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068
冬去春來,盛夏將至。
每逢八月,這座臨海的大都市都會舉辦一年一度的“WFPT”商業領袖論壇,今年也不例外。
為期三天的能源峰會專場,主辦方邀請了全球能源領域的龍頭企業,在各個展廳展出他們的最新產品,並在現場接受媒體訪問。
作為今年峰會的主要贊助商之一,知名跨國車企達諾菲的展廳橫跨三個展覽館,展廳里人流如潮,短短數日便吸引了超十萬人參觀。
參觀者們都是為了同一件展品慕名而來——達諾菲首發的量產新能源車“”。
這款新能源車型自去年年底出廠后,在國內外電動汽車領域引起了強烈的反響。不僅因為這是傳統車企品牌達諾菲所研發並生產的第一台真正意義上的新能源汽車,最備受矚目的一點,是其搭載了最新一代的GaN車輛電驅及高壓充電系統。
與原有的充電系統相比,這套系統降低了車輛幾乎三分之一的充電耗能與充電時間,並能在汽車行駛的過程中進行電力內循環利用,極大程度改善了新能源汽車目前耗能快的問題,一定程度上緩解了續航焦慮。
這次在“WFPT”展會上的公開亮相,也是達諾菲在公開發售前進行的最後一次預熱。九月,也就是下個月月初,這款新車型就將正式接受客戶預定。
結束和幾家東南亞燈具供應商的交流會,時添坐上了照明類展廳門外的企業家擺渡車。隔着一條人行大道,他看到園區北面的汽車展區外排着密密麻麻的人群,全是準備進去參觀達諾菲新車型的車友。
給時添遞上了一瓶礦泉水,坐在擺渡車後排的陳助理忍不住驚嘆出聲:“時哥,我還是第一次在博覽會看到這麼多人!”
這是他第三年跟着時總一同參加能源峰會了,每年照明展區和汽車展區隔的都不算太遠,但由於周先生的緣故,他還是第一次那麼留意對面的狀況。
擺渡車開始往大門外行駛,從不遠處收回目光,陳助理問坐在前排的時添:“時哥,現在時間還早,你要去找周先生么?”
現在的時間臨近下午五點,而商業領袖論壇的晚宴將會在傍晚七點開始,作為封禹集團的董事長,時總還是和往年一樣,收到了晚宴的邀請函。
聽到陳助理這樣問,時添想都沒想便脫口而出:“不去。”
用腳趾頭都能想到,周斯復現在肯定正在會議現場對着一堆廠商和媒體營業。像他這種為了應酬才不得不社交的隱藏型社恐不同,姓周的算是社牛中的殲擊機,無論到哪都能混得如魚得水。
果然,就在擺渡車晃晃悠悠地路過汽車展廳時,時添看到頭頂的LED大屏幕上跳出了一張熟悉的面孔。
會議的嘉賓問答環節,年輕英俊的達諾菲老闆正雙手相交放在膝前,從容應對着一名德國記者提出的問題。
隨着會議現場的實時轉播開始,大屏幕的左下方彈出了一行介紹——【17:30-特邀嘉賓:達諾菲集團大中華區總裁-演講主題:汽車行業全產業脫碳的關鍵】
盯着畫面里的男人看了一會,時添回過頭,認真地問身後的陳助理:“你覺得他像不像一隻花枝招展的公孔雀?”
陳助理:“……?”
時添的話音剛落下,大屏幕的直播畫面里,正在為周斯復翻譯德語的女翻譯一不小心,把手中的錄音筆掉在了地上。
正當她窘迫地拉住短裙,準備往下彎腰的時候,周斯復已經從座位前站了起來,用身軀擋住鏡頭的同時,俯身替她撿起了錄音筆。
發現嘉賓為了避免自己在鏡頭前走光,臨時做出的細節舉動,女翻譯連忙小聲低着頭道謝,耳根微微泛起了紅。
對着身後的女孩禮貌頷首,周斯復隨即轉回頭,繼續接着回答台下記者的問題。
“看吧,”雙手抱在胸前,時添挑了挑眉,“又在開屏了。”
—
傍晚七點,“WFPT”企業家晚宴在位於市中心的千禧酒店頂樓隆重舉行。
回公寓換了身禮服,時添正打算拎着車鑰匙出門,突然發現一層樓梯底下的小隔間門沒關。
由於晚宴馬上就要開場,他也沒來得及走過去查看,只是匆匆瞥了一眼,便拿起車鑰匙下樓了。
乘電梯上到頂層,給侍應生出示了邀請函,時添站在場外想了想,還是將手機給放回了褲兜里。
姓周的今天從早忙到晚,日程安排得滿滿當當,估計連接電話的時間都沒有。況且,在這種商界名流聚集的重要場合,他也不太方便和周斯復一起同行。畢竟除了他倆周圍的人,很少有誰知道他們現在正在同居。
過去的幾年間,他也偶爾會在類似的商業聚會上見到周斯復。但每一次碰面,雙方都會非常默契地把對方當作空氣,哪怕同處一廳也站得遠遠的,絕對不靠近對方半步。
其實今天和以前一樣就行,兩人的人脈和社交圈本來也不重合,不如各自應酬各自的。
晚宴分為用餐和晚間酒會兩個環節。用餐環節開始,時添掃了一圈整個宴會廳,並沒有在宴會廳里找到周斯復的影子,倒是在飯桌前接待了好幾位專門來找自己碰杯的商界老友。
“小時,好不容易才盼到你重新出山吶。”
互相寒暄了幾句,恆雲照明的總裁錢松拍拍時添的肩,“封禹今年前三個季度業績不錯,我昨天還在和劉董說,咱們差一點就要被你們反超了!”
恆雲照明是國內數一數二的傳統LED燈具廠牌,目前已經在A股主板上市。雖然近幾年業績有所下滑,但仍然是照明界的領頭羊。
被恆雲的老闆這麼一誇,時添頓時有些不好意思,主動抬起酒杯和前輩碰了碰:“……入行的時候多虧有錢哥在內的幾位前輩幫持,我們才漸漸找到合適的業務線,以後還有不少要和錢哥請教的地方。”
“時總一直都那麼謙虛。”站在一旁的電子執行總監黃致達忍不住感慨,“要我說啊,封禹的產品業務線早就該讓你接手了,至於那個什麼季源霖——”
剛把話說出口,黃總監像是突然意識到了什麼,連忙捂住嘴,有些訕訕地笑着揮了揮手:“是我多嘴了,過去的事就不提了,不提了啊!”
平日裏都是混一個圈子的,他們這幫人自然也通過各種途徑得知了發生在這對夫夫之間的狗血糾紛。
原本是一同白手起家、相戀八年的愛侶,卻在公司最蒸蒸日上的時候撕破臉皮,將對方一紙訴訟告上法庭,這種事情怎能不叫人唏噓?
不過這是別人家的家事,也不是他們能多嘴多舌的,今天特意來找時添碰杯,主要還是有別的目的。
和一旁的老友使了個眼色,錢鬆了然地點點頭:“確實,要是一直保持現在的勢頭,估計封禹下一季度的銷量還能再往上推一推。”
“對了小時,”頓了頓話頭,他的話鋒陡然一轉,下意識地放低了聲音,“聽說封禹去年年底拿到了一筆海外家族信託的投融資,金額不算小。時總有沒有渠道,幫大傢伙也引薦一下?”
時添難得沉默了一下。
果然,僅僅聊了不到五分鐘,這幫老狐狸就露出馬腳了。
都說商場如戰場,沒有永恆的朋友,只有永恆的利益。去年自己負債破產的時候,這幫人全都匿了影,現在看到封禹逐步回歸正軌,又開始前仆後繼地找上門來。
他們此行的目的已經很直接了,就是想要通過他,和那位拯救封禹於水火中的“金主”搭上線。
二哥那張非常欠揍的笑臉在腦海中一閃而過,時添垂眸抿了口紅酒,禮貌地笑了笑:“各位搞錯了,那幾億並不是投融資,而是他們借給我的個人擔保貸款。”
“……貸款?”
黃致達微微一愣。
“對,”時添點點頭,“簡單來說,那家信託公司算是我最大的債主,給我的利息率也高得可怕,以後是要我連本帶息給還回去的。”
“……這樣啊。”
聽到他的解釋,對面兩人眼中閃過一抹轉瞬即逝的失望,卻並沒有在明面上表現出來,“我們還以為,封禹突然融了那麼一大筆資金,是在為以後的上市做準備呢。”
時添但笑不語。
他確實很想讓封禹上市,但第一,現在還不是時候,第二,他不會做出這種借別人的錢給自己臉上貼金的事。
沒等時添繼續和面前的幾位商人寒暄,宴會廳的大門口忽然傳來了一陣騷動。
放下酒杯,他發現宴會廳的大門不知什麼時候被侍應生再次拉開,一位賓客姍姍來遲,正在門外的登記處低頭做登記。
騷動是從靠近門口的兩張餐桌上傳出來的。看清楚來的人是誰,坐在這兩張桌前的客人們紛紛扭過頭,開始小聲地交頭接耳起來。
“……真的是達諾菲的那位——”
“我以為他只會參加白天的峰會——”
待遲來的貴賓簽完名,侍應生正準備指引貴賓前往宴會廳盡頭的VIP主桌,突然看到男人伸出一根手指,緩緩點了點簽到表上的一個名字:“他坐哪桌?”
侍應生趕緊低頭看了眼表格:“時……時總坐在第六桌,左區第四台就是。”
和侍應生道了聲謝,男人放下手中的簽到筆,轉身大步走入了宴會廳。
眼睜睜看着周斯復在全場所有人的目光注視下朝自己走來,時添立時僵在了原地。
緩緩眯起眼睛,他用銳利的眼神警告周斯復——你別。
今天參加晚宴的全是商界名流,裏面魚龍混雜什麼人都有,誰知道會不會有像錢松和黃致達這類別有用心的人在。
然而,令他沒想到的是,周斯復完全無視了他的警告,甚至還在距離他幾米遠的地方加快腳步,在半空中施施然伸出了一隻手。
正當他僵在座位前,一時間不知道該不該回握上去時,周斯復已經徑直越過他的座位,對着坐在他鄰座的中年人笑道:“陸伯,好久不見。”
看到周斯復是專程過來和自己打招呼,一直坐在他身旁,本市知名的實業家陸恩銘連忙從座椅前站了起來,和周斯復打招呼:“是小周呀……”
“上次您住院的時候,我恰好在國外出差,沒來得及趕回來探望,只能讓他們準備了一些補品送到了府上,”周斯復滿臉關切,“您現在身體怎麼樣了?還需要化療么?”
“腫瘤是早期,已經完全切除了,不用擔心。”
拍了拍面前年輕人的手,陸伯和藹道,“小周,你真是有心了——”
發現周斯復全然忽略了自己的存在,卻和坐在自己鄰座的大伯聊得十分起興,時添:“??”
所以,這人其實並不是過來找自己,而是專門來和長輩寒暄的??
和錢松等人道了個別,時添剛在桌前坐下準備用餐,便看到身旁的陸伯拉起周斯復的左手,有些猶豫地問:“……小周,你這是什麼情況?”
“對了,今天來找您,其實也有一個喜訊想要告訴您。”被陸伯注意到了手指上的細節,周斯復頓時低下頭,瞭然一笑,“去年婉拒了和陸小姐的婚事,我也一直挺過意不去的。既然您已經知道了,還請您幫忙轉告陸小姐一聲,我已經遇到了合適的結婚對象,有進一步發展的打算了。”
聽到周斯復這樣說,整張桌子的人紛紛抬起頭,望向了兩人所在的方向,唯獨只有時添呆坐在餐桌前,目光直愣愣地盯着周斯復的左手無名指。
……怪不得今天自己出門前,發現樓梯間的暗門正在朝外半敞着。
那枚一直被存放在保險櫃裏,他當年分手時還給周斯復的求婚鑽戒,被周斯復出門前拿了出來,戴在了他自己的無名指上。
“……”
又和陸伯簡單聊了幾句,順便祝願那位姓陸的小姐覓得良緣,周斯復起身告別:“那陸伯,您先吃飯,我就不打擾了。”
說完這句話,周斯復便原地轉過身,端着酒杯往VIP主桌的方向走。
在路過他身邊時,這人用只有他能聽見的聲音淡道:“今天領帶選的不錯。”
時添:“……”
這人故意的吧???
—
在管弦樂隊優雅的提琴樂中,用餐環節很快進行到了尾聲,接着便是晚宴的酒會環節。
和餐桌前的賓客們逐一道別,時添離開了宴會廳,打算先去上個衛生間,提前吃點保護腸胃的葯,再接着進行接下來的應酬。
葯是周斯復讓阿姨在公寓裏常備的,他平時最常服用的那種,尤其適合這種需要飲酒的場合。
他並不知道,在他離座的同時,坐在VIP主桌席的男人也跟着從餐桌前站了起來。
周斯復對着主桌的貴賓們微微頷首:“接個電話。”
離開衛生間,來到富麗堂皇的酒店走廊,時添選了個空蕩無人的陽台,剛解開領口準備透透氣,突然聽到身後傳來一陣熟悉的腳步聲。
下一秒,陽台的帷幔被人從外面掀開,一道高挑的身影覆下身,將下巴輕貼上他的頭頂,從背後緊緊環抱住了他。
身形微微一頓,時添卻沒有把身後的人推開,只是動了動喉嚨,有些不自然地道:“……周斯復,這是公眾場合,你給我適可而止一點。”
將身體的一半重心都壓在他的肩上,背後人一點一點埋下頭,嗅他頸間散發出來的淡淡雪松香。
他們出門時噴了同一款男香,一旦站在一起,就會很容易被其他人發現撞了味道。
“十天,”他聽到周斯復在背後啞聲道,“親一下。”
“……”
時添的聲音毫無波瀾,“回去再說。”
從去年到現在,他已經和周斯復在同一個屋檐下住了整整快一年了。
在這一年間,周斯復有一半的時間都在國外出差,他也忙着整理季源霖留下的那一堆爛攤子,兩個人忙的時候十天半個月都見不到對方。
然而,即使是這樣,在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漫長相處中,他和周斯復之間的關係也漸漸多了幾分別的意味。
最初,周斯復還會安分地保持着朋友之間的社交距離,很少對他做出一些逾矩的舉動。可自從他主動在車上回吻了周斯復一次后,一切都開始變得不受控制起來。
先是周斯復三番五次地宣稱出差回國倒時差睡不着,要進來他的房間裏坐一會。就這樣漸漸過了幾個月,姓周的一不做二不休,乾脆厚着臉皮,直接脫下外套上他的床了。
還好這人還有點人性,每次只是從背後擁着他睡覺,並沒有干出更出格的事情。
在那個彼此交心的冬夜過後,或許已經明白他還需要時間,周斯復再也沒有和他提起過“複合”兩個字。
時常擁抱,偶爾接吻,這就是他和周斯復之間的狀態。
糾纏不清的曖昧,深夜裏的抱團取暖,似乎確實比直面現實要輕鬆得多。
他知道,自己是在一味地逃避心中的感情。但只要不刻意去想,他就可以繼續裝作什麼都不知道。
任着身後的男人像小貓一樣用下巴輕蹭他的頭頂,直到冰涼唇角擦着鬢髮漸漸往下,在後頸處落下一片細細密密的吻,時添終於忍不住了。
用手肘抵着周斯復的下頜,將他的腦袋緩緩撐起來,不讓他再這樣肆意妄為下去,他偏過頭,問:“……你今天怎麼了?”
平時還好,只要是在公眾場合,兩人都會刻意保持一點適當的距離。他不明白周斯復今天到底發什麼瘋,先是公然把以前的求婚戒指戴在手上,巴不得告訴參加宴會的所有人他名草有主了,接着還趁宴會中途跑出來,在這裏對着自己鬧。
如同一個沒有安全感的小孩,在向全世界宣示對所愛之物所有權的同時,還極度渴望獲得他人的溫暖和懷抱。
沉默片刻,他聽到周斯復緩緩開口:“去了一趟郊外的墓園,所以來晚了。”
“……墓園?”時添皺起眉頭,“你去墓園幹什麼?”
周斯復垂下眼帘,神色淡淡:“今天是我養父的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