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十七-埋伏
“天啟的上元節是不是有燈會?聽說還有勾欄的小娘子在綉車上斗舞,要爭出個‘拔燈花魁’來。”雪地里,避在大石後面席地而坐的米凌一邊嚼着干肉,一邊笑得很恣意。
這天,正月初七的清晨,離上元節還有些日子。太陽無力的掛在天邊,北風裹着殘雪打在臉上,像帶刺的鞭子,冷硬刺骨。
他旁邊長身而立的公子笑着點點頭,裹緊了銀狐裘,帶着狐皮帽子和貂皮圍巾,手藏在皮手套里,還穿了看上去有些誇張的翻毛靴子,整個人像是極北苔原上的紐瓦族人,基本看不見膚色,只露出一雙沉靜如深潭的眼睛——這種鬼天氣,戎澈可不想用嚴寒折磨自己。
這種裝束下,戎澈想起來估計點頭和微笑都傳遞不出去,整個人轉向了米凌,笑道:“確實,一年有一年的花魁。天啟的上元節燈會,不宵禁,各家女眷出來賞燈,奼紫嫣紅,美不勝收。”
最後這兩句也不知說的是燈,還是紅顏。
“那我得留條命去看看,加入心愿清單里。”米凌笑,身邊士卒也鬨笑起來,盡己所能想像着千里之外的帝都繁華、歌舞昇平。
他們正靜靜埋伏在海拉舊都的東南群峰里,等着狙擊從松陽城敗退下來的海拉殘部。
當地人叫這片群峰為“盤嶺”,山勢曲折盤繞,像盤羊的彎角。
而沁爾什科帶薩厥主力埋伏在舊都附近,正在等待時機,讓先鋒扮成海拉殘部的樣子,直接混進舊都里——這需要周密安排和出其不意,所以他希望北庭軍能在盤嶺撐起一座堅固嚴密的堤壩,一個海拉殘部都不要漏過去。
米凌在馮千巒那兒立了軍令狀,帶着兩千前鋒營輕騎提前動身來做埋伏,後面馮代帥會安排主力把海拉殘部像牧羊一樣趕進包圍圈子裏。
各路斥候撒了出去,米凌的前鋒營早早到達了設伏點。
埋伏肯定有埋伏的樣子,不生火、不扎帳,禦寒靠生扛。
九梵很不放心他家公子,從入秋他就看出來:戎澈越來越怕冷,每日深夜都伴隨着沉咳和難眠。
不過戎澈倒是完全不在乎的樣子,只是儘可能的多穿一點,還讓他不要對羿琰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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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風裏也沒什麼別的消遣,小隊裏有一搭沒一搭的聊着天,盤着各人的家鄉、過年的習俗,還有沒有父母健在、家裏有沒有等他回家的姑娘。
米凌問坐在旁邊安靜聽着的戎澈:“阿澈你是天啟人吧?”
“半個吧。”這問題問的戎澈不確定起來了,“家父是瀾州秋葉人,我也在瀾州出生。只是從記事起就到了天啟,一直在天啟長大。”
旁邊鬍子拉碴、頗為健談的老兵插了進來:“那戎公子我們算半個老鄉,我是地道的瀾州秋葉人。”
秋葉在東北,離西北的北庭,可真是相隔數千里。就有人馬上問起:“老夏那你為什麼來北庭從軍呀?瀚州的風比瀾州的風更香甜呀?”
“這個可就說來話長,說來話長啦。不提也罷。”老夏說著擺了擺手。
行伍之間就是這樣,天南海北的瞎聊,百無禁忌,但也可能觸到某些私隱不想提,打個哈哈也就這麼過去了,沒人深究,每個人都有或多或少的秘密。
老夏也不忍掃眾人興,隨口講起了自己年輕時在瀾州交往的羽族妹子,金髮碧眼、腰細腿長,唱起歌來小鳥都為之駐足,簡直仙女下凡。
講得眾人紛紛起鬨,氣氛熱烈到差點吹起口哨來。
有人笑他:“老夏你絕對吹牛,我第一個不信。人羽的關係微妙得很,你這又送衣服又送溫暖的,妥妥是資敵。”
“你懂什麼。戰法有云:攻心為上。我這叫從敵人內部瓦解她們!”
老夏說的開心,眾人又鬨笑起來。話題變成了有沒有瓦解過蠻族妹子的兄弟?來分享分享勝利經驗。瀚州當地的同袍們開始滔滔不絕起來。
夏老兵倒是悄悄蹭到戎澈這邊,低聲問:“斗膽問戎公子,可認識前秋葉太守:虞寧侯戎博望?”
戎澈笑,雙手一揖:“正是先父。”
老夏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哐當一下跪倒直接磕了三個頭,再抬起頭的時候老淚縱橫:“虞寧侯十六年前以身殉國,秋葉城全城縞素,萬民痛哭,寒風狂雪裏送侯爺靈柩。每個秋葉人都記得!原來、原來公子是侯爺後人!”
戎澈趕快搶上去扶他,說著“夏叔多禮了,快快起來”。老夏話還沒完,自顧自地繼續:“我剛才還私下罵公子是繡花枕頭、帝都來的少爺羔子,實在是不該,不該!掌嘴!”
說著就結結實實給了自己兩個耳光,還待再打,戎澈趕快擋住了。
戎澈臉上一貫的笑容還在,忙說“不必不必,不妨的”。心裏實在忍不住苦笑:都說瀾州人坦白直率今天是真的見識了,後面這兩句真沒必要告訴我……
這一身皮裘在行伍里確實扎眼,戎澈心裏明曉,但是不穿也是真的扛不住——他從不是糾結的性子。
老夏於是重新打量着戎澈,眼神里已經全然是“少年將軍、千里從軍、英雄了得”的讚賞,也實在是從善如流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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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夏口才了得,帶着充沛的熱情把戎博望在秋葉的故事三言兩語就描繪得生動傳神。如何年少成名、戰功赫赫,如何愛民如子、守護秋葉,如何收復失地、重挫羽人,又是如何和戎夫人伉儷情深、相濡以沫……
老夏涕淚橫流,慷慨激昂,說得眾人心生嚮往。情緒都烘托到這裏了,眾人都等着戎澈也熱淚盈眶,然後慷慨陳詞一番:要繼承父親的遺志,守衛大晁的江山,光耀戎氏門楣之類之類。
戎澈卻仍然很靜,在北風裏靜得像山崖下滴水凍成的冰凌,晶瑩透亮。
他只是低頭笑了笑:“謝謝,夏叔講的這些故事,很多我也是第一次聽……”
老夏抓抓頭,指天發誓自己沒有杜撰,都是真事。戎澈知他誤會,握住他指天的手放了下來,笑容溫暖了起來:“我是說謝謝夏叔,我那時剛剛出生,都不記得有沒有見過父親。”
他與父親的聯繫好像除了虞寧侯的爵位,和幾件家傳物件,也不再有更多了。
當年父親戰死、母親懸樑,襁褓中的他被千里迢迢送到天啟皇城。承熙帝將他交給了清芨夫人撫養,自小在望舒宮和羿琰一起長大。
他從沒再回過瀾州,也沒什麼人和他提起秋葉城。父母都是虛的影。
他說著轉向米凌:“打完這仗把夏叔借我幾日唄,好好給我講講家鄉秋葉的事。”
米凌笑,揮了揮手:“想借多久都行,不過戎公子可不能讓我們老夏白講。”
“那必須不能,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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派出去進一步勘察地形的斥候陸續回來,其中一個帶回來了好消息。外面披着的一身灰白罩衣上全是霜粒,輕聲對米凌和戎澈稟報,更靠近舊都的地方又找到一處地勢可能適合伏擊。
米凌露出笑意來,“一個不漏”對前鋒營壓力太大,海拉殘部說是殘部,是因為失了主帥,但預估林林總總也有大幾千之眾,原本也是沙矢麾下精銳,看輕不得。
他們現在已經佈置了兩道埋伏,還是不太放心。同時又擔心海拉新大汗會派援兵大隊從舊都里反入盤嶺,接應殘部的騎兵,讓前鋒營腹背受敵。
所以,這靠近舊都的最後一道,是收尾也可能是前哨,不要分散兵力、又要隨機應變,需要絕對可靠。
戎澈已經開始繫上狐裘最上面的紐扣,跺了跺凍得有點麻的腳:“我去吧,給我二十騎。”
米凌點頭,嘴角伴着哈氣揚起個大大的笑容來。
面前這個看上去年輕又文弱的世家公子,那清清淡淡的笑容比軍令狀更讓人願意相信。
米凌也沒什麼多囑咐的,順手抓了一把肉乾包在布兜子裏塞進了戎澈懷裏,笑了一句:“多吃點,抗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