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067
時添沒想到,在結束了一整天的漫長工作后,他會坐在新車的副駕駛座上,被周斯復載着在郊外的試駕道上飛馳。
時間倒轉回半小時之前。
隨着公司第一款新能源成品車的順利出廠,圍聚在倉庫里的工程師們紛紛開始擊掌慶祝,整個工廠內頓時掌聲雷動,歡呼聲響徹半空。
等周圍的嘈雜聲漸漸歸於寂靜,所有人一齊抬起頭,將目光彙集到了站在頂層觀賞台前的老闆身上。
新車順利出廠,身為項目的總設計師和公司總裁,周斯復自然要在員工們面前發表一番講話。
隔着透明的玻璃牆,時添看到站在對面的周斯復接過助理遞上來的致辭稿,卻只是低頭掃了一眼,便將手中的稿子摺疊成兩半,放回了胸前的口袋裏。
兩隻手搭上觀賞台前的欄杆,周斯復對着工廠里密密麻麻的人群點頭示意。
在此起彼伏的掌聲中,他紳士地笑着開了口:“首先,我要感謝在場的每一位項目成員,謝謝。”
“如果沒有整個團隊的通力協作,缺少任何一個人的努力和付出,我們都不會在這個陌生而又全新的領域取得成功。”
“八年前,進入車間當見習生的第一天,我的上司就曾對我說,達諾菲一直以來的品牌宗旨只有一個,就是,對所熱愛的一切,激情永不消磨。”他說,“我想,無論是事業還是生活,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無論如何都想要達成的目標。這個目標,就是我們堅持下去的最大動力。”
頓了頓話頭,周斯復將目光緩緩對準了正對面的玻璃幕牆:“而我,之所以堅持到現在,就是相信總有一天,我可以不被他人左右,完全掌控自己的人生,並拿回屬於自己的一切。”
聽着周斯復給員工們的致辭,時添漸漸有些出神。
明明如同雞湯般用來激勵員工的語錄,卻硬是被他聽出了更深一層次的含義來。
自從與周斯復重逢之後,他就一直對一件事情百思不得其解,那就是周斯復如今的立場。
按照祁為理之前給出的說法,祁家這一代的年輕小輩,全都被祁正安排在祁連電子旗下的各大分公司擔任重要職務,從而鍛煉他們的能力。
比如身為祁家二少的祁為理,目前就是祁氏家族信託的總經理。祁家唯一的千金祁尚惠正在擔任祁連電子子公司溯源科技的CEO,至於長子祁為琛,則是祁連電子海外分部的負責人。
所有的小輩當中,唯獨只有周斯復是個例外。
這人不僅在回歸本家后拒絕改姓,還同時拒絕了祁正讓他進入家族系企業的要求,反而回到了他畢業后入職的第一家公司達諾菲,一家和祁連電子完全沒有任何關聯的跨國車企擔任高管職務,一干就是好幾年。
他後來也曾聽到一些商界的小道傳言,稱祁家這位幼子是在明哲保身。畢竟作為全球十分具有影響力的金融寡頭集團,祁連電子的水實在是太深了。周斯複選擇遠離家族權利的漩渦,自己一個人出來單幹,其實也是一種比較理智的決定。
這些傳言全都半真半假,不知道可信度有多少。但他心裏也明白,無論出於什麼原因,姓周的這麼做,一定是有自己的考量。
從剛才周斯復的一番致辭中,他還聽出了另外一個至關重要的一點——周斯復有一個特定的目標,為了這個目標,他不會讓任何人干涉到他自己的計劃。
想到這裏,時添的腦海中忽然跳出了一個荒謬的念頭。
……那自己呢?
對於周斯復而言,自己與他的重逢,原本就是他計劃中的一環,還是完全在他的預料之外?
幾分鐘后,周斯復在掌聲如雷中結束髮言,在助理和項目負責人的陪同下離開了觀賞台。
看到周斯復的身影消失在了對面的長廊盡頭,時添也轉身下了樓。搭乘電梯回到倉庫一層,他剛往外邁出腳步,就在電梯門口迎面撞上了一道筆挺的身影。
看清近在咫尺的熟悉面孔是誰,時添連忙踩了個急剎車。
盯着面前的男人兩秒,他往後退了半步,有些不自然地乾咳出聲:“……你杵在這裏幹嘛?”
伸手擋住正在關合的電梯門,周斯復懶洋洋地靠在門前,抬手晃了晃掛在手上的車鑰匙:“走。”
“……”時添眼皮一跳,“去哪?”
周斯復笑得高深莫測:“我的秘密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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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跟着周斯復坐上了剛出廠的新能源轎車,時添才知道,這人口中的“秘密基地”,其實是一條環繞在山腳下,和外界隔絕的海濱長廊大道。
海濱大道長達數十公里,修建在近郊工業園的山背後,被達諾菲集團租用作專門的車輛試駕道,平時沒有外界的車輛經過。
為了避免新車在試駕的過程中出現安全問題,公司在靠近山道的那一側豎起了高高的防撞擊圍欄。從起點處抬眼眺望,能看到整整齊齊的純白色欄杆朝着海平面的方向筆直地往前延伸,一眼望不到盡頭。
坐上轎車的副駕駛座,感受着車窗外拂面而來的冷風,時添聽到周斯復問自己:“冷不冷?冷的話把車窗關上。”
“不冷,”時添搖搖頭,轉頭望着窗外的海,“市區的空氣沒這裏好,難得能出來吹吹風。”
伸手換了個擋位,周斯復將車速放慢了些:“要是喜歡,以後常帶你來。”
時添勾了勾唇角,並沒有回答身旁人的話,將身體的整個重心全都壓上座椅,他在潮濕的海風中慢慢闔上了眼睛。
新能源車本身發出的噪音很小,達諾菲所研發的這款新型電動汽車由於搭載了環保高效的GaN系統,更是幾乎不會產生任何的發動機噪聲。
載着他沿海岸線行駛了兩圈,周斯復在一旁出聲喚他:“十天。”
“嗯?”
“從今天見面以後,你幾乎一句話都沒說。”
周斯復從方向盤前稍抬起眼,透過後視鏡打量着他的側臉,“有心事?”
聽到周斯復這麼問自己,時添抿了抿唇角,在昏暗的路燈光線下緩緩睜開了眼。
他沒有回過頭,而是注視着窗外的濃稠夜色,悄然開口:“你上次說想再追我一次,是認真的?”
握住方向盤的手微微一頓,周斯復踩下剎車,將轎車停靠在了路邊的一片無人沙灘前。
海浪扑打上陡峭的礁石,發出遼闊而又空寂的迴響,在黑暗中無聲地沉默了數秒,周斯復突然抬起一隻手,安撫似地揉了揉他的頭髮。
“現在這樣就很好。”
收回自己的手,周斯復的語調平靜無波,“我並不需要得到你的任何回應,你也不必給自己太多負擔。”
側過身子,看到身旁男人一副故作淡然的模樣,時添從胸腔里緩緩吐出一口氣,用手捂着前額,忍不住偏着頭失笑出聲。
完全沒料到時添會是這樣的反應,周斯復的瞳孔不自覺地一縮,整個人僵直地坐在駕駛座前,眸中漸漸浮現出一股深邃的凝然。
他不明白時添為什麼突然在笑,卻在對上這人的目光時倏忽失了神。
眼梢微彎,一雙眼眸隨着笑意的加深而閃閃發亮,時添的雙瞳映襯着海面的皎潔月光,就和年少時一樣活潑而又靈動。
自顧自地笑了一會,時添慢慢垂下手,從座椅前歪過頭,神色認真地看向他:“說來也怪,從出生到現在,我一共就談了兩次戀愛。每一次,我都以為自己遇到了可以共度餘生的那個人,沒想到最後沒一個落得好下場。”
“第一次,你和我求完婚後就沒影了,第二次,我的前夫帶着小捲走我的全部家產,最後鬧上法庭才順利離了婚。”在月光下眯起眼睛,時添臉上的神情有些淡淡的懶,“你說,我是不是命里犯桃花,根本就不適合處對象?”
沒等他開口,時添便垂下眼帘,繼續自言自語般地說了下去:“和季源霖鬧掰后,我一直在心裏想,以後再也不相信任何人了。”
雙手抱住胸口,時添揚起唇角,對着他自嘲般地笑了一下:“談個屁的戀愛。”
“要是這輩子再對任何人付出真心,我就是小狗。”
看到時添臉上浮現出的笑容,周斯復忍不住一怔:“十天……”
他其實早就知道,在幾個月前的那場變故發生后,時添一直都處於一種非常沒有安全感的狀態。接連遭遇愛人的背叛和出軌,再加上突如其來的財政危機和事業上的打擊,這人現在很難去相信任何一個人。
要從這些事情里完全走出來,確實還需要時間。
這個時間或許很短,只需要幾個月或者幾年,或許又會很長,畢竟有些傷痛太過於刻骨銘心,一輩子都難以治癒。
想到這裏,他忽然有些後悔了。
後悔自己不應該問出剛才那句話,今天晚上也不該把人帶來
這裏。
今天晚上,他只是單純的想給這人一個驚喜,讓他開心。卻沒想到會適得其反,讓這人觸景生情,回想起從前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來。
眸色漸漸黯下,周斯復從座椅前坐直,有些笨拙地開了口:“對不起,我——”
正當他試圖對身旁人道歉時,時添卻驀地打斷了他的話。
“我明明都已經下定決心了,”時添顫聲說,“……可周斯復,你的出現,破壞了我的全部計劃。”
“……?”
沒等他來得及反應,時添微微往前傾身,伸手一把扯住了他的領口。
鼻尖相抵,額頭輕碰,最後就連鼻息都幾乎纏繞在了一起。被困在狹窄的方寸之間,時添眨了眨眼,抬起頭與他四目交匯。
“周斯復,我最後再問你一遍。”
漆黑的眸子裏蒙上了一層斑駁光影,他聽到時添再一次問,“你說的那句話,到底是不是認真的?”
“俗話說,事不過。”
時添啞着嗓音,一字一頓地對他道,“人就活這一輩子,已經沒有再給我試錯的機會了。”
被時添緊緊攥着西服領口,周斯復艱澀地動了動喉頭,嗓音頓時變得又干又啞,半天說不出一個字來。
他不知道該怎麼告訴時添,他這輩子從沒有對他撒過一次謊,現在不會,以後也不會。
到最後,他只是緩緩抬起一隻手,輕攬住面前人近在咫尺的後腦勺。
緩緩地覆上,又如蜻蜓點水般輕輕摩挲,接着撬開齒關,進入到更深,他眼睜睜看着面前人因為他而全身帶上了抖,微張的嘴唇漸漸變得潮濕而又紅潤。
種種微妙的、難以言喻的洶湧情緒,全都被他融化在了一個吻中。
珍視地捧着面前人的臉,他看到這人的嘴唇輕開輕闔,在長久的碾磨中開始變得戰慄不止。突然在某個臨界點,拉扯住他衣襟的手微微一震,在半空中僵停片刻,緊接着一點點鬆了開來。
唇齒短暫地分離了一瞬,懸停在半空中的手翻轉掌心,用五指抵上他的胸口,緊接着徐徐收緊。
在氧氣殆盡之前,時添仰着頸,回應了他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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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車回到“”時,時間已經過了傍晚十一點。
或許因為剛才在車廂里發生的一切,時添回程的一路上都在把臉面朝車窗,背對着正在開車的人,一副已經睡着閑人勿擾的架勢。
唯獨只有發紅的耳根和微微起伏的胸口,能看得出他其實正在裝睡。
打開公寓的房門,他彎腰匆匆換了鞋,對着周斯復扔下一句明天還要早起先去洗澡,就頭也不回地衝進浴室,反鎖上了房門。
注視着時添幾乎算得上落荒而逃的背影,周斯復:“……”
他在上學的時候就知道這人臉皮特薄,沒想到只是在車裏接個吻而已,這人居然會一直社死到現在。
聽到浴室內傳出“嘩啦啦”的流水聲,周斯復上前敲了敲浴室門:“我還要回公司處理點事,你早點休息。”
時添沒答話,只是從浴缸里伸出一隻腿,懶懶踹了門一下,示意他知道了。
乘電梯下到地下停車場,坐上的駕駛座,周斯復卻並沒有馬上開車點火,而是靠在駕駛座前,用手機撥通了一個電話。
“喂,”聽見電話被對方接通,周斯復淡淡出聲,“剛才在開車,你找我?”
他的話音剛落下,電話里便傳來了一道憤怒的女聲:“我需要你馬上給我一個解釋,你為什麼要在股東大會上給祁為琛投贊成票?”
隨手反鎖上車門,周斯復握着手機,微微挑起眉稍:“我有承諾過,會把我的那一票投給你嗎?”
“……”在電話里沉默半晌,祁尚惠咬着牙冷道,“看來他們說的沒錯,姓周的,你果然是個背信棄義的叛徒。”
“你明明知道,一旦祁為琛坐上執行董事的位置,對你對我都沒有任何好處,只有你把那個席位投給我,我們才能——”
“等等,”
像是聽到了什麼天大的笑話,周斯復忍不住勾起唇角,在狹窄的車廂內輕笑出聲,“祁尚惠,你這話說的就有點過分了,原本就是你先違背約定在先,不是么?”
驟然間放冷了聲線,周斯復的眸中仍舊笑意不減:“我記得,我當初有明確警告過你,不要打他的主意。”
“但你顯然並沒有把我的話當回事,背着我在私底下派人堵他不說,還打算將他也拉進這蹚渾水裏。”他施施然道,“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倆是仇人,你故意要拿我在乎的東西開刀,你說是不是?”
聽到他這麼說,祁尚惠在電話另一端一連做了好幾個深呼吸。
片刻后,彷彿下定了什麼決心,她一改最初接電話時咄咄逼人的態度,語調變得漸漸軟了下來:“好,那我和你道歉。”
“我以為找到他,就能從他嘴裏套出有關季源霖手中專利的線索,當初並沒有想那麼多。我和你保證,以後絕對不會再打他和GaN的主意。”祁尚惠沉下聲,一字一頓地解釋,“目前還在董事會換屆的公示期,只要你立刻撤回你的投票,再向董事會申請複核,我就還有扳倒祁為琛的機會。”
“要是等祁為琛真的坐上那個位置,一切就已經沒機會了。”
伸手解開領口的紐扣,周斯復在封閉的車廂內抬起頭,緩緩舒除出一口氣:“說完了?”
“要是已經說完,那我就掛了。”
“周斯復,你——”
“祁尚惠,我想你應該要有一點自知之明。”將手機扔到方向盤前,他對着屏幕上的通話頁面不疾不徐地開了口,“從你自作主張,找上他的那一刻起,我們的合作就已經宣告結束。”
沒等祁尚惠再出聲,周斯復已經按下了通話結束的按鍵。
在座椅前緩緩閉上眼,等再一次睜開雙眼時,他眸中的冷意已經漸漸散去,又恢復了往常波瀾不驚的神情。
拿起放在方向盤前的手機,他轉而撥通了另一個電話。
很快,電話被人接起來,聽筒里傳出一道陌生的男音:“老闆,請吩咐。”
“祁尚惠已經出局了,以後不必再管她的那些小動作。”
盯着車載屏幕上跳轉到“00:00”的時鐘,周斯復踩下離合,“下一個,祁為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