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翠屏之旅
景安上千年的文化底蘊,從老百姓的吃喝玩樂中便能窺見一斑。
鄒楠的父親鄒景章是個麻將愛好者,每天必定玩上一場。鄒景章是個講究人,穿中式對襟,戴碩大的藍寶石戒指,擎紫砂壺,裏面泡的是碧螺春,煙只抽軟中華。
早些年魚檔生意好,這些講究不算什麼,如今生意難做,妻子就抱怨了,跟人訴苦,對方笑道你閨女嫁得好,怕是花不完!
這話不假。
老城區改造,老弄堂翻新,要求保留原味,打造一張城市名片,一幫專家實地考察,偶遇鄒楠,要給她拍組以老巷子為背景的照片,說是放進介紹的冊頁里。
鄒楠小時候學習過一陣舞蹈,一次意外傷了右腿,舞蹈生涯就此終結。後來,她考上景安醫學院的大專,口腔專業,畢業后考了口腔助理,取得了執業醫師證,在263醫院工作。
鄒楠與王睿第一次見面是在263醫院舉辦的迎新晚會上。彼時,王睿已從醫院辭職,加入了康正醫療器械公司,並因剛拿下一個大單而晉陞為銷售部A組主管。
王睿離開了263醫院,但依然和從前的同事保持聯繫,有人叫他來參加迎新晚會。
“……得了吧,那些老套路,沒啥意思!”
“新來一妞,不瞧瞧,後悔死!”
在好奇心的驅使下,王睿還真去了。
階梯大廳,一胖護士朗誦完“紀念白求恩”節選后,燈光暗下來,優美空靈的古典樂緩緩響起,女孩踩着碎步,來到舞台中央,聚光燈打在舞者臉上的一瞬,大廳突然沉寂!
台上之人身材曼妙,舞姿輕盈,着古裝,甩水袖,儼然仙子,翩若驚鴻、矯若游龍。
音樂停止,燈光恢復,舞者謝幕,許久許久,會議廳仍落針可聞。王睿從座位上跳了起來鼓掌,掌聲隨即排山倒海。
三天後,口腔門診。
“你們這……有沒有年紀大點的醫生?”
“什麼意思?”
“我的病比較嚴重,整晚睡不着,輾轉反側,這裏,”病人捂着胸口,“有團火在燒!”
“那你走錯地了,應該去胸外呀,我這是口腔科!”醫生莫名其妙。
“我知道啊,可病痛是會轉移的,不能頭痛醫頭,腳痛就醫腳吧?”
醫生這才明白過來,臉色變得緋紅。
“我叫王睿,去年從263辭職,現在是康正醫療器械公司銷售部的主管,25歲,景安本地人,家住怡和翠苑18棟3單元506室,真誠地想和你交個朋友。”王睿鄭重伸出右手。
“無聊。”
“……我牙齦出血!”
“按你的邏輯,去看神經科吧!”醫生語氣已經很不客氣了。
“1998年,濁浪滔天,洪水肆虐,我們的解放軍戰士用血肉之軀築起堅實的堤壩,保衛人民群眾的生命財產,為了表達敬意、慰問英雄,翠屏縣政府舉辦了一場文藝匯演,其中一個舞蹈節目獲得一致好品,那就是‘翠屏春韻’,後天,當年那位舞蹈演員將在翠屏縣劇團最後一次演繹那段舞蹈,為其從藝30年謝幕,不知道我有沒有這個榮幸與你同往?”
鄒楠震驚,因為那支舞是她姑姑的作品。六年前,她和姑姑遭遇車禍,姑姑不幸罹難,而她傷了右腿。
這個邀請她無法拒絕。
……
嫣蘭河在翠屏境內清澈平緩,蜿蜒曲折,兩岸是延綿茂密的蘆葦,起伏如波浪。河面上有捕魚的竹筏,
微微翹起的兩頭棲着鸕鶿,漁人一聲喝令,紛紛潛入水中。
“喝可樂嗎?後背箱有。”
“謝謝,我帶了茶。”
“我要謝謝你……謝謝你赴約。”
“我只對演出感興趣。”
“和你同行,也是我的榮幸。”
“我可以付車費!”
王睿訕笑,“你對朋友都這樣……不近人情嗎?”
“我們又不是朋友。”
鄒楠翻了一頁書。
“什麼書,這麼津津有味。”
“《死於青春》。”
“這麼嚴肅、驚悚,女孩兒不都愛看些談情說愛的嗎,比如瓊瑤……”
一輛大巴打着喇叭超車,并行時,司機扭頭罵了句什麼。
“你開車專心點行嗎?”
“對不起,剛走神了,不過我的技術杠杠的,讀醫大時就拿了駕照。”王睿不無得意。
“擅泳者溺!”
“……”
王睿聳聳肩,國道上的車流密集起來,他不再找話頭,專心開車。路邊建築變多了,都是些土菜館、旅社之類的,一刻鐘后,車子進入了翠屏縣城。
縣劇團早已不復存在,辦公樓成了群藝館,天氣好的時候,老頭老太扎堆在院子裏耍撲克,當然,也有咿咿呀呀的二胡或別的什麼不知名的樂器,追憶屬於他們的逝水流年。
劇院經常會被北方下來的民間藝術團租來商演,雖然內容粗俗下流,但非常火爆。
王睿他們到的時候,演出還有一刻鐘開始,觀眾陸續檢票入場。門口有小販兜售糖炒栗子,王睿問要不要買點,鄒楠搖頭。
步入劇院,王睿感覺回到了童年。水泥地面,階梯觀看席上老舊的自收椅,豬血紅的帷幕,甚至觀眾的年紀,都透着陳舊氣息。
不過他心如食蜜。
歌曲、相聲、話劇、魔術,節目豐富多彩,但帶有明顯的時代烙印。
蘇莉莉出場時氣氛儼然不同,妝容難掩歲月的痕迹,但年逾五旬的她仍保持着優美身段。和那位跳孔雀舞的一樣,蘇莉莉一生也未生育,這或許是從藝的代價吧。舞蹈意境很美,每一次旋轉、跳躍、翻滾都充滿生命中最為原始的激情,表達了人們對季節之春、時代之春、人性之春的渴盼。舞蹈能有如此震撼人心的力量是王睿始料不及的!
演出結束時,突下暴雨,雨勢磅礴,天地間一片迷濛。
前廳滯留着許多人,有人則乾脆聚在一起就地打起了撲克。
“要不我去取車?”王睿毫不猶豫地衝進了雨幕。
這場雨令氣溫驟降,偶爾賤到身上的雨水都覺冰冷刺骨。
幾分鐘后,王睿的車嘎一聲停在劇院門前的台階下,鄒楠猶豫着要不要跑過去,只見司機撐傘跑來。
“這雨下得,痛快!”
“車上有衣服換嗎?你會感冒的。”
“沒事。”王睿粲然一笑,鼓起肱二頭肌。
車在雨中前行,車載音樂纏綿空靈,混沌的天地間小車像只漂流瓶,瓶中兩個年輕人沉默着。
夜幕垂落,燈光浮現,車子緊挨着前車停下,外面是一片焦急的喇叭聲。
有車子不斷返回縣城,王睿搖下車窗,聽說前面塌方了!
又過了一會,一個穿雨衣騎摩托的交警來證實了這個消息,勸說大家掉頭回去。
已經晚上7點多了,再等下去顯然不是辦法,在徵求鄒楠的同意后,王睿無奈掉頭了。
那家叫“平安”的旅館大廳里仍有一桌客人在吃飯,從他們交談里能聽出也是滯留的外地人。
“三樓還有間房,你們住不住吧!”老闆愛理不理。
王睿他們已經問了幾家店,全都客滿,再就只能回縣城。回去有半個小時的車程,道路泥濘,倆人都猶豫了。
“要不這樣,房間你住,我在車裏將就一晚。”
“那怎麼行……要不還是回縣城吧。”
“沒事,又不是沒睡過,把靠背搖下來一樣。”
“可是車裏冷。”
“冷不到哪去,我身體結實!”
鄒楠還是覺得不妥,堅持返回縣城。這時車燈一晃,有輛車停在了旅館門口,王睿不再猶豫,掏出身份證拍在櫃枱上。
飯桌是那種老式的八仙桌,溝溝坎坎藏着污垢,散發出霉酸味。水泥牆上鑿了個龕,堆了些雜物,一隻單足起舞的唐三彩少女吸引了鄒楠的目光。
王睿點了條嫣蘭河青皖,一盤山蕨棘炒臘肉,還有一個地皮菇湯,全是地道的野味。
菜上得很快,器具粗獷,分量也足,色香味俱全。王睿本想來點酒,這是他們的第一頓飯,值得紀念,但終究沒有開口。
鄒楠細嚼慢咽,卻吃了足足兩碗米飯,看來真是餓了。
飯後王睿陪鄒楠上樓,把房間又仔細檢查了一遍,連衛生間的氣窗鋼筋都用手扳了扳。
“門把手用椅背抵着,我的車就窗戶下面,有事喊我!”
王睿叮囑完剛要離開,鄒楠叫住了他。
“那個……我覺得房費該我出。”
王睿愣住了,盯着對方手裏的紅票,半天沒反應過來。
“回去再說吧!”
他訕笑地帶上門,疾步離開,在狹窄昏暗的樓道,突然停住,攥拳狠狠地捶了一下毛糙的水泥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