來。
她直接翻身上馬,只聽到吱吱叫聲,小旅鼠在馬背上親昵地沖她叫。
她隨手按着小鼠腦袋塞回馬鞍袋裏,回身已看不見男子身影,她朗朗說:“大恩不言謝,壯士今後來薩厥金帳找我,必有重謝!”
說著頭也不回地往山谷外面奔去。
她先不用想明白剛才的狀況,先逃命比較重要一點!
至於剛才男子在耳邊的話,反正她已經記下了,心下還在轉着:這人是誰?
——
與此同時,山道上大隊海拉騎兵已經到了,能感覺到腳下的地面都在顫動。
霍爾乞的親兵也不是吃素的,雪鷹被密集的箭雨射落,攤着翅膀死在道旁,一雙鷹眼直直望着天空。
霍爾乞疼得一身冷汗,絕望地捂着已是空蕩蕩的右眼眶,不讓人碰,臉上幾道爪痕猙獰刺目。
他木然地看着身前大隊騎兵進山,牙縫裏低低念着那個名字:藍婭!我要扒了你的皮!
“去給我追!去!”他對親兵咆哮,渾身都在顫抖。
戎澈在積雪的谷底找了一處安穩的藏身地,慢慢梳理體內正在衝撞的精神力,輕而沉地咳了一陣,掩在大隊馬蹄聲中並沒人注意。
杜魯叔說的沒錯,這內傷是真的反覆糾纏,讓人無奈又無力。
他剛剛讓九梵趕快回去送消息,自己獨自下來找個機會幫一下藍婭,讓藍婭把消息給沁爾什科送出去!
若是薩厥部不出兵,他擔心馮代帥會按兵不動,眼睜睜看着米凌的前鋒營被前後兩股海拉勢力攪碎在山谷里。
略略調勻了氣息,戎澈小心地靠近了山路。
霍爾乞坐在山路旁的一小段平地上,披着上好的貂皮披肩,身邊圍着親兵和軍醫,奴隸們跑來跑去,潦草地升了一堆篝火,上面架上小鍋,堆滿了乾淨的雪煮成水,給他清洗傷口。
奴隸們井井有條的忙碌氣氛,和身邊大隊漠然經過的騎兵帶起的殘雪和塵土,畫風迥異。
直到蘇摩的獅子帥旗到了——比旁邊赤血馬還要高出一頭的坐騎上,鬚髮斑白的蘇摩,看上去就像個普通而滄桑的老牧民。渾黃的眼、粗糲的皮膚、捲曲的絡腮鬍子,有一身健壯的肌肉,外面披着柔軟暖和的老羊皮。
他打馬過來,探望這個倒霉的侄子,不咸不淡地說了幾句安慰,就毫不耽擱地繼續向前。
他正帶着自己的三千騎兵去接先大汗帳下的海拉殘部,帶着這個世子才好順理成章地接管那些兵馬。要快,要避開薩厥部的主力,大晁的北庭軍相對還是好拿捏的。
聽說新汗拿博罕被困在了舊都,挺好的,新仇舊怨來得及一起算算。
蘇摩覺得自己也不是那麼有野心的人,只是世事無常,總推着他進入動蕩的漩渦。這相隔了十多年,又回到了海拉草原的中央。他解下腰間的酒壺灌了一口,和旁邊的伴當簡單交代了幾句。
經過這片盤嶺群山誰都知道危險,所以他讓麾下騎兵們都打起十二分的警惕,全速前進。
攻其不備,出其不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