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陰謀與熱火(上)
“你有朋友嗎?帶個朋友一起來。”商秉衡說。
萬銥正要去喊志剛,就聽見他又改變主意:“算了,我讓人來接你,你一個人過來吧。”
萬銥覺得路很長,但是轉瞬間就到了,一路過來周圍什麼樣子都沒看清楚,忽然間便坐到了商秉衡面前。
這裏應該是商秉衡的住宅、他的家。萬銥也不知道仇衍在這裏住過沒有,他什麼喜歡的東西都沒有,也看不出來他居住過的痕迹。
商秉衡給她倒了一杯紅茶,是茶吧,她不確定,反正機械地喝下去,也沒嘗出什麼味道。
她其實已經基本猜到發生什麼了,但是不敢問,怕問出那個答案。
“你最近怎麼樣?”商秉衡問,他穿了件純色襯衫,眉眼溫和,但是並不像上次見面那樣帶着微笑,只是面無表情,面無表情中又有一股隱約的哀痛。
他收斂了久居上位者的威嚴,雖然五官完全不像,但是有一瞬間萬銥還以為自己看見了衍哥。
萬銥胡亂點了點頭:“我很好。衍哥他……”
商秉衡不說話,只是看着她。
萬銥不得不問了:“他生病了嗎?還是出什麼意外了?他是不是昏迷了?還是失蹤了?上一次聯繫上他是什麼時候?”
真的說出來,像從身體裏拔出一柄利劍,越拔越快,感覺不到痛,唯一有的是麻木。
商秉衡搖頭:“我能告訴你的不多。”
他說得簡略:“基本確定死亡了。”
萬銥第一反應是不信。
她看了看商秉衡,期待他說出下一句“騙你的”,但是他並沒有再說話,只是沉穩地回望過來。
萬銥聽見有血液在自己血管里流淌,嗡嗡作響,好像河流在冬日一點點結成冰塊。
“那……他人呢?我要去看看。”萬銥說,她自己的聲音也陌生起來。
商秉衡:“很抱歉,但是不行,這是聯盟機密。。”
萬銥追問:“因為什麼呢?怎麼會忽然去世呢?”
商秉衡:“很抱歉。”十分堅定,萬銥知道自己不可能掰得過他。
之後商秉衡好像又說了些什麼,但是萬銥沒聽進去,她晃了下神,發現房間裏只有自己一個人了,身上還多了張毯子。
可能是她要求讓自己冷靜一下,可能是對方主動讓她冷靜一下,不知道,反正她也不記得了。
萬銥又坐了一會兒,具體多長時間她不知道,房間裏沒有鐘錶,窗帘也都拉着。
她忽然後悔怎麼就沒和他結婚,如果結婚了,她在法律上就享有名正言順的知情權,她至少知道具體是怎麼回事。
萬銥知道自己的狀態不太對,她耳邊已經有了劇烈的耳鳴,好像有人把一整個沙漠的沙子都灌進了她的耳朵里。
沙子越來越多,把她填滿了,她看不見了,也說不出話來,心臟沉甸甸的,跳都跳不動。
等她下一次睜開眼,發現自己已經躺在一張單人床上了。
萬銥又愣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自己應該是暈過一次,現在醒過來了。
剛剛醒過來,劇烈的悲傷離她還有一段距離,她去摸自己的終端手環,打開VK,看見置頂的對話框,又趕忙關掉,縮了起來,想延緩疼痛與耳鳴找到自己的時間。
她一字一句搜:
“人死的時候,會感覺痛嗎?”
網頁很快刷新,冒出來兩個很大的字“不會”。
“在生命的最後階段,大腦的新皮層會關閉……”她掃了一眼,沒往後看,緊盯着“不會”兩個字,看到眼睛刺痛,不得不閉上眼睛。
眼睛閉上,十分乾澀,竟然連淚都流不出來。
萬銥從床上起身,這是個不大的房間,一眼就能看見衛生間在哪裏,步伐平穩地走過去,看到鏡子的一瞬間,就愣住了。
她並不算什麼大美女——雖然周圍的朋友一致認為她長得不錯,衍哥更認為她是天底下最好看的人——但是她自己明白,他們都有感情濾鏡,她絕不是什麼絕世美女,化妝把氣色補上去之後會好看很多,但是她不常化妝。
可是現在,鏡子裏的這個人,皮膚像是快要融化的雪;嘴唇緋紅欲滴,彷彿一朵正盛放的花被掐掉,在指尖顫顫巍巍流出的鮮艷汁液;她沒哭出來,但是眼角已經被逼得滿是紅暈,和凌亂的鬢髮互相映襯,極致的色差顯示出極致的美麗。
她能夠通過心理暗示,來強行打起精神,就算昨晚一分鐘都沒睡着,第二天依舊精神飽滿、氣色上佳地去考試。
哪怕已經到了絕境,她還能維持基本的冷靜,也是因為這個。
萬銥一直覺得這是她“精神力很強”帶來的某種天賦,頗為自得。
認識仇衍之後,她一次都沒用過這個能力,或許是因為總是睡得很好——也就從來沒有和仇衍炫耀過這個能力。
她剛才下意識想把這個被自己遺忘許久的能力分享給仇衍,然後才忽然想起仇衍已經不在了。
萬銥猛地彎下腰去,她顫抖得十分劇烈,打開水龍頭,瘋狂揉搓自己的皮膚,希望能夠像卸妝一樣,把自己的好氣色給卸下去。
她在嘩嘩的水聲中聽到了敲門聲。
萬銥沒理。
敲門聲又延續了一分多鐘,然後門被直接撞開了。
萬銥狼狽地抬頭,不知道自己是否落淚,只覺得一滴一滴的水快速從臉上滑下去,沾濕了衣襟。
商秉衡和另一個人站在門口,他十分高大,擋住了身後的人,萬銥只隱約看見那是個女性。
“萬小姐。”商秉衡側身,一個穿着護士服的中年女性快步走了進來,強行用毛巾給她擦臉:“您別這樣。”
萬銥低着頭,十分乖巧。
她知道自己這樣會顯得很可憐,她希望商秉衡覺得她可憐,這樣說不定他一時心軟,就全部告訴她了。
說不定就帶她去看衍哥了。
“您得去查查甲狀腺素。”護士也注意到她異常的好氣色,說:“你不能一直暗示自己的身體‘現在處於危險之中’,這樣你的甲狀腺素持續增多,神經系統因為這些激素更加敏感、亢進。”
萬銥看着她。
護士:“你經常這麼暗示自己嗎?這是壞毛病,得改掉。”
萬銥搖頭:“沒有。”
護士擦了一下她的臉,再次確定是天然的膚色,微微嘆氣,說:“您現在得暗示自己是安全的,一直保持這個亢奮狀態,你會一直無法入睡,直至把自己神經系統折騰壞。”
萬銥麻木地回答:“沒事的。”她沒辦法在一個陌生的地方暗示自己安全。
商秉衡的家,應該也算是衍哥的家吧,他們畢竟是養父子,但是目之所及一點衍哥的痕迹都沒有,所以她簡直要開始無緣無故地恨商秉衡了。
商秉衡望向她,說:“你這個狀態太危險了,在這裏觀察一會兒。”
他說話常用毋庸置疑的肯定句,並不徵求對方的意見,直接下決定。
萬銥眼巴巴看着他。
商秉衡難得在與人對視中退讓,不過也只是一瞬間:“你去他的房間休息。”
衍哥的房間也不大,只有一張床、一個書桌,收拾得整潔乾淨,不像有人住過。
萬銥一點一點看過去,忽然想到一個畫面:烏鴉孤零零地飛走,天空的顏色是白色的。
她現在好像能接受“他已經去世了”這個概念。
看來她的
甲狀腺素真的很厲害。
萬銥覺得悲傷,她以為自己擁有的是某種老天賜予的天賦,沒想到其實只是身體激素的作用,而且並不是對她的賜福,是對她的傷害。
她開始想現實的事情。
是火葬還是土葬呢。是火葬吧,大家都是火葬,現在土葬證辦不下來,商秉衡看着完全不是那種會徇私的人。
她聽說所謂的骨灰,並不完全是灰,還有燒不幹凈的骨頭塊。
要是骨頭塊放不進骨灰盒,會怎麼辦呢?萬銥忽然好奇起來,這樣具體的問題讓她錯覺自己在參加一場真的葬禮。
她瀏覽了許久科普網頁,最後發現,火葬場的工作人員會把骨頭塊用鐵鎚敲碎。
這樣就能放進去了。
她在心裏重複着“不痛,這樣感覺不到痛的”,但是忍不住哭了起來。
她萬分清醒,知道肯定有人在聽自己的動靜,哭得悄無聲息。
以後她會漸漸忘掉他,走出去,有自己的生活。她知道自己是這樣的一個人,他們估計錯了,她不會自.殺的。
她在啞然的哭泣中,聽見牆壁那邊傳來了爭吵聲。
“所以那些人都白死了嗎!永遠等不到沉冤昭雪的一天了嗎!”驟然放大的聲音有些失真,萬銥愣了好一會兒,才想起自己聽過這個聲音。
那個一直追查蘇里殺人魔的政法委總司。
然後另一個沉穩的聲音壓住了他:“你不清楚。”這是商秉衡的聲音。
“我怎麼不清楚,這世界上最清楚的人就是我了!”總司似乎忘掉了商秉衡是自己的直屬上司,言辭極為激烈:“您當初和我說的,可和現在不一樣。”
商秉衡說:“那我求你呢?”
萬銥從來沒想過這句話會從商秉衡嘴裏說出來,總司也沒料到,房間一時間陷入了沉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