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打工人的第八十八天
正在此時,聽得一聲巨響,原本昏暗的石板之間突然光芒大作,古舊的德勒斯頓石板不知為何濡染上一層乳白色的光暈,如同剛才霧仁觸碰它那樣,但是比之前更為盛大,也更具懾人的壓迫感。
石板在這一刻似乎活了過來,更直接的徵象是作為石板主動孕育出的身體,霧仁感到不由自主的戰慄。
但看一旁的比水流,只是稍稍遲疑了一瞬,轉而低低笑出了聲,這笑聲和他說話的語氣如出一轍,規整甚至可以說彬彬有禮。
磐舟天雞則寵溺地看着比水流,摸摸嘴唇邊上的胡茬,推着輪椅湊上去方便對方坐下。
而御芍神紫口中喃喃着“多麼迷人的造物”之類沒有具體意味的讚美,對着異樣的德勒斯頓石板露出了痴迷的神色。
“霧仁君,你看起來很疑惑。”收攏笑容后,比水流詢問。
霧仁沒有搭話,但比水流卻自顧自說了下去,“看起來非時院的實驗室沒有向你解釋德勒斯頓石板、威斯曼偏差值和王權者之間的外在聯繫。”
“王權者的誕生可以通過威斯曼偏差值檢測,德勒斯頓石板也會有相應的反應。”
“王權者的隕落同理。”
周防尊。
只有他的達摩克利斯之劍在此之前就搖搖欲墜,更何況他還想殺死無色之王為多多良報仇。
看起來宗像禮司的勸說沒有奏效。
本來按照無色的水平,周防尊或許還能再撐一段時間,但是有霧仁從中運作,一方面激化了HOMRA和Scepter4的矛盾,一方面又讓HOMRA比比水流的預期更快得到了無色之王的資料,更快促成周防尊復仇的同時,也更快將赤之王推向了黃泉之路。
胸口耳環的灼熱感已經到了不容忽視的程度,多多良似乎對現在的狀態有所感知,霧仁不得不承認,某個金髮青年與周防尊之間的羈絆,哪怕隔着陰陽,也無從斬斷。
【解封石板所剩時間,十五分鐘,請宿主儘快完成強制劇情。】
霧仁輕鬆按下胸口,似乎這個動作就能把多多良所有外泄的情感一併封印回耳環,他再度撫上德勒斯頓石板,黑色襯衣下薄薄的肌肉慢慢繃緊。
無需旁人多言,鮮活的肉/體與冰冷的石板相觸的那剎,有機質和無機質之間構築起雙向的無形連接,這具肉/體本就用於盛放石板誕生的靈智,霧仁覺得彷彿回歸了人生最初的狀態,剛才一瞬間的戰慄與不適被完全滌盪,只余通體舒暢。
作為連神明也無可奈何的大妖,其誕生大概可以細數回伊邪納岐伊邪那美這兩兄妹還沒有開始造物之前,但那時他身在山野之間,無靈智也無記憶,只是朦朦朧朧有一點對周遭世界的印象,彷彿新孕育的生命尚處在羊水包繞中。
而後是初具靈智,自我修鍊,人擋殺人,神擋殺神,直到最後,成為名懾一方的“惡羅王”。
惡羅王......這個稱呼不知道是誰最先開始叫的,他總是記不清螻蟻的面孔,無論是興之所至屠戮的村落和城邦,還是偏野之所遠行的旅人,一群或是一個,與他而言,並無差別。
但是妖怪和凡人戰戰兢兢說出這三個字的神情卻莫名取悅了他,“王”,一聽就威風凜凜,就像他曾經羨艷的出雲國的神明。
很長一段時間裏,他都對自己終於擁有了“名字”而沾沾自喜,神明通過“名”與人世形成羈絆,世人以“名”供奉神明,如果能將自己的名字深深刻入那些凡夫俗子的腦海,四捨五入他也算有了和神明一樣的待遇。
“‘惡羅王’?誰問你名號了,名字懂嗎名字,沒有名字怎麼和你結拜當兄弟啊白痴。”
名叫“巴衛”的狐狸鄙夷地端起滿盞的酒杯,神色淡淡地刺破指尖
,往裏面滴入鮮血。
歃血為兄弟,那一日,在痛快入喉的烈酒中,惡羅王第一次知道他其實並沒有名字。
此後的日子裏他想過自己給自己取一個名,但是很遺憾,惡羅王大人將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殺戮遊戲上,午夜夢回每每暗自下定決心要給自己找個霸氣側漏的名字,但是轉頭天一亮,就嫌麻煩擱置了。
嘛,反正身邊有兄弟有手下,還有隨處可找的樂子,有沒有名字干係不大。
所以“惡羅王”三個字一叫,就叫了千年。
後來作惡多端的惡羅王被封印入雪山巨石,他有數不清的時間來複盤從前短暫又漫長的自由人生,思來想去總是覺得,說不定就是因為沒有名字,巴衛才會離開自己去喜歡某個叫“雪路”的女子,否則“歃血為兄弟”,這杯酒不該喝了不作數。
——如果有一天能出去......不,他終有一日會出去。
霧仁覺得自己的心口隱隱傳來抽動的痛意,絲絲縷縷,又綿綿不止。用這具身體的時日久了,竟然也無師自通地學會了人類對感情的分類與命名,原來那段暗無天日的時光,就是所謂的“孤獨”嗎。
“打擾了,那邊有人嘛?”
“初次見面,我叫毛利霧仁。”
哦是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毛利......霧仁,嘖,怎麼隨便哪個路人都有名字。
“啊,我要走了,和母親的最後一次交流竟然是爭吵,好不甘心啊,我能向你許願,幫我向她道個歉嗎,作為交換,我的身體你可以隨便使用,拜託了!”
許願?這個傻傻的人類是把他當成什麼神明了嗎,笑話,向惡羅王許願,怕不是嫌命太長......哦,不對,這傻小子已經死了......算了,隨便他吧。
“可以。”惡羅王聽到自己一時興起的回答,和這種鼠輩有聯繫雖然丟臉,但是如果身體能用的話也不是不行,而且如果不可以用,直接死掉也好過在黑暗裏幾百幾千年地待下去。
再次睜眼的時候,一向荒蕪的視野中竟然有了白色的光點,細碎如金,影影綽綽。光......他有多久沒有見到光了。
“霧仁,我可憐的孩子......”
女人近在咫尺的呼吸令他眩暈,他彷彿聽到了某塊乾涸的泥土窸窣破裂的聲音,再三感受,發現竟然源自心底。
,是在叫他嗎,霧仁,不知道這兩個字怎麼寫。
猝不及防地,女人擁上來,明明是恰到好處的體溫,卻讓惡羅王覺得滾燙。
“對不起,母親。”他遵循約定。
“不,回來就好,霧仁,我的孩子,回來就好。”
相擁成母子,那一日,在撲閃炫目的陽光中,惡羅王第一次擁有了名字。
德勒斯頓石板帶給霧仁的回憶還在不斷前進,如果石板也像系統一樣設置了任務進度條,眼下大概已經走到了尾聲。在葦中學園內求學的日常,在鎮目町內的日常,還有A。
“那個......我就是問一句,如果覺得冒犯也可以不回答。毛利集團的毛利霧仁和你是......”十束多多良托着下巴趴在吧枱上,湊得離霧仁很近。
“我就是他。”雖然以前不是,但是現在是。
“哦哦哦,真好。”多多良得到答覆后雀躍起來,丟下一句“安娜的果汁我會去送噠草雉哥”。
草雉出雲無奈地擦着剛才切過番茄的砧板,看着霧仁疑惑不解的面孔笑道,“別管他......小時候受過你們家幫助,所以覺得能救到你很開心吧。”
毛利集團名下有許多慈善機構,霧仁以為草雉出雲指的是這個,點點頭,但是總覺得心裏有幾分怪異。
所以救了他又留下他,是因為原本的“毛利霧仁”嗎?很可惜,報恩的對象已經死了,霧仁惡劣地想着。
“才不是呢草雉哥!”多多良將半個腦袋都隱進吧枱上大瓶的紅酒中,從霧仁的角度上只能窺見半個扭曲的腦袋,但即使這樣也能看清他難得嚴肅認真的表情,“‘幫助霧仁’這件事本身就令人開心,我笑是因為他願意告訴我他是誰,無論是毛利霧仁還是十束霧仁,對我來說都一樣。只有此時此刻站在我面前的人,只有‘這個人是他’這件事和‘我想和這個人成為朋友’這種心情才是重要的。”
草雉出雲放下抹布,關上直飲水,失笑,“十束,你再說下去霧仁臉都要熟透啦。”
多多良猛地站起來,恰好捕捉到對面人慾蓋彌彰地偏過頭去,意識到方才說的話過分露骨,簡直就像抓着對方的手大喊“你願意和我成為朋友嗎”。
這種小學生行為只有八田美咲才會幹得出來吧,多多良兀自懊惱,趕忙接過草雉出雲遞上來的果汁,蹬蹬蹬跑上二樓。
“我有一個朋友......”多多良離開后,霧仁猶疑開口,草雉出雲聽到這個標準句式,下意識以為這個“朋友”就是霧仁自己,“他告訴我古代結拜為兄弟的兩人之間要互通姓名,這樣天地才會認可你們的儀式。”
草雉出雲靜靜聽着,但卻沒有等來下文,摸不清霧仁想問什麼東西,他只能自己捉摸着開口,“啊是,其實不僅有名字,還有什麼生辰八字啦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供奉什麼東西喝的什麼酒也很講究,古代的禮儀確實挺複雜的。”
“但是結拜嘛,主要還是看雙方的心意,如果彼此已經在心裏認可對方是自己的兄弟的話,上述那些東西也並非必要了,簡陋起來隨便向蒼天大地磕三個頭就可以了事。”
“名字呢?”霧仁皺眉,“名字也可以不要嗎?”
“名字的話......我先問個問題,你......不,你的朋友在結拜的時候,完完全全知道對方是怎麼樣的一個人了嗎?”
霧仁回憶了一下,自己乾的什麼事情從未瞞過巴衛,巴衛大概也如此,於是點頭。
“那就結了,你既然清楚知道了對方是什麼樣的人,還想要與他成為兄弟的話,名字又有什麼重要的呢,這不過是你的性格和你的人生經歷的集合,沒有名字為這個集合命名,也會有其他東西承擔這個作用。”
草雉出雲不知道霧仁是怎麼鑽進這個怪異的牛角尖的,他已經忘記了“我有一個朋友”的開頭,完全代入了霧仁本人,“就像十束說的,這個集合叫做毛利霧仁還是十束霧仁甚至沒有名字都無關緊要,只要他確定‘這個人是他’這件事和‘我想和他成為朋友’這個心情就足夠了。”
霧仁被說得愣住了,當初巴衛鄙夷完他竟然沒有名字后,還是痛快地喝下了歃血酒,他有確定“這件事”和“這個心情”嗎。
或許有吧,乘風而起九萬里,笑談醉飲三千酒,恣意浪蕩的日子總做不了假。
“所以霧仁你到底什麼想法?”草雉出雲突然覺得對付這隻高傲的貓咪打邊球是沒有用的,普通人自然而然水到渠成的事情放在他身上根本行不通,“十束他表現地已經很明顯了吧,你願意回應他‘這件事’和‘這個心情’嗎?”
他當時是怎麼回答草雉出雲的?在德勒斯頓石板眩暈的記憶回溯中,霧仁一時想不起答案。
胸口突然被灼痛了,與石板的連結讓這股痛感放大了數十倍,霧仁因此控制不穩,石板上均勻的光芒暗了一瞬。
“霧仁......”細若蚊蚋的聲音在他的耳邊響起,儘管虛弱,依舊清晰。
是多多良嗎,他是在以這種方式告誡自己不要再往前了,還是仍舊在擔心他的王呢。
霧仁在心
中苦笑起來,許久之前的答案已經不再重要了,無論他是否承認,“毛利霧仁”這個名字下背負的東西,已經從無牽無掛以鮮血作樂的“惡羅王”,變成了擁有某種心情的“霧仁”。
屬於他的一切的集合,已經被“霧仁”這個名字牢牢綁住。
黑色的髮絲在不知起自何處的颶風中飛揚,霧仁鬆開接觸石板的手,石板的光芒不僅沒有暗淡,反而驟然騰起,如有實質。
接下來他要做的事,並無新意,在比良坂大廈,他無意間成功過,哪怕並非出於本意;但既然在比良坂都能成功,現在腳踏黃泉,近距離接觸石板,更沒有失敗的道理。
HOMRA的復仇對象,只是無色罷了,撇開第七王權者的身份,他不過是個精神變態的普通人。
只要在周防尊動手的那刻,剝奪無色王權者的身份,所謂“弒王的負擔”,自然也不存在了。
霧仁赤色的瞳孔閃過冷厲的光,鋒利如新開刃的名刀,他的五指深深叩進胸前的灼熱處,不自覺地用上了十分的力氣。
第七王權者,無色之王。
這個名號,他先收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