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唐臻怔怔的望着陳玉,眼中的神采完全被隱忍的淚水掩蓋。明明沒什麼表情,尚且稚嫩的臉卻能令人輕而易舉的感受到他的迷茫。
然而他卻在走神。
施承善對他發瘋的時候,曾脫口而出。
‘要不是祖父,你生出來就該是個賤奴。’
假設施承善沒有胡說八道,三省總督施尚文在皇帝繼位的過程中擔任至關重要的角色。
閉宮不出,安心修行的皇帝。
地位卑微,空有名頭的太子。
囂張跋扈,肆無忌憚的伴讀。
......
似乎都有了合理的邏輯。
難道三省總督是‘攝政王’?
那又該如何解釋,身為陳國公世子的燕翎不僅對施承善不假辭色,面對紹興侯世子時也能寸步不讓?
昨夜他刻意裝睡的時候雖然沒聽見燕翎與紹興侯世子的私語,但沒錯過紹興侯世子主動挑釁,燕翎從容反擊,最後反而是紹興侯世子被撞得後退半步,不得不讓路的過程。
況且他的耳朵很靈敏,陳玉剛才說得分明是‘王爺們’。
們?
從發現這具身體能達到的巔峰僅是擺脫‘病秧子’的頭銜,依舊手無縛雞之力起就籠罩在唐臻頭頂的緊迫感忽然加劇,瘋狂的彰顯存在。
總是隱藏在天真懵懂之下的情緒,難得因為主人心神難寧露出端倪。唐臻甚至沒有察覺,他看向陳玉的目光越來越冷靜犀利。
好在陳玉說出這番話,理智已經搖搖欲墜,竟然沒察覺到太子殿下的不同尋常。
他見唐臻沒有逃避的意思,轉頭看向臉色鐵青倒在地上的胡柳生,禮貌的詢問,“你在這兒聽着,還是出去?”
胡柳生的臉色幾經變換,終於回歸平靜,冷笑着從地上爬起來,“日後太子殿下若是有什麼意外,我絕不會替你隱瞞。”
他忍着后腰針刺般的疼痛,若無其事的往外走,不肯在陳玉面前露怯。可惜沒看見,身後的人連眼角餘光都吝嗇分給他。
日光照入屋內又被驅逐。
陳玉沒頭沒尾的問道,“你知道安定侯嗎?”
唐臻心中瞬間轉過無數個念頭。
陳玉的表情告訴他,安定侯對陳玉非常重要。如果他回答知道,能立刻拉近與陳玉之間的距離,甚至會影響陳玉接下來對他說的話。
即使他無法回答陳玉的追問,也可以告訴陳玉,他曾從皇帝口中聽到安定侯的名字。當時沒有在意,所以不知道更多。
在無法判斷陳玉提起安定侯時的複雜情緒是正面還是偏向負面之前,如此回答,顯然是最穩妥的做法。
唐臻垂下眼帘。
“不知道”
第一次在東宮的床榻上夜半驚醒,分不清今夕何夕時,陳玉手中的燭火,是有溫度的。
陳玉猛地轉過身背對唐臻,許久沒有再開口。
良久后,他端起壺盞重新走到唐臻身邊,臉上已經恢復平日的淡漠,再也不見提起安定侯,排斥溢於言表,眼底深處卻暗藏期待的複雜模樣。
陳玉又思索片刻,終於理清思路。
“先帝是陛下的外祖父,曾經歷過戰亂、天災、謀反、宮變......”
他收斂着情緒,如同講述經過光陰反覆磋磨,印刻在書冊的故事般,概括景成年間的舊事。
先帝年號景成,是皇后的次子,東宮太子的胞弟。
他及冠時,北方保定府地動,山西省、山東省、甚至河南省都因此受到影響。韃靼見聖朝遭逢千年難遇的天災,立刻結束內亂,整軍南下,生怕趕不上趁火打劫。南方湖廣、江西、浙江、福建、兩廣皆有水災,自顧尚且不暇,更沒有餘力支援北方賑災抗敵。
聖朝疆域內災禍頻起,民不聊生。
先帝的父親烈宗雖然掏空國庫守住了北疆,但再也拿不出任何東西賑災,只能親自宣讀罪己詔安撫百姓。
隨着北方大雪,南方水澇之後又逢大旱,民間易子而食從痛不欲生變得稀疏平常,再多的罪己詔也沒辦法再平息百姓對皇帝的怨恨。
一時之間,十三省竟然處處皆有反叛。
太子為平息民怨,在替父祭天時再次宣讀罪己詔,當眾自刎。
烈宗聽聞噩耗心痛欲絕卻打起精神,從已經纏綿數月的病榻上爬了起來。雖然國庫和私庫再也拿不出一粒糧食,但聖朝傳承三百年,真到日子過不下去的時候,終究還是能找到‘家底’。
聽到烈宗半年抄家三個宰相,二十六個勛貴,有品級者百餘,唐臻的眼皮頓時猛跳。
皇帝不給臣子留活路,臣子必然也不會繼續與皇帝論君臣。
烈宗這是......窮途末路。
唐臻已經不奇怪太子殿下的處境為何如此艱難,他如今更好奇,為什麼還會有太子殿下?
烈宗想盡辦法,強行為聖朝續了半口氣。
然後只能眼睜睜的看着百姓繼續在人間煉獄掙扎,朝堂人心惶惶,日漸分裂。他終究抵不過對嫡長子的思念,還沒想到能為聖朝續下半口氣的辦法,就在某日醉夢中去找他最疼愛的嫡長子了。
新太子,也就是先帝,臨危受命,年號景成。
彼時朝堂中大部分臣子皆暗自將皇帝當成惡鷹防備,陰奉陽違,不肯讓皇帝有任何舒心之處。
以他們過去十年的經驗,皇帝舒心,就會有人被滿門抄斬。
天災雖然不如過去的十年頻繁,但依舊不肯停歇,彷彿真的應了民間的傳言。因皇族違背天意,才會降下十年浩劫。唐氏皇族不覆滅,劫難永遠不會停止。
成宗是個心軟的人。
他天生有父母的寵愛和嫡親兄長的庇護,無需發愁就能得到所有想要的東西。即使遭遇足以令聖朝覆滅的災難,長兄和父親依舊如堅.挺的高山般擋在他面前。
如今高山皆已崩塌,成宗卻無奈的發現,他既不能重複兄長的方法,更無法效仿烈宗的鐵血手腕。
這是兄長和父親拚命也要守住的江山,他當然不會有多餘的心慈手軟。
然而烈宗飲鴆止渴多年,能抓的‘肥羊’早就抓盡了。
陳玉作為年紀與成宗完全錯開的後輩,所有關於成宗的事都是從別人口中得知,自然不會懂得成宗的無奈。
他平靜的告訴唐臻,“先帝與烈宗不同,是個仁善寬和的君主。”
唐臻對此毫不意外。
有烈宗那樣的爹,成宗再沒有改變,怎麼可能還會有昌泰帝和太子殿下的存在?
“先帝提拔能臣,對他們賦以最大的信任,無論他們令人送回京都的奏摺中有多離譜的請求,先帝都不會拒絕。”陳玉眼中浮現複雜,“大部分人都對先帝忠心耿耿,留下君臣相得的佳話。”
唐臻記住這個意味深長的‘大部分’。
邊繼續聽陳玉講述先帝的生平,邊分析故事中暗藏的信息。
先帝的成功並非從無到有的魔術,他是用皇權換取平靜。
縱觀陳玉的舉例,先帝賦予全部信任提拔的大部分人,都是在烈宗手中成功苟命的漏網之魚。
他們仗着先帝的默許,明目張胆的將所轄之地變成後花園,個個都是無冕之王。
不接受朝廷的政令,沒關係,成宗會理解。
擅自動用兵馬,不用怕,成宗相信他。
朝廷任命的官員三日暴斃,無所謂,成宗能體諒。
......
覺得地方賦稅不夠用,想要多留點,別擔心,成宗能共情。
烈宗在位時,遇災的百姓是與權貴爭奪資源的累贅。
成宗在位時,轄地內同樣是遇災的百姓卻變成權臣的私產。
世人皆會嫌棄累贅,珍惜財富。
聖朝依舊天災不斷,還有北方韃靼虎視眈眈,皇帝從事事操心變成萬事不管,京都朝廷日漸衰弱。
百姓對皇帝的憎恨卻神奇的消失。
他們忙着男耕女織,忙着應對天災,雖然徭役遠勝從前,但他們只關心賑災的糧食能吃飽,沒有摻乾草和石子。
逐漸恢復寧靜的生活令他們發自內心的覺得,對政事不管不問,一意孤行提拔心腹的成宗,遠勝上任皇帝。
只因為他能帶給他們安寧的生活。
唐臻垂下眼帘,神色似悲憫,似無奈。
烈宗竭盡全力的賑災卻無法控制人心,誰都無法預料,賑災做得好被提拔,會不會進入烈宗的殺‘豬’名單。
成宗什麼都沒做卻得到最想要的結果,無非是給足了首功之人權力,任由首功之人分配所有利益。
他仗着家財萬貫,肆意養魚,對每條能依照約定出現在他面前的魚仁善寬和,無所不應。
至於魚群背地裏的廝殺,只要他看不見,就是不存在。
他只關心有沒有足夠的大魚,替他鎮守一方。
偶爾遇到仗着體態漸偉就想要違抗海王的大魚,成宗只需要露出信號,周邊的大魚就會一哄而上,迫不及待的瓜分反骨魚的血肉。
從某種角度看,善於掌握人心的成宗,比烈宗更加無情。
不用陳玉再多說什麼,唐臻已經能明白太子殿下的處境。
成宗用皇權換取江山安穩,必定會付出代價。
況且魚養多了,總會遇到反骨。
成宗晚年,慘遭親手提拔的嘉國公刺殺。
束縛在深海巨獸身上的枷鎖,瞬間泯滅。
成宗活着的時候,按部就班經營轄地的無冕之王都是真心實意的擁護成宗。他死後,眾多無冕之王不擇手段的爭奪權力,也是真的沒將成宗的兒孫們當成人看。
否則成宗的六個兒子和二十幾個孫子,也不會死得乾乾淨淨。
最後要不是瓦刺的內亂暫時平息,又開始朝兩國邊境屯兵。無冕之王在彼此的鬥爭中皆損失慘重,沒得到想要的結果,再不懸崖勒馬必遭反噬,於是開始想念有成宗鎮守魚塘的日子,也不會有昌泰帝的存在。
可惜已經嘗過血腥的巨獸,必定不會再滿足吃素。
昌泰帝登基之後,政令不出京都。
如今唯有守在福寧宮外的羽林軍,還肯聽從昌泰帝的命令。
唐臻手中的傳國玉璽和他本人沒什麼區別,只是個吉祥物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