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棲棲說,你得滿分啦
此時的空氣好像一團潰爛的脂肪,遲緩又黏膩。
嘈雜聲矇著水幕般,模糊不清地灌入耳中,發病的龔渡絕望而猙獰。
他現在唯一的念頭只有去死,而周圍這些來救他的人都是可怖的、阻止他脫離痛苦的怪獸。
可他畢竟只是個少年,架不住他哥強硬的力量壓制。
劇烈的喘息后,他終於恢復了一點理智,掙扎的動作也就漸漸消停了。
他這時候才發現自己哭得滿臉淚痕。
惶恐地四周張望一圈,發現所有認識的不認識的,無論是護士還是病人們都滿臉關切地看着他。
這樣的場景不是罕見的,幾乎每天都有鬧自殺的病人,那時所有人都會呼啦啦跑過去,齊心協力去拯救一條不受控制就會消失的生命。
小鄧姐說,在精神病院的人最大的願望就是:活着。
棲棲不忍地別過臉,她無端從龔渡身上窺出些謝參商的影子。
龔聿好像也第一次看到弟弟這麼瘋狂的模樣,他托住龔渡癱軟的身體,把他緩緩移到床上躺着。
沉默地注視着弟弟虛弱的臉龐,高大的刑警隊長彎腰摸摸龔渡的臉,“龔渡,是哥不好。”
成熟威嚴的男聲略微沙啞,龔聿目色深沉地撩開弟弟汗濕的額發,他俯身更近地低聲道:“是哥不好,哥不該從小就讓你一人生活。”
龔渡痛苦地搖頭,他扯住哥哥的手抱着,從親人身上汲取無盡的安全感。
“哥,對不起,是我對不起。哥,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我控制不了。”
少年嘶啞的聲線仍帶泣音,他真心感到羞愧。
龔渡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沒有用的人,總是要麻煩別人,麻煩哥哥。
“我知道的,我知道。”龔聿緊緊回握弟弟的手,他低頭,側臉線條清晰而柔和,“這不是你的錯,龔渡。”
護士開始讓把病房圍得水泄不通的病人們離開。
有個患躁狂症的阿姨臨走前對龔渡說:“寶貝,小事情的哦,千萬別放心上。對咯,你好了來打牌不啦?阿姨這裏有好多零食呢。”
“謝謝您關心。”龔聿對阿姨點頭道了謝,“有空就去的。”
最後房間裏只剩下龔聿龔渡、還有棲棲和一個護士。
護士讓棲棲留下幫她處理龔渡臉上的傷口,拿了棉簽和碘伏上前,護士正要消毒,龔渡默默別過臉不讓。
“不處理傷口怎麼能行?”護士嚴厲道。
龔聿:“我來吧。”
他的聲音一落,棲棲看見龔渡眼神有些猶疑,但還是沒有轉過臉。
“龔渡,把臉轉過來,哥給你臉上的血擦乾淨。”
龔渡沒理,他扯着被角想蒙臉,龔聿手裏拿葯,一時不查被他得逞。
棲棲和護士面面相覷,最後三人望着被子裏拱起的弧度,不約而同地嘆口氣。
“龔渡...”見到弟弟不聽話的模樣,追求效率和果斷的龔聿下意識皺眉要斥。
“龔叔,別。”棲棲及時阻止,她把碘伏和棉簽拿到手裏,對龔聿點頭示意,“讓我試試吧。”
漂亮至極的女孩代替哥哥的位置,柔軟的臀部坐至床沿時,被子裏的龔渡感到身旁稍微塌陷下的力度。
他聽得到聲音,明白現在是那個姐姐來勸他了。
“弟弟?”棲棲態度敞亮,“你不出來,是在認輸嗎?不對,其實你已經認輸了,用被子蒙頭,是因為你覺得自己很丟臉吧。”
......
良久,少年悶聲回:“這不是考試,沒有輸贏。”
棲棲眼睛亮了亮,得到龔渡回答,就說明她對少年心思的初步猜測沒有錯。
於是她再接再厲,“這就是考試呀,雖然沒有紙筆,但你的健康是答案,治療的過程就是考卷嘛。”
白色被褥里的凸起微動,表現出點勉強的興趣。
“你這麼聰明,肯定知道剛才不受控制就屬於發病範疇對吧?”棲棲笑道,“那也是一次小測驗呢。”
龔渡的聲音再次傳出,這次音量大了些,帶着疑惑和質疑:“我憑什麼信你,你和別的人一樣都把我當小孩而已。”
“沒人能哄得了我。”他強調。
棲棲抿唇微笑,“信我很簡單的。”
“因為這個理論是我親身實踐的,靠這我去年拿了淮市高考狀元哦。”
“高考狀元?!”少年猛地探出頭,他不可思議地張大嘴巴,眼睛瞪得圓溜溜的。
“是呀,不信我把成績給你看。”棲棲忍俊不禁,一個臭屁又驕傲的小孩,她跟怪阿姨似的接着道:“但前提是你處理好臉上的傷口。”
少年忙不迭應聲:“現在就處理嘛,我要看成績。”
“那把臉轉過來呀。”
“......姐姐,”龔渡忽有點退卻。
棲棲佯裝驚訝,“怎麼了?是不想看成績,也不想聽姐姐展開說說了嗎?”
“不是啊姐姐,”龔渡掩飾害羞地摸後腦勺,“...我有點怕疼。”
“噗...那姐姐輕點。”棲棲失笑,果然力度極輕,龔渡從始至終都沒有哼一聲。
等處理完傷口,棲棲就坐下來把自己高三時如何努力如何好好學習的過程一一講過。
把成績看得比一切都重的學霸龔渡,聞言滿臉欽佩。
棲棲把他哄睡着前,龔渡睜開半眯的眼睛道:“姐姐。”
“嗯?”棲棲給他掖了掖被角。
少年從被子裏伸出清瘦白皙的手腕,攤開修長的五指說:“姐姐,你剛才說我這次考試及格了,那我該有獎勵。”
“啊...是,是該有的。”
龔聿在一旁不虞道:“龔渡,你怎麼能和人要東西!”
“沒事沒事。”棲棲彎腰揉了揉龔渡細軟的黑髮,“按理說姐姐該給的,可是今天來得急,沒有準備呢。”
少女也攤開手掌,在少年的指骨上一按而過,“那這樣,姐姐先欠着。明天就帶給你好嗎?給你按個章,我決不食言哦。”
龔渡情緒穩定時,和大家說的一樣乖巧,他把被子提到下巴處,露出盛着甜蜜笑意的眼睛說:“好的,姐姐。你不要忘記哦。”
“嗯嗯。”
龔渡放下心,總算是沉沉睡去。
棲棲和龔聿輕聲來到走廊上。
“謝謝你,沈棲棲。”舟車勞頓的刑警隊長臉上露出些許疲憊,“實在抱歉,我弟弟給你添麻煩了。”
“不麻煩的,”棲棲彎眼一笑,整條走廊都明亮起來,“我很喜歡龔渡,還想過他要是我親弟弟就好了呢。”
龔聿頓了下,他打量少女的眼睛,只見一片赤忱柔軟,是真心愛護的眼神。
“等龔渡出院,我會讓他好好感謝你的。”龔聿看了看錶,“我...”
棲棲善解人意,見狀點頭,“您有事先去忙吧。”
龔聿唇線微抿,露出個並不擅長的微笑,“謝謝你。”
晚六點,Q市忽然下起瓢潑大雨。
這場雨來得氣勢洶洶,小鄧姐發完葯叮囑棲棲道:“你們先不要走了,雨這麼大,路上又都是積雪,開車很危險的。”
棲棲和陳蘅也考慮到這點,相視后看着小鄧姐有些為難。
“鄧姐,那怎麼辦?”
小鄧姐猶豫片刻道:“我去和領導說說,讓你們今晚就住在空的病房裏。”
“有乾淨的護士服,你們換上就行。”
沒有其他辦法,只好按照小鄧姐說的做。
晚間查房,棲棲又被派到龔渡的房間。
“扣扣,我進來查房咯。”
大龍鼓掌歡迎:“好哎好哎。”
龔渡剛吃過葯,倚在床頭上哆哆嗦嗦地往窗外張望雨勢。
棲棲明白他還處於吃藥副作用之一的震顫中,便走過去默默坐下陪他看雨。
靜靜待了一會兒,龔渡抖着手指向窗戶,“姐姐,你看到這些雨,你能想到什麼?”
棲棲很現實主義地回答道:“它們讓我今晚回不了家。”
聽到這一點不浪漫的答覆,少年非常可憐她似地拍拍棲棲的肩膀,忍住笑說:“這算不算對姐姐的考試?”
“學得還蠻快的嘛。”棲棲讚賞地點頭,“看來過不了多久你就超過我咯。”
龔渡開始盯着噼里啪啦打着窗戶的雨滴,目不轉睛地說:“姐姐,我以前最討厭下雨。”
“嗯?為什麼?”棲棲握住龔渡的手腕,以期控制他的抖動。
龔渡咧嘴笑:“沒用,也不是我想抖。”
他沒解釋討厭雨的原因,棲棲鬆開手,不再問。
八點的時候病區準時斷電,黑暗裏龔渡呢喃:“下雨的時候渾身濕透,還沒人接。”
大龍以為他說夢話,咂咂嘴沒怎麼在意就沉沉睡去。
翌日雨停,醫院花園用來跳操的場地滿是污泥,吃完早飯龔渡笑着對棲棲報告道:“聽說今天早上不要跳操了!”
話音未落,廣播聲及時響起:“請病友們到大廳跳操!”
龔渡:笑意欲落不落,獃滯轉頭。
其他病友已經聽話地從身邊走過前往大廳。
棲棲同情地墊腳拍了拍他肩膀:“去吧,加油。小測驗來了。”
少年滿臉屈辱地看她一眼,轉而掉身走進跳操隊伍。
跳完操,龔渡的面子受到魔性舞蹈的摧殘,他懨懨躺在床上,用枕頭捂住臉。
棲棲查完房路過他,順便看見這一場景。
覺得好笑,她走進去點了下龔渡的枕頭,“弟弟,你今天表現很不錯哦。”
龔渡有氣無力道:“才沒有,再跳操就讓我去死好了。”
他說的不過氣話,棲棲笑笑,接着像傳遞秘密情報似地小心地說:“喂,弟弟,你看我給你帶了什麼?”
少年被成功地吸引出來,他拋下枕頭,眼睛迎光很是晶亮:“什麼呀?”
棲棲神神秘秘地握拳,“手伸出來呀。”
弟弟聽話伸手。
棲棲把拳頭抵至他掌心,然後緩緩鬆開,口中發出驚喜的慶祝聲:“噹噹當!是昨天承諾給你的獎勵!”
龔渡低頭一望:一顆金元寶樣的巧克力,金燦燦的包裝紙上用黑色粗線的筆寫了100分的字樣。
弟弟的心臟跳動由遲緩逐漸變快,他攤着手展示這枚100分的巧克力,纖長的睫毛挨着下眼瞼顫了兩顫。
“姐姐...”龔渡的少年音溫軟慢吞。
棲棲望着他,心底油然而生一股慈愛之情,她摸了摸龔渡的頭。
清秀的少年停了兩秒,說:“滿分是100嗎?”
棲棲點頭:“對呀,你得了滿分呢,了不得呀。”
龔渡聳着鼻子,毫無徵兆地哭起來,他邊哭邊說:“我好長時間沒得過滿分了...我好長時間沒有優秀了...”
他接着抬頭看着站在面前的棲棲,忽地伸手摟住她纖細的腰,哭道:“謝謝你姐姐...謝謝你...”
棲棲乍然被他這一抱,渾身都僵硬了。
但慢慢地,她從龔渡用力的環抱中細微地感受到他的不安,於是就放鬆下來。
“沒事的,你只要乖一點好好吃藥就好啦。”她溫柔地低頭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