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3】周朗 尋找
我彷彿跌入了一場夢魘之中。
整個人陷入一片混沌,彷彿末世中轉世初生的嬰孩,對未來的一切充滿着懵懂、無知,可是,大腦里卻清晰地保留着前世的記憶。
那一幕幕的畫面如浮光掠影般自我的腦海中一遍又一遍地徜徉而過。那些有關林默,有關蘇漠北,有關呂筱然,有關季曉錄,甚至有關蘇莫南的歡笑與淚水像是一部冗長而又沉重的史詩,一頁頁翻過去,最後留給我的,只剩下一片茫然而又空洞的蒼白。
那是講述完整篇故事的最後一頁,什麼都沒留下,什麼都不剩下的蒼白。
可是,即使這樣,我卻始終記得一張完整的笑臉。
我記得自己渾渾噩噩被推入急診室前的畫面。我的女孩明明哭得像只小花貓,卻仍然堅定地握住我的手,對我訴說著天長地久。
她對我強露出的笑顏似是來自天地間的唯一一縷微光,讓我看到了生命的珍貴,愛情的美好。
就是那一抹笑靨,讓我再沒有放棄這個世界的理由。
我終於安心睡去,我知道,不論多麼艱難,總有一個人,她會默默守護在我身邊,陪我並肩作戰。
我知道,總有那麼一個人,她會堅定不移地期待我醒來。
那是我的林默,我這一生唯一一次義無反顧想要永遠守護珍惜的人。
我和林默從小一起長大。
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這麼矯情的文字,可我就是喜歡一邊又一遍地用它們來陳述我們情比金堅的革命感情。
都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我、林默還有呂筱然因為臭味相投,喜歡沒事找事地損人、整人,很早的時候就被院子裏的孩子們扣上了“毒舌三賤客”的高帽子。
只不過,林默的心太軟,不像我和呂筱然的內外兼騷,很多時候她太過顧慮別人的感受,即使真的討厭這個人,即使被人利用被人陷害,她也還是不忍心下狠手。
她從來都不願意去刻意地報復誰。她只希望自己能將過去的那些不開心遺忘。
畢竟,傷心在所難免,我們擁有的僅僅是現在和未來。
林默其實只是個很平凡的小丫頭。跟同齡的女孩一樣,有點倔強,有點驕傲,有點自我,有點任性,並且,還有那麼點一根筋的傻氣。
如果讓我用五個詞語來概括的話,我只能說:陽光,勇敢,執着,快樂,乾淨。
她對朋友很仗義。只要她認定了一個人,哪怕上刀山下火海,為了她的義氣,她都會赴湯蹈火地當做使命來完成。
記得林默曾無意中提起過,我在她心裏是一種很特殊的存在。不僅僅是友情,還有那麼點親情,我們彼此間的在乎程度接近愛情,然而友達以上,卻依舊戀人未滿。
林默大抵不知道,我其實一直都是喜歡她的。也或許她早就感覺到了,只是覺得沒法回應,所以始終裝傻,故作不懂。
同樣都是比我小一歲的青梅,可是我對她和呂筱然的態度卻完全不同。
我可以給呂筱然買大把的零食去滿足她的小虛榮,卻不會像對林默那樣,付出大把大把的時間陪她看一部很無聊的肥皂劇;我可以借自己的作業給呂筱然抄,甚至在必要的時候幫她做題,卻不會像對林默那樣,一道題一道題耐心地講解給她聽,不論多少遍,直到她聽懂為止。
明眼人都看得出我和林默之間的感情明顯要比呂筱然親厚得多。說白了,這就是一種很複雜的,實實在在的歸宿感。
書上說,每個人都想不起自己三歲以前的事。這一現象,在醫學和心理學上被稱為“幼年健忘”,據說這是因為幼兒腦皮質的發育尚未成熟。
然而,我卻記得三歲時的所有事情,因為那些被印刻的畫面中,有一雙葡萄般清亮純凈的眼睛。
認定一個人需要多久?不多。一秒足夠。
我是三歲那年同父母搬到的這個小區,就住在林默家的對門。那天出門,媽媽抱着我和對面一個非常美麗而又幹練的阿姨打招呼。我在望向那個優雅的女人的時候,也看見了她懷裏的小女孩。
女孩子也就一兩歲左右,粉粉嫩嫩的小臉上嵌着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那雙眼彷彿具有一種神奇的魔力,似乎能夠將周圍的一切事物都吸附進去。
當她用那雙紫葡萄般的眼睛望向我,奶聲奶氣地喊我“哥哥”時,小小的我忽然有一種飛起來的感覺。
彼時的我尚且不明白自己當時的感覺。后來漸漸懂得,那大概便是所謂精神上的超脫,帶着某種被認可的愉悅。
《聖經》裏說,耶和華用男人的一根肋骨創造了女人,女人便是男人的血肉,男人的延續,甚至便是他自己。所以,找到屬於你的那根肋骨,男人才完整,自此,女人便也有了安全感。
我想,林默大概就是我遺失在前世的那根肋骨。不知經歷了多少道輪迴,顛覆了多少異世空間,我兜兜轉轉,四處尋找,卻在看見她的第一眼,心裏終於安定下來,歡喜起來。
林默彷彿從天而降的小天使,一步步地向我走來。與她靜靜對視的那一秒,我的眼前鋪滿開大片大片的白光,那些光束落在我的眼裏,照亮了我的整個世界。
彷彿有了她,我的生命便從此完滿。
我知道我陷進去了,再也萬劫不復、逃脫不了了。那種感覺根本不受年齡和時間的限制,即使我那麼小,可我依然無比堅定地認定了一個信念,我要守在她的身邊。
因為這個女孩是我的小天使。
很久以後,當我們一起細細品味王菲的《流年》,突然覺得每一句詞都在唱我們無與倫比的過去。
遇見一場煙火的表演,用一朵花開的時間。
林默,你就像是漫天絢爛的煙火,我用自己第一秒的時間遇見了你,用一朵花開的時間認定了你,並以一副保護者的姿態默默佇立在你身邊,此後,便是漫長的一生。
甚至,連我自己都沒有想過,這所謂的一生,竟然真的如此漫長而又坎坷。
很多人都不知道,童年及少年時期的林默其實並不如后來的那般勇敢張揚。
我的小女孩因為家庭缺陷而帶來的自卑,一直都有些不同尋常的小心翼翼,做任何事情之前都要深思熟慮半天,小小年紀便養出了一副少年老成的心態。
雖然平時看起來很活潑,可我明白,她只是在用自己微小的力量去掩飾內心的那點不安。每每看到她那個樣子,我和呂筱然都打心眼裏心疼。
所以,縱然都是半大點的孩子,可很多時候我們都是在儘力的去維護她、保護她,就為守護她心底那份卑微的驕傲。
可是誰都知道,對於一個沒有父親的孩子來說,小夥伴無意間的一句嘲諷和羞辱就會對她幼小的心靈造成巨大傷害。不管我們做多大的努力,有些陰影,是永遠都揮之不去的。
就是在我十歲、她九歲的某一天,所發生的那件事情讓我看到了林默隱匿在溫軟性格之下的犀利。
這個年紀的孩子,心裏敏感、脆弱,認知里已經能夠明顯地區分出愛憎,並且漸漸體現出對於自我尊嚴的重視和維護。
當她知道自己被人傷害時,林默第一次露出自己尖銳的爪子,像只憤怒的貓咪,不管不顧地撲了過去。
那個細雨綿綿的午後,就因為學校里的一個小男孩罵她是沒有爸爸的野種,林默沖了過去,伸出很久沒有剪過的尖尖指甲衝著那個小男孩的臉直接撓了上去。
等我和呂筱然趕過去的時候,就看見那個男孩頂着一臉被撓花的血痕躲在老師身後,很沒骨氣地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而林默,我的小女孩,她面無表情地站在一邊,淺棕色的稀疏的頭髮濕瀌瀌地貼在她的頭上,看起來那麼狼狽。
我來不及去聽來龍去脈,只是狂奔過去,像個護犢的老母雞一般,以一個守護者的姿態把她護在身後,試圖給她一線溫暖,一絲慰藉。
我以為她會哭,然而沒有。那雙黑葡萄一般的眼睛裏充滿了對未知懲罰的恐懼,可更多的,卻是一股子誓不認輸的倔強。
沒有人知道我的林默受過什麼樣的苦。都以為她才是罪魁禍首,只有我看見了,那天她在被我扯到身後時,悄悄攥緊的手指。
那裏一滴一滴往下淌着血。彷彿很細很細的一條溪流,那麼紅的顏色,狠狠刺痛了我的眼。
她也在流血,那麼多的血,必定是被什麼東西劃破了掌心或者手指上的脈絡。可是她不吵不鬧,安靜得彷彿有一個玻璃娃娃,甚至連一個“痛”字不曾說過。
我仰起頭,努力咽回心底某種不堪言說的苦澀情愫。
林默那麼堅強,卻又堅強得令人心疼。
就是那一秒,我的眼淚幾乎落下。
我和呂筱然慌慌張張地拉着林默去醫務室,輕輕掰開她的掌心,然後我們便愣住了。
女孩蒼白細嫩的掌心被某種尖銳的東西狠狠劈開,紅嫩嫩的肉從裏向外翻開,殷紅的液體像是爆發的岩漿一般不斷地向外汩汩流出,鮮血淋漓地模糊了一片,滴落在我心尖上,然後我聽見了自己心臟扭曲抽搐的聲音。
我知道那種划痕的來源。那是我們削鉛筆用的小刀,平時小孩子間打鬧時,這種東西常常用來嚇唬人。
呂筱然再也不忍心看下去,她抱住林默,“哇”地一聲哭了出來。我沒有哭,只是拉着林默的手,看着校醫用沾了酒精的棉球一遍又一遍地為她清理傷口。
滿地的紅色棉球。滿地支離破碎的憂傷。
當校醫用紗布在她手上裹好最後一圈時,林默終於支撐不住,暈倒在我懷裏。那時我才發現,她的額頭滿是被汗水浸濕的冷然,可是為了避免我們擔心,她始終緊咬着牙關,不曾放鬆,不曾喊痛。
我想,凡事皆有因果循環。林默之前從來不怕血,家裏也並無遺傳基因,而她的暈血症,大概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
林默的媽媽最終還是被請來了學校。原因很簡單,林默動手打人在先,對受害者差點造成“毀容”的惡劣影響。
呵,真是可笑。小孩子之間打打鬧鬧純屬再正常不過,更何況是那個男孩出言不遜,要是換了我我不把他揍個稀巴爛我都對不起他罵我的那句話!
可是沒有辦法,男孩的爸爸據說是個當官的,給老師們塞了不少禮,於是所有的矛頭一致指向了林默,我可憐的傻女孩。
我看着林默的母親當著眾人的面狠狠甩給她一個耳光,逼着她去給那個男孩道歉。
林默依舊死死咬住下唇,不哭,不鬧,不說話。就那麼睜着一雙純澈的眼睛倔強地看着她,看着周圍的那些人。
沒有人會聽她的辯解,沒有人會了解她的苦痛。她百口莫辯,於是只好沉默。而我和呂筱然在一旁的拚命解釋也成了被一干人教育打壓的反面教材,我拉着林默的手讓他們看她的傷口,而老師對我們的申訴卻只定義為兩個字:撒謊。
我們終於失望,終於絕望。
林默所有的委屈和不甘終究在那個男孩驕傲而又炫耀的嘲笑中緩和下來,可是我永遠記得,當那個男孩坐在他爸爸的奧迪a6上沖我們無比嘲弄地嘻笑時,她的眼光也徹徹底底地黯淡了下來。
她沒有看那個男孩,卻是始終看着他的父親,眼底有着說不出的羨慕和嫉妒。
彼時的我沒有想太多,不曾考慮過一個父親在她的心裏究竟是一種怎樣的意義。以至於很久以後,當我欺騙了林默卻被她毫不猶豫地拆穿之時,她會那麼厭惡我,那麼痛恨她所謂的父親所帶給她的一切“榮華富貴”。
從那天起,我和呂筱然把保護林默當成了我們生命中的一項責任。
我們太害怕這個女孩子受傷,因為我們三個之中,只有她最善良,最故作堅強。我們不願看到她難過,因為只有她還保持着那點最孤勇的純真。
三歲那年,早熟的我想要堅定地守護在她身邊,而十歲的我,卻已經開始學習着做一個真正的男人,強大自己,用實力去保護自己的女孩不受到任何傷害。
她覺得自己寂寞,要找狐朋狗友出去喝酒,被呂筱然拖了回來,狠狠罵了一頓;她不甘心過平淡安逸的生活,大半夜地跑到酒吧跟一群人瘋舞,被我找到抓了回來,反鎖在我的卧室里,任她大哭大鬧也不開門。直到驚動了雙方家長,我爸媽都覺得我對她有企圖之心,為這事我還被不問青紅皂白的父親罰跪了整整一夜。
那夜之後,林默對我的態度明顯柔順了很多。不,不是柔順,而是聽話,是依賴。
她真的把我當成只得完全託付完全依賴的人,因為她知道,無論何時,我願對她好,我願為她受苦,我願傾盡一切,只為得到她某時某刻的某種肯定。
我以為自己可以堅定不移地守在她身邊,哪怕做不了戀人,至少也能讓她不受其他人的干擾。
可惜我太自負了。
當那個叫蘇漠北的男孩出現時,我看見林默整雙眼睛都在發光。那種光芒跟我初見她時的感覺一樣,明亮,耀眼,照得整個世界都金燦燦地奪目生輝。
她拉着我的手,半是撒嬌半是試探地向我說起他的淡漠洒脫,他的孤高桀驁,他與眾不同的品味,以及他不可一世的瘋狂。
我見過蘇漠北,那個衣着獨特眼神冷漠的男孩。就在林默大着膽子跑上操場的主席台,鼓起勇氣接受他的賭注時,我望向操場隱蔽處的樹蔭,看到他遠遠地站在那裏,一雙桃花眼無限風情地眯了起來,表情似笑非笑。
我的心裏“咯噔”一下。
這個男孩一看就不是什麼善男信女,我閱歷雖淺,可看人的眼光卻是錯不了的。林默根本就不是他的對手,不,他們根本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這樣一個天性招桃花,性子風流不定的人,以林默的資歷和頭腦又怎麼可能駕馭得住?
於是我和呂筱然給她開了一場批鬥會,批鬥的主題就是:必須放棄蘇漠北!
可是我們的一切控訴和聲討都被林默毫不猶豫地拒絕了。
勸也勸了,罵也罵了,吵也吵了,該說的都說了。我和呂筱然被氣了個半死,得到的卻只是林默九頭驢都拉不回來的答案,她的脾氣依舊那麼犟,她說,不,你們根本不懂我要的是什麼!
紅鸞出動,在劫難逃。
本以為她只是對那個男孩的好奇和興趣,不想如今,我終於在面前少女的臉龐上看到了這八個字的含義。
林默明亮漆黑的眼底彷彿有一小束月光,柔柔軟軟地照射在我心上,任我如何都忍不住去破壞她這份少女最初的悸動。
於是在批鬥會平息了一段時日之後,我只得一臉疼惜對她說,默默,保護好自己,不要讓任何人擁有傷害到你的可能和動機。
林默和蘇漠北的分手其實完全在我的意料之中。
那種光芒四射的男孩一看就知非池中之物,萬花叢中過卻片葉不沾身,這種人大概一生都居無定所,又怎麼為了一個傻不拉嘰的小丫頭駐足停留?
所以當林默哭得歇斯底里跑到我這裏尋求安慰時,我只是給了她一個大大咧咧的擁抱。
我甚至還在調侃她,傻丫頭,瞧你那副沒出息的樣兒!多大點事兒啊,至於嗎?這不還有哥哥在呢嘛,他不要你我要你,肥水不流外人田,怎麼著也不能讓我們家這寶貝為外人做貢獻啊!
其實那是我的第一次表白,隱晦得連我自己都有些好笑。后來我曾無數次對她若有若無地提起這件事情,當那個時候我已經可以毫不猶豫地說出自己的愛,卻已然沒有當初最最青澀而又單純的感覺。
那麼美好的感覺。
可是,當我說完這句話的時候,林默只是抬眼看了看我,接着便像個傻子一般繼續哭。
我很無奈。我知道她沒聽明白,或者說,她根本就沒在意。那個時候的她傷心欲絕,整個人除了渾渾噩噩度日,大概就只知道無休止地哭。
林默並不是一個堅強的女孩,她所有的讓外人看到的強勢和勇敢全部都是為了自己目標明確的那點信念而偽裝出來的。
她像一株倔強的仙人掌,無人看見她內心的脆弱,只曉得外在那層層包裹着的尖銳和銅牆鐵壁般厚重的綠色碉堡,令人不敢靠近,卻又令人無端地感到心疼。
那段時間,怕林默受了刺激想不開,我和呂筱然幾乎日日陪着她,就差把家搬過去陪她同吃同住。
林默還算配合,縱然再傷心再難過,可是她不忍看我們日日為她擔心、操心,於是以最快的速度調整心態,縱使強作歡顏,也不願讓我們看見她愁眉苦臉。
她和蘇漠北分手近一個月的時候,我帶她去了八角遊樂園。
去之前她還一臉不屑地嘲笑這是小孩子才去的地方,一副寧死不屈的駕駛。我好說歹說,幾乎是威逼利誘才把她拐了去,只為傻乎乎地印證王菲的那首歌曲,《旋木》。
旋轉的木馬,讓你忘了傷,在這一個供應歡笑的天堂。
說我幼稚也好,痴傻也好,我就是想要我的林默快樂。所以,當她坐在旋轉木馬上沒心沒肺地笑着沖我招手時,我突然覺得,不論付出多少,於我來說都是值得的。
我沒有想過林默會跟蘇漠北三分三和。在我看來,像她這種眼裏揉不進半粒沙子的女孩,應當是“好馬不吃回頭草”的堅決擁護者。
可是某一天,我無意中看見她和蘇漠北從他們常去的酒吧里走出來,她沖他揮手說再見,笑容一如既往的幸福甜美。我再也忍不住,衝到馬路對面將她一路拖了回去。
小區樓下,當我攥緊她的肩厲聲質問甚至責罵她的時候,她沒有什麼太大的表情,只是跟我說了短短一句話。她說,周朗你應該知道,愛情來臨的時候,很多事情真的身不由己。
我的心突然冷卻下來。不是不想再管,而是,再沒有立場去管。
林默有她自己的想法,我阻撓太多,只會遭到她更多的反抗。愛情只是我一個人的事情,我知道的,她的世界,從來不需要我插手。
我就這麼放縱她的任性,看着她一次又一次地鼓起勇氣沖向她的火焰,然後又一次次地被熊熊烈火焚燒得遍體鱗傷,直到所有的感情和勇氣漸漸透支,消失殆盡。
最後一次,她終於告訴我,她準備放棄了。
我鬆了一口氣。
因為知道有多愛,因為也體驗過這種隱忍而又洶湧澎湃的愛,所以我能夠理解被最愛的人反覆拋棄和背叛時的那種痛徹心扉。
於是我再次對林默說,默默,累的時候就回頭看看,我還在這裏。我在這裏等你回家。
這一次,她點了點頭。我不知道她明白了多少,可是她的眼底,分明流露出一種渴望被收容,甚至暗含着期待的小微光。
那一晚,我一夜無夢,安眠到天亮。
季曉錄的出現應當算是一個意外。雖然我知道林默的性格確實挺討喜,可是也不曾想過,會有一個男孩那麼勇敢地漠視掉一切挑戰,以一副半是守護半是追求的姿態,牢牢吸引住林默的視線。
我承認,他比我勇敢。
因為,我的愛太過沉默,太過小心翼翼。而他的愛如同初臨人間的孩子,單純,卻帶着股不管不顧的莽撞,來勢洶洶。
只是,千不該萬不該,在他闖入林默世界的時候,無意間招惹到了一個不該招惹的人。而他的善良、心軟和不懂拒絕,無疑成為了被人利用的最佳籌碼。
呂筱然自小便毒舍,說話向來不饒人,林默縱使不愛季曉錄,卻也不願平白無故地受她那麼多的冤枉氣。林默說不過呂筱然,便只好藉著季曉錄向她示好的一舉一動,玩點刺激,找找樂子。
她本不是有心要讓呂筱然難堪,卻的確是有意而為之。
十七、八歲的年紀,本就敏感多疑,總是臆想着別人對自己有所企圖,得理不饒人。
為了季曉錄,兩個女孩多年的友誼遭受了一次又一次的質疑和決裂。她們相互爭吵,彼此詆毀,耍心機,鬥心眼……直到呂筱然的苦肉計終於逼得林默再無退路,林默只得苦笑一聲,放手。
她知道自己鬥不過,也知道自己繼續下去不會再有任何意義。
也是在那個時候,我和她同時知道了一個秘密。一個有關18年前她父親不顧一切拋妻棄女的秘密。
充滿濃郁馨香的咖啡店裏,那個女人對林默說了多久,我就坐在她們身後的隔斷間內聽了多久。
我承認,那一刻,在看到林默茫然失措惶然無助地沖向門外那一刻,我的心軟了。我再也不想繼續這樣僵持下去了,只想好好地跟她在一起,保護她,寵愛她。我不在,她竟然受了這麼多的委屈,並且,是一個人獨自承受下來。
人聲鼎沸的人民廣場,我遠遠看着林默和那個曾給她帶來過溫暖的男孩做着最後的訣別。她迴避他的碰觸,拒絕他的關心,只是因為,他們之間的關係已經成了一個荒謬的笑話。
林默不會允許他再度出現在自己的世界之內,她也不會知道,在他們見面之前,我已經把所有的實情告訴了他。
憑什麼所有的負擔和壓力都要由林默來背負?憑什麼一切苦痛傷心都要由這個女孩子來承受?
我告訴了季曉錄一切,然後將他推向林默。我在等着他做決斷。
終於,新年鐘聲響起的那一刻,在聽到季曉錄的一句話后,林默漸漸紅了眼眶。
因為,他對她說,姐,你一定要幸福。
林默出事前的幾個小時,我的右眼皮一直在跳。
左財右災。我向來不信邪,可那天就是覺得似乎有什麼事情即將發生。
原本說好的去三里屯,她卻因中途接了一個電話便臨時走開。我知道她要去見的是誰,可是我沒阻止。我知道林默一直想要去做一個了解,我理解,所以我成全。
然而很久以後,每當我回想起這一段事情之時,我總是心下疼痛,悔不當初。
那個時候我就想,如果當時沒有放林默離開該多好,我寧願她後悔一陣子,也不要我自己後悔一輩子。
然而,這世上哪裏來的如果?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如果,沒有如果。
我一個人跑到了三里屯,什麼也不做,只是睜大眼睛茫然四顧,彷彿僅僅是為了履行我們相約而出的決定。
那天我等了很久,等到連我自己都不知今夕何夕之時,林默還是沒有來。整整一天,我一遍又一遍地撥打着她的手機號,起初是無人接聽,可到了最後,卻成了關機。
怕林媽媽起疑心,我不敢直接給林默家打電話,只得試探着問了一圈她周圍的親人和朋友。結果令人失望。沒有,她們都沒有林默的消息,誰也不知道她在哪兒。
我開始感到焦慮,並且無端地恐懼。那種被黑暗所吞噬的氛圍始終圍繞在我周身,尖銳而又沉悶,令人壓抑得喘不過氣來。
都說女人第六感准,其實男人對於自己所喜愛的女人也一樣。
我終於接到林默的電話,然而說話的卻不是她。那個陌生男子的聲音低沉急促,他開口的那一秒,我的心突然毫無徵兆地疼痛起來,彷彿被什麼東西緊緊攥着,揉捏着,那樣的力道,令人抽痛得快要死掉。
那個人並不是蘇漠北,只是酒吧里跟林默相熟的一個朋友。
他說,你是不是周朗?趕緊來paradise,林默好像被人強姦了!
在地下室找到林默的時候,我只覺得整個人都空了,似乎就要那麼垮掉了。
我忘記了是怎樣跌跌撞撞地將昏迷中的林默抱進了醫院,忘記了是如何鬆開了她的衣角,跌坐在人群喧囂的走廊里,眼睜睜地看着她被送入急救室。
外面的世界那麼沸騰,我卻覺得我的空間寂靜得像一片死氣沉沉的古墓。
以前跟林默一起看《寂靜嶺》的時候,她說那樣的畫面空洞得令人想哭。當時我還笑她多愁善感,而現在的我卻終於體會到了那種感覺。
,,那種被死亡和絕望束縛住的窒息感。離不開,逃不掉。
清醒后的林默看起來很鎮定,大概已經接受了事實,也或許是真的累了。
平日裏生機勃勃的她此刻像一株被抽幹了水分的蔬菜,安靜而又蒼白。她對周圍的事物置之不理,那種表情和語氣都很淡然,甚至連吳希悅的肆意挑釁都泰然處之。
我不知道她這算不算是自我麻痹。可是我知道,我不能坐視不管、視而不見。如果我真的什麼都不做,我大概會恨我自己一輩子。
林默的痛,我要加倍還給蘇漠北。哪怕我不自量力,哪怕犧牲我自己。
是的,我真的是抱着必死的決心去找蘇漠北的。
起初他對我根本不屑一顧,甚至對林默的傷害沒有絲毫歉意。我再也忍不住,揚起拳頭沖他揮了過去。
我把對林默所有的心疼和對蘇漠北的恨意都發泄在了自己的拳頭上,然而自己與蘇漠北在力量和搏鬥技巧上的懸殊之大,也讓我看清了自己的卑微和弱小。
可是,我不想就這麼倒下去,不想連一句“對不起”都沒有聽到便從他眼前消失。所以當啤酒瓶衝著我的腦袋砸下來時,我仍然強睜着一雙鮮血模糊的眼,衝著對方不屈不撓地拚命。
一下,又一下……當殷紅的鮮血徹底染紅了我的臉,我的雙手和我的衣服時,我終於支撐不住,雙膝跪地,直直跌倒在那個猩紅了雙眼的男人面前。
愛情可以卑微,卻並不卑賤。
林默,我想我終於可以毫無顧忌地擁有你了。這大概也是,我為你所做的最後一件事情了。
昏迷的途中,我似乎被捲入一場又一場的夢魘之中。
我不停地行走,不停地尋找,卻依舊茫然,自己究竟在尋覓什麼。是珍貴的東西,還是一個人?
直到我聽見一個聲音附在我耳畔對我悄聲呢喃,像是情人的蜜語,又彷彿山間被微風捲起漣漪的溪流,那麼清澈,那麼溫潤。
一瞬間,彷彿天光大亮,溫暖了我的世界。
她說,親愛的,上帝要我不要叫你醒來,他說等你自己情願。
我的親愛,天快要亮了,春天又來了。
你說我們的未來,還會遠嗎?
蘇漠北喧囂靜止,塵埃落定
我從來沒有說過我喜歡林默。
其實那也不能算是喜歡,因為,我愛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