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不落之月 第9章 魔法書朋克·悲傷控制
“圖勒森……”
希比·柏邵斯滿臉淚痕,用顫抖的手指擦去圖勒森醫生臉上的污穢。
她和圖勒森相處了很久了。
圖勒森驕傲自大,不可一世,還喜歡對別人指手畫腳。他總覺得自己是對的,事實上,在醫術領域他往往也總是對的。
但是他的這股自信常常從醫術延伸到別的問題上,這讓他成為了一個讓人討厭的人。希比·柏邵斯一點也不喜歡和他相處。
同樣身為天才,希比醫生更像個沉默的實幹派,她不喜歡和人吹噓,面對他人犯下的顯而易見的錯誤她也不喜歡指責……
她覺得,一般人只是一般人,而天才是天才,人與人之間的智能差距是先天性的,是數學上的隨機事件,那些愚笨之人可憐的地方不是愚笨,而是不幸。
她見過許多非常努力的人。
也正是因為她見證過別人的努力,才不會去指責別人的錯誤。
人總會犯錯的,他們也不想要犯錯,只是……智能不足罷了。
她也覺得人犯錯時的模樣真的很愚蠢,但更加為自己的行為感到懊悔和愚蠢的,難道不是那些犯錯的常人本人嗎?
所以她不會過度指責。
因此,圖勒森醫生在希比看來,完全是一個濫用自己與生俱來的天才的人。
你只要讀一遍書,就可以全部記住。但是普通人要一遍一遍反覆去讀。你只要學習一次,就可以掌握技術,但是普通人要一遍一遍反覆練習。
你活在一個更加輕鬆的世界裏啊,圖勒森。
然而喬斯坦·圖勒森也不喜歡希比·柏邵斯。
圖勒森認為凡人會犯錯是世間的常理,凡人就是會犯錯。既然他是天才,他就有義務指出他們犯下的錯誤,告訴他們,為什麼他們的醫療計劃是愚蠢的,告訴他們為什麼他們做的還不夠好……他是天才,可以從正確中學習,但凡人難道不就是要從一次又一次的失敗里吸取教訓,才能得到成長嗎?
他給別人教訓,是對他們的照顧。
希比·帕紹斯的做法讓圖勒森感到很噁心,將她的表現看作是真正的傲慢。
貓貓狗狗犯錯,人不會感到生氣,也不會過多為難,因為貓狗只是動物,它們的層次是低於人類的。人會對他人的愚蠢感到憤怒是因為人會對他人報以和對自己相同的期待,圖勒森發現,希比醫生不僅僅不會對他人的失誤感到遺憾,她同樣也不會對他人的成就感到自豪。
她沒有把其他人看作是她的同類。
當選擇了救治世人的醫生這條路的圖勒森朝着醫學領域最前沿技術進發的時候,同樣成為了醫生的希比·帕紹斯,則滿足於自己的成就,跑去學習醫學領域下的其他細分領域。
這有什麼用嗎?
你走進手術后,難道還能一邊動手術,一邊負責麻醉嗎?
心臟科,神經科,骨科,整形外科,把一個領域鑽研到凡人中的天才用一生才能抵達的高峰后,便拋下了,朝着下一個領域進發。
你是在浪費你的天才柏邵斯,你這種行為就是對一般人最大的不公平。
希比·柏邵斯討厭喬斯坦·圖勒森,喬斯坦·圖勒森也討厭希比·柏邵斯。但是對這二人來說,最值得信服的也是對方。他們互相厭惡,但也從未當面爆發過爭執,只是抓住每一個機會暗暗較勁。
你(你)要認識自己的錯誤。
他們的爭鬥至此終於結束了。
…………
被喚作圖勒森醫生的屍骸,僅有四肢和脖頸以上是披着血肉的。胸腔,腹部,拉開衣服,看到的全是骨頭,一具人類的白骨套上了他人的血肉冒充人類在活動。
這是切斯特所見過的最噁心,最邪惡的場景。
自從在神廟的手術室里醒來,他已經遭遇了諸多前所未見的恐怖。他沒有對自己近來經歷的每一個恐怖事件都煞耗心力,而是選擇主動麻痹自己,用那些更籠統的概念去掩蓋每一個恐怖事件里讓人痛苦不堪的細節。
這是戰鬥的死亡,戰鬥總會帶來死亡。
這是怪物在虐殺,怪物本就和野獸無異。
這是崇高的犧牲,別被悲痛吞噬。
但是眼前的這幅光景,比那些絞首而死,像工廠里的肉排一樣掛在應急照明燈旁的屍體森林還要噁心一百倍。
就算一千具人類的骸骨組成軍隊,怪叫着屠殺無力抵抗的男女老幼,其中醞釀的邪惡也難以匹敵他現在所見到的這個噁心的東西……
這太可怕了,太過可怕了!不是人類心智可以承受的。
切斯特……吐了。
我還能受得了這樣的事情嗎?
這個世界過於醜惡了,過於醜惡了!還有什麼美好的事情存在嗎?
什麼哈勒沃森學派,這裏哪裏像個學派,分明是個武裝組織。什麼藍色塞雅芙,還看電視劇,根本不像個神……哪有神會看電視劇的。什麼“千形之暗”,還怪物……這種東西還能稱之為怪物嗎?根本就是天災!
他知道抑鬱症患者,據說部分抑鬱症患者的感受系統出現了問題,無法從生活中經歷快樂,或只能體驗到微不足道的快樂。這樣的病人,他們的生活就像是一團透不進空氣的淤泥,伸出手是沉重的泥漿,張開嘴是泥土的腐臭。
現在切斯特觀察自己的精神狀態,他對生活的感受能力依舊是健全的……但生活本身不健全。
這個世界怎麼全是凄慘和痛苦。
這個事物的邪惡,也超出了切斯特的承受能力底線……
披着人類屍體的怪物。
這個想像甚至讓人頭痛。
身心都要被憔悴灌滿了的切斯特,自知沒法去尋求他人的幫助,只好自己給自己做心理建設。
他深呼吸,在心裏展開想像,他對自己說,希比·柏邵斯醫生是一個有才華的美人,她尊敬我,這是一件快樂的事情。切斯特努力回憶醫生小姐的種種美好神態,以替換掉他剛剛看到的可憎場景,用一點甜美的氣泡舒緩情緒。
深呼吸……
他感到舒服一些了。
尼科利特走了,儘管切斯特的記憶里一點和她相關的印象都沒有,但她的離世仍然成為了切斯特自蘇醒以來最痛苦的事情。現在沒有了尼科利特,至少身邊還有希比小姐陪着自己。
只要身邊還有人,他就……
“殺……了我,殺了……我……殺了我……”
求死的呻吟還在持續。
被束縛在鐵床邊,穿着制服的男人們就像是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一樣,對着切斯特和希比的方向呻吟。
對此,切斯特不僅僅感到為難……他怕了,難以面對他們。
怎麼去和這樣的人交流,怎麼去和這樣的人溝通?
不……不不不不。
他不是不知道怎麼去和他們交流,他都已經完全清楚對方的所欲所求,還有比這更加簡單的溝通嗎?就連撒謊都能變得無比簡單。他不是不知道該怎麼和他們交流,他是不願意,他是害怕,沒有足夠強韌的內心去聽他們將要說的話。
也就是——去聽他們說:“殺了我。”
殺人,終結他們的痛苦,是仁慈。
是仁慈嗎?
真正的仁慈難道不是重構他們的健康,挽回他們的生命,幫助他們戰勝暫時的對死亡的懦弱嗎?
殺了他們不是仁慈,而是眼下可以選擇的“簡單模式”。
因為切斯特自身難保,因為救助他們過於困難,所以終結他們的痛苦成了幫助他們的無數方法中的最簡單的一種。
這不是仁慈,是妥協。
就連對方都不指望眼前的人能把他們救出去,為了不拖累人,只能乞求死亡了。
“殺……了我,殺了……我……殺了我……”
與這接連不斷的詛咒之言相比,還是希比醫生哭嚎“圖熱森!”的模樣更能讓人接受,起碼有點美感。
但果然,切斯特也做不到將其無視。
作為一個心底里仍有些驕傲,但也並未真正超脫人類卑劣性的人,他或許在某些場合里真的會背棄他們而去。
也不是說直接轉身就走……
但他總能找到一個合適的借口,找到一個更體面的場景。例如說:我現在去尋找救援,一定會回來救你們!堅持住!不要放棄!
能找到救援最好,找不到也沒什麼可強求的,對吧。他只要言行一致,真的去尋找救援就成,這樣一來,不就可以迴避這個“殺了我。”的請求了嗎?
若是他置身事外,就算聽說有人放棄了,直接棄之不顧轉身就走,他也不會去怪罪他們……他不會去強求他人一定要做到自己也可能做不到的事、
但是,現在不可以。
若是現在他逃避了……
那就是把所有沉重的部分全都拋給希比醫生了。
切斯特看着失去了左腳的希比小姐跪在圖勒森醫生的屍體旁那心碎欲裂的模樣,無論如何他也不能把這沉重的任務繼續壓在她的肩膀上了。
於是,他還是朝着那兩個穿着制服,一心求死的人的方向走了過去。
“殺我了……殺了我……求你了……”
啊,真是凄慘的場景。
當切斯特走進,真正看清那兩個人的模樣后,眼睛不由自主濕潤了。
“死亡……除了死亡,真的沒有別的想要選擇的了嗎?”切斯特頓了頓,語氣很平靜,“我是切斯特·哈勒沃森,我會用盡我知道的一切手段幫助你們,如果在這一切的最後,死亡仍然是你們的願望,我會幫助你們,我會的。但是,真的沒有其他想要做的事情了嗎?還有沒有別的,可以讓你們繼續堅持下去的事物?家人?朋友?愛人?還能再堅持一下嗎?我會留下,陪着你們,哪裏也不會去,再堅持一下吧……”
切斯特真情流露,發自肺腑,然而……
“哈勒沃森……”
左邊的,身上插滿了鐵片的男人喃喃自語。
他突然發出了一聲讓切斯特忍不住後退了一步的尖叫,“哈勒沃森!都是你們的錯啊啊啊啊啊!哈勒沃森!哈勒沃森!哈勒沃森!我詛咒你們!我詛咒你!我詛咒你!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純粹的惡意帶着刺骨的陰寒卷上了切斯特的心臟,他咬緊嘴唇,忍受着對方痛苦的宣洩。
沒關係的。
當人淪落到這個境地時,已經不能再去強求他了,對方無論說些什麼,都還請在心中默默承受吧。
詛咒的話語持續了許久。
切斯特低着頭,默默承受着對方的苦痛和怨恨,這樣過去了一會兒,有什麼圓滾滾的東西碰了碰切斯特的身體。
他低頭一看,是右邊的穿制服的男人的手。
“計劃……成功了嗎?”
他的嗓子裏一直發出赫赫的風聲,咳嗽也很嚴重,但切斯特聽得很仔細,能聽懂他說了什麼。
“成功了。”切斯特點頭,“成功了。”
“尼科利特……”
“尼科利特女士……”
“她還在嗎?”
“非常抱歉,尼科利特女士已經……”
不僅僅是這個似乎更加冷靜的男人,就連那個充滿憤怒,怨恨之情溢於言表的男人也不說話了。
就在這時,希比醫生推着輪椅過來了。
“對不起,我耽擱了一些時間。”
她看上去已經收拾好了情緒,變回了切斯特認識的希比小姐。
然而她的舉動讓切斯特大吃一驚。
她從輪椅上取出了作為了副武器的手槍,平放在腿上,溫柔地說:“最後還有什麼願望嗎?”
“開槍吧。”右邊的男人說道。
“等……等一下!”切斯特不能接受這樣的發展,“不應該這樣吧,希比小姐不是醫生嗎,我們……”
她只是看着切斯特。
女醫生的目光,就像是疲憊的母親在看一個怎麼也沒辦法講通道理的孩子,在那一瞬間,切斯特一直努力維持的撲克臉崩壞了,他本就已經落下了眼淚,他現在……
總不能哭出來,能做的只有扭過頭,避開女醫生的視線。
我難道……什麼都做不到嗎?
“我們……不是哈勒沃森的耗材啊……我不想死……不想死……好痛苦……”左邊的男人的嘴角溢出血泡泡,呢喃着,苦痛無比。
“我們不是耗材。”醫生說,“我們都不是,你也不是。奉獻至今,辛苦你了。”
那一直發著詛咒的男人的眼睛裏出現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他忽然不再怒罵了,血淋淋的左眼露出了清明的光,他說:“醫生,請活下去。””
希比醫生舉起手槍。
然而,在希比扣動扳機之前,安全站內響起了兩聲槍響。兩個飽受折磨的男人的額頭上各自出現了兩個血洞。切斯特擔心這麼做無法立刻終結他們的痛苦,便又對兩個人心臟又各自開了一槍。
希比醫生把握着槍的手壓在腿上,一隻手按着另一隻手。
當手指不再顫抖了,她才回過頭,面向切斯特。
“對不起,這原本是我的職責。”
“我能做的……”切斯特的語氣很低沉,“也就只有這麼多了。”
兩個人各自陷入沉默,消化着只有自己才知曉的情緒。時間就這樣流逝了一會兒,希比才重新開口。
“接下來……怎麼做?出發嗎?”
“魔法。”切斯特低沉地說,“直接行動已經沒有意義了,我剛剛找到了第二本魔法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