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陛下登基那日,夜夢先祖。稱天庭泯滅、地府坍塌,諸神不見蹤影,惡鬼為禍人間。地府缺失之處源源不斷的吸收人間靈氣彌補自身,是導致人間陰陽失衡,五十年來天災成禍的罪魁禍首。”
唐臻眼底的情緒逐漸凝固,臉上浮現真實的茫然。
什麼?
陳玉垂下眼帘,不肯與唐臻對視。
他根本就不在乎太子殿下是否能聽懂。
有今日這番話,無論太子殿下往後如何作死,落得什麼下場,他在義父面前都有辯解之語。
這就夠了。
既然已經事無巨細的說了先帝的事,不妨將陛下的經歷也說得仔細些。
“陛下不忍見天下生靈塗炭、百姓流離失所,曾發下宏願,願以人間帝王之尊,積唐氏百代陰德,填補地府陰缺,重塑秩序。”
“為達成宏願,陛下將朝政盡數託付於賢臣,潛心修行,靜待功德圓滿,即可脫離肉體凡胎。從此鎮守地府,還人間安寧。”
陳玉飲了口茶,刺痛的嗓子得到緩和,繼續以平波無瀾的口吻敘述往事。
“大人們雖不敢驚擾陛下利國利民的偉業,但不得不為國祚憂心,頻頻上折請求陛下大婚。”
“陛下自認已是地府之人,本不願因人間瑣事分心,奈何大人們非要強求,終究不忍見老臣為聖朝國運夜不能寐。”
“昌泰五年祭天路上,陛下將供奉五年的木製酆都印拋向兩側跪迎的百姓。碰到誰,誰就是與地府有緣。七名男子為仙童,七名女子為仙子,皆被陛下帶回宮中,隨他閉門修行,積攢陰德。”
“殿下是否還記得,您曾問過臣,您的生母是誰?”
唐臻立刻被他為數不多還能聽懂的詞語喚回心神。
結合陳玉剛交代完的往事,答案顯而易見。
“是皇、是父皇帶回宮中的仙子?”
陳玉點頭,“娘娘誕育您有功,已是仙妃。”
“她在哪?”
唐臻立刻忘記正困擾他的諸多疑惑,腦海中只剩下一句話。
太子唐臻有媽媽!
“我能見她嗎?”
即使陳玉對唐臻的觀感依舊複雜,甚至還在怨恨唐臻連安定侯是誰都不知道,見到太子聽聞生母消息時立刻發亮的眼睛,也無法繼續冷漠的俯視唐臻。
“不能。”陳玉狠心給出否定的答案,解釋道,“仙妃娘娘在福寧宮閉門修行,已非凡世之人。”
他猶豫片刻,終究還是沒說出更加殘忍的話。
如果太子殿下沒有突然一意孤行的去福寧宮求見昌泰帝,拿到傳國玉璽之後,又不自量力的詢問他們該如何批複奏摺,他也許永遠都不會對太子殿下說這些話。
陳玉不明白,為什麼從出生就被抱到東宮,由宮人照看長大的太子殿下,會在在懵懂無知的虛度十六年,安心被圈養在東宮的情況下,突然鼓起勇氣,非要去求見十六年間只見過寥寥幾次,還對他非常冷淡的昌泰帝。
難道這就是父子連心,斬不斷的血緣?
哪怕不知道所謂的風寒是中毒,太子殿下依舊會在遭遇危險時遵循本能,尋求父親的庇護。
陛下為什麼不將殿下留在福寧宮?
如此......殿下至少不會再遇到險些中毒身亡的‘意外’。
陳玉再度端起茶盞,眼中晦澀難明。
不需要再護着太子殿下,他留在京都也沒什麼用處,是不是就可以回廣西,陪在義父左右。
可惜。
唐臻獃滯的凝視落在空中的光斑,心中複雜的厲害。
自從知道他的新身份是太子,還是獨子,唐臻的目標始終都是繼承家業,享受上輩子無法得到的安寧順遂。
上輩子,那個與他有血緣關係的男人在很多國家都有合法的身份,辦過婚禮的老婆有十幾個,情婦更是數不勝數。他作為最底層的私生子,不想成為別人的踏腳石,只能不擇手段的反抗。
雖然最後殺了所有阻礙,甚至是那個與他有血緣關係的男人,得到所有人夢寐以求的權力和財富,他依舊不得安寧,否則也不會變成太子唐臻。
......誰能想得到呢?
既有龐大的家業,又是獨子和合法繼承人的太子殿下,竟然沒比他上輩子的處境好到哪去。
唐臻此時的心情,如同以美食為畢生目標的人,突然見到天降美味,不偏不倚的擺在他面前。然而他懷抱着激動、期待的心情伸出手,卻發現所謂的珍饈只是夢境。
唐臻不甘心。
他猛地起身,抓起依舊平鋪在桌面上的摺子往地上扔,開口難掩哽咽,“既然如此,這些東西還送到我這裏做什麼?去!立刻將它們送到陳國公世子和紹興侯世子那兒。誰想要傳國玉璽就來找我,我送給他們!”
陳玉捧着茶盞轉頭,冷漠的看着唐臻發瘋,絲毫沒有勸阻的意思。
直到唐臻的手搭上門框,身後才響起陳玉的嘲諷。
“殿下可曾聽過東施效顰?”
唐臻背對着陳玉,眼中仍有淚水,神色卻冷靜的可怕。
“什麼?”
語氣茫然中夾雜着稚嫩的狠意,非常符合太子殿下此時不自量力的行為。
陳玉怔住,眼底的波瀾逐漸平靜,他甚至覺得可笑。
不僅依舊認不清現實的太子殿下可笑。
有那麼個瞬間,他竟然真心實意的覺得,早就被養廢的太子殿下,剛得知自身面臨的真實處境,立刻想到效仿先帝緩和僵局。
這樣的自己,又何嘗不可笑?
陳玉再次感受到心灰意冷,完全失去繼續與太子殿下糾纏的興緻。
離開之前,他給出最後的忠告。
“如果您與陳國公世子的親近被誤會為陛下的意思,會給陛下帶去很大的麻煩。”
中年失子,無論放在誰的身上都會痛徹心扉。
況且陛下血脈親人,如今只剩下太子殿下。
春風順着敞開的門吹入書房,可惜沒有溫度。
梁安和胡柳生已經不知所蹤,都沒有守在門外。
唐臻退到陽光照不到的地方,仔細斟酌陳玉的話,良久后,終於得出結論。
不會。
無論他做什麼,都不會影響在福寧宮閉門修鬼仙的皇帝。
除非如今相安無事的勢力中,有人突飛猛進,有把握以摧枯拉朽之勢將所有人的地盤都收入囊中。否則皇帝存在的意義不會改變,自然也就不會有人冒着被正義圍攻的風險,去找皇帝的麻煩。
皇帝的底氣在於,他是如今聖朝‘諸侯爭霸’的遮羞布。
他在,聖朝就在。
他亡,聖朝不復存在,會立刻四分五裂。
有野心取代唐氏成為皇帝的人,如果不能在短時間內完成統一,可能會永遠的失去擁有完整聖朝的機會。
唐臻雖然讀書少,但也知道春秋戰國、魏晉南北朝。
國家分裂容易,想要重新統一卻需要天時地利人和,甚至沒人能保證,分裂的國家究竟還能不能統一。
無論是看個人利益,還是從大義的角度,大浪淘沙篩選出的攝政王們都不會願意做千古罪人。
以太子殿下目前的處境看,最有效的辦法就是效仿成宗。
想要從他這裏獲取利益的人越多,他的地位反而會更穩固。
雖然唐臻不能像成宗那樣,給予權力、土地和財富,但他手中有傳國玉璽,還有太子的名頭,依舊能拿出攝政王們如今最想要的東西。
‘大義’
沒人敢明目張胆的逼皇帝和太子現在就退位,但也不會有人真的拒絕,太子偷偷給他們寫退位詔書。
只是唐臻無論是等級還是血條厚度都遠不如當初的成宗,面臨的風險自然直線上升。他手中的利益少得可憐,根本不夠分,也鎮不住釣魚台,隨時都有可能被分不到利益的人謀殺。
偏偏這副身體又不爭氣到令人髮指的程度。
在唐氏皇族的底牌幾乎被打盡的情況下,唐臻想要破局,除了刀尖舔血,沒有任何出路。
唐臻親自撿起散落在地上的奏摺,眉宇間祥和安寧,像是無害的食草動物。光看外表,完全猜不到他會有那麼多危險的想法。
他的心情不錯,甚至能稱得上喜悅。
因為陳玉的話,他想通了一件事。
皇帝不肯留他在福寧宮是因為已經預見,太子進去容易,這輩子都難以再出來。給他傳國玉璽,是想增加太子的存在感。
東宮太子死了和監國的太子暴斃,對聖朝的影響完全不同。
這具身體的親生父親在心疼他。
這對唐臻是前所未有的體驗。
他收到的善意太少,愛意更是從未有過。
所以只要極少的一點點,就能吸引他全部的心神。
什麼繼承家業、刀尖舔血、絕地反殺,在這點愛意的襯托下,是那麼的不值一提。
前人已經將底牌打盡,僅剩的牌根本就不夠他和皇帝分。
如果他效仿成宗,想從他這裏得到利益或者已經嘗到甜頭的人,會本能的擔心,從唐臻這裏得不到利益的人利用福寧宮中的皇帝搗亂。
唐臻自認不是個好人。
但他剛嘗到生父的甜頭,小心翼翼的輕抿,甚至不忍心抿得太重。生怕這是他僅有的一點點甜,今後再也嘗不到類似的滋味。
怎麼可能去做,會威脅生父性命的事?
算了,活着就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