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不落之月 第24章 泥潮升月·落寞匕首
切斯特和希比小姐在停屍房停留了很長時間。
希比和他講述了他們前去醫療部尋找藥物時的經歷，她的語氣很平淡，即便發生了很多殘酷又讓人感到悲哀的事，她的語調都沒有變化，只是默默的闡述事情的經過。
付出了犧牲，得到了結果……
他們找到了需要的藥物，甚至找到了一名躲藏在消防櫃裏僥倖活下，卻因無法接受其所經歷的恐怖之事而失語了的護士。但是當他們回來后，所有需要救治的傷員都已經離去了，最終還是無用功。
切斯特吸了吸鼻子，充斥在這個房間裏的，是一股鐵鏽和熏香混合的氣味……死亡的氣味。
“這確實……太讓人遺憾了。”切斯特說：“你還好嗎，希比。”
“我還好。”
“你能接受這樣的事情嗎？”
“盡量，哈勒沃森先生，我會盡量接受。手術台上的患者也不是每一位都能堅持到離開手術台，我想我能接受這樣的事。”
拯救手術台上的患者不需要醫生和其他人付出性命，但是切斯特還是沒有指出這一點。
沒有必要了。沒有人需要聽他較真這種事。
但是啊希比小姐，你和我最初遇到你時的模樣又不太一樣了。或許，或許我最初遇到的你也不是本來的你。
你那時也經歷了……慘痛的事。
切斯特嘆了口氣，他走到房間的邊緣，與整齊排列的屍體相對的那個角，從那堆亂七八糟的雜物里用力拽出了一把椅子。
他還想找第二把，但要麼是太高，要麼就被埋在雜物堆里，要麼就是不太完整或淋上了贓物。
“哈勒沃森先生。”
切斯特回過頭看去，希比小姐就坐在牆角，靠近屍體的位置，正在對他招手。
他想了想，若是十幾個小時前，他肯定做不出坐到屍體旁這種事。
他坐到了帕紹斯醫生身邊，兩個人沉默的坐了一會兒，切斯特按捺不住心中的東西，把他所經歷的事情講給了希比小姐聽。
當他把一連串的事情說完，他忍不住向這位除了那兩位姓哈勒沃森的女士外最讓他有親切感的年輕女性吐露自己的真心：
“我最初醒來的時候，覺得除了你和尼科利特以外的所有事情都是不對的。就像是正常的世界被映在了一面糟糕透頂的哈哈鏡上，鏡中的一切都是錯誤的，扭曲的，充斥着品味很差的惡趣味。”
切斯特低着頭，看着自己手心上被塗了葯的挫傷，他一邊用手指撫摸着傷口，說：
“後來遇到約瑟芬隊長和她的E3小隊，我多少有了些安心感，漸漸開始覺得這一切是真的。他們都是好人，就像希比小姐你一樣的好人。”
房間裏沒有開燈，只有門外的橙黃色燈盞，和一些漂浮在空中的鈷藍色光點照明。
“但是，當我在E3小隊的掩護下往這裏前進的時候，我又開始感到懷疑，因為你們每一個人都太堅強，太有行動力了。這讓我很不適應……你們都像是戲劇中的理想化的人，在我看來，人應該更軟弱，更自私些。這可真是……我不知道該怎麼形容它。”
“和他們共同經歷了一些事情后，我想可能出問題的人是我，我不適應你們的節奏，是我太心浮氣躁。”
“可是……狄斯夢娜……”
切斯特想要逃避回憶中那些可怕，讓他感到不適的部分，他喃喃道：
“她是個真正的哈勒沃森，
不是我這種半吊子，是個被你們信任，崇拜，可以為之獻上性命的真正的哈勒沃森……最後一個真正的哈勒沃森。我以為她會是個好孩子……像個典型的魅力領袖。我喜歡她……不受控制發自心底喜歡她，就像我已經和她們相處了很久很久，可是她真的好殘忍，好不近人情，彷彿是披着人皮的別的什麼東西。”
“E4小隊……E4小隊和E3小隊的人完全不一樣，戴安娜·里格是個可怕的傢伙，但狄斯夢娜讓她感到畏懼，那些人看着她的時候眼裏的只有恐懼，現在他們也是這麼看我的，恐懼。”
“我失憶了，我原本是個什麼樣的人？是個好人嗎？還是個和狄斯夢娜一樣，一臉戲虐地讓人抽籤獻上死亡的傢伙？”切斯特用力握拳，“這樣的人值得你們獻上忠誠和生命嗎？哈勒沃森學派的大計劃……改變世界的大計劃……尼科利特，尼科利特是不是也只有面對我的時候才會表現出溫情？把能改變世界的力量交給她們真的好嗎？”
“哈勒沃森先生……”
“嗯……”
希比小姐的語氣很溫柔：“我與狄斯夢娜·哈勒沃森女士沒有私人交往，但是我身邊的很多人都對那位女士有很好的評價，我相信如果真的有可以改變世界的力量，交給她一定是最好的選擇。”
藍色的光點聚集到了二人身邊，映出了她的笑容，“而且，不是還有你嗎？”
切斯特看得愣住了。
“相信。”切斯特咀嚼着她的話，“你怎麼確定這些評價可信呢？你又怎麼能相信我呢……”
“我不能確定。”她說，“但是我願意相信。”
“……”
“我沒辦法在這件事上說太多。”希比說，“我可以說些別的。”
“崇拜和恐懼不是無法同時出現的情緒。我們崇拜哈勒沃森，因為你們是神秘學的頂點。我們恐懼哈勒沃森，也因你們是神秘學的頂點。”
希比的語氣和以往與切斯特談話時不同，有一股理性的細膩：“神秘學者在他們的領域中鑽研的越深，其形態和思維方式與凡人之間的差異也會越大。有人說，如今支配着這個世界的各大學派實際上是一個個狂人集團。”
“狂人集團？”這話把切斯特逗笑了，“狂人集團也太誇張了吧。如果要讓狂人集團來支配世界，那還不如就此毀滅。”
“我想狂人集團或許不是個誇張的說法，儘管如今被視作一種荒謬誇張的表述。根據早年靈都大學霍華德-赫本研究所在《新紀元心理學人》上發表的研究，即便原本是在美滿健全的環境裏成長擁有健全精神的人，在進入神秘學者的第一階段后往往也會很快表現出精神問題。”
“嗯……環境誘發了人們在成長過程中埋藏的精神隱患？還是說神秘學會摧殘人的精神……”
“其實在這個時代，不考慮神秘學者這個職業特殊的工作情況，能夠在理想環境中成長的人已經非常少了，人們的精神問題要比歷史上任何時間點都更加嚴重。”
“嗯嗯。”
“確實有一種說法認為神秘學研究只是人格異常的誘因，真正產生問題的是如今這個世界的現狀。糟糕的經濟情況，匱乏的娛樂，危險的外部壓力，這些因素的共同作用再加上神秘學者長期在危險一線工作的險惡工作環境，最終改變了神秘學者的人格。就像在過去參與戰爭的士兵在回國后很多都患上了創傷性應激障礙一樣，改變一個人的不僅僅是他們接受的培訓，更多則是這份工作本身。”
“原來如此，這麼說確實有道理。”切斯特看了看身邊的屍體，“在這種環境裏長期工作，人的神智很難不出現問題。”
希比說：“如今公共輿論接受的也是這樣的觀點。神秘學家被同時認為是加害者和受害者。神秘學家被認為是危險的人，就像你不會去招惹一個紋着海軍陸戰隊紋身的士兵，你也不會去招惹一個精神不安定的神秘學者。但也有很多人為神秘學家辯護，認為神秘學家因具備常人所不具備的特殊能力而受人恐懼，遭到了集體污衊。”
“這是公共認知，但這不完全是真相，只是真相的一部分。”她說。
“什麼意思？”
“正如霍華德-赫本研究所的研究表明的那樣，神秘學對人類心智的侵蝕是客觀存在的。對神秘學研究越多越深入，神秘學家看待世界的角度也會偏斜。”
希比說：“就像數學家會以數學方法看待世界，物理學家觀察世界時也會更多的以力和常量來思考常人看來稀疏平常的現象。神秘學家看待世界的方法和常人不同並非是件奇怪的事，然而，和無害的數學家，物理學家不同的是，我們不會認為數學家和物理學家看待世界的方法有什麼問題，但在普通人看來，神秘學家看待世界……看待一切的方法都是扭曲的，這份扭曲會反作用到他們的心智上。”
“幾乎所有低級神秘學者都有不同程度的精神問題，而幾乎所有高階神秘學者都存在嚴重的人格扭曲，高階神秘學者的思想普遍是異常的，有些人展現出了戲劇性的變化，以有違常軌的方式和他人互動；有些人的表現相對穩定一些，只是離群索居，冷漠寡言。對我們這些在學派內部工作的一般來說，我們不會考慮和我們日常接觸的神秘學者是否存在精神問題——我們考慮的是，他會有什麼樣的精神問題。”
希比看着切斯特的眼睛，“那位背叛了同伴，救下了西諾薇·多麗特·倫德的亞論學派高階神秘學者本傑明，在我們進入醫學部后，又背叛了我們。我們無法用除了背叛以外的角度解釋他的行為。”
“我不理解。”切斯特感到有點不太舒服，但他沒有表現出來，“他這麼做有什麼意義嗎？”
“我也不知道。”希比慢慢搖頭。
“我們不會計較他的背叛，可能因為我們還將他看作一個背叛了自己學派的叛徒，但更多則是因為他是一個高階神秘學者。”
她說，“普通人，包括我和那些E4小隊的成員，便是這樣看待神秘學者的，我們會抱怨，但並不會對他們的舉動真的感到奇怪。當我結束了我的秘醫培訓，他們也會這麼看待我，我的醫生同僚也會開始這麼看待我。數據是可信的，那些原本堅守準則的醫生，成為秘醫后便會開始犯下倫理錯誤。”
又一次，切斯特不知道該說什麼。
“哈勒沃森……是另一個層次的概念。無論尼科利特·哈勒沃森女士還是狄斯夢娜·哈勒沃森女士都是遠遠高於高階神秘學者的人物。事實上，對我們而言很多擁有異形身姿的神明其實也比高階神秘學者更加接近常人的形象。”
“兩位哈勒沃森女士是學派大導師，她們與高階神秘學者的不同要比高階神秘學者和凡人之間的不同更甚，這是非常巨大的差距，我沒有任何不敬的意思，但我真的對尼科利特女士能和我們正常交流，願意向我們表達她的想法感到驚訝。她們的思維方式和我們有太大的差距，她們需要特地照顧我們，我們這樣的常人才能與之正常對話，在交流時感到舒服一些……即使我們普通人可能無法接受她們的想法。”
希比笑了笑，“和世上那些奇奇怪怪的人相比，哈勒沃森已經非常親民了。”
“我……”切斯特有些獃獃的，“我不知道，聽到你說的這些，我不知道該怎麼處理這些信息。”
“哈勒沃森先生，你不用想太多。異於常人並不等同於遭人厭惡，我們崇拜狄斯夢娜·哈勒沃森，我們敬佩哈勒沃森學派的力量和主張，這是一種相處模式。卡洛爾·布蓋同樣也是神秘學者，但E3小隊的所有人都很喜歡她。這世上和神秘學家結婚的也大有人在。”
希比溫柔地說，“儘管現實如此，但我們該怎麼去接受這樣的現實是由自己決定的。您是一位哈勒沃森，您一定能找到與狄斯夢娜·哈勒沃森女士相處的方法。在未來，當您回到您應當回到的位置后，也會重新找到和我們這樣的普通人相處的方法。”
“我知道了，謝謝你。”切斯特頓了頓，“我有一個請求，希比小姐。”
“是什麼呢？”
“請不要再叫我哈勒沃森先生了，叫我切斯特吧。我現在覺得哈勒沃森先生聽上去像是某種非人怪物的別稱。”
切斯特還想繼續和希比醫生聊些什麼，但是門口傳來了敲門的聲音。一個女性，穿着非常搶眼的黑色全身緊身衣，正站在門口。
她好像是叫……西諾薇，對，她是那個西諾薇。
“哈勒沃森先生，您好。”她看上去很拘謹，“我有些事情想和您談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