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老子好餓
在上世紀四五十年代,為滿足平民和底層職工的住房需求,曾經興起過一種集體公寓。
它結構簡單,面積雖小卻五臟俱全,從外面看過去,整整齊齊的陽台猶如疊在一起的火柴盒,裏面又經常居住着鳥類,故得名為“鴿子盒”。
伊蘇帕萊索時代的建築雖然不甚美觀,但質量絕對沒得說。
經歷過一次海嘯,十六次酸雨,經年曆久的海風吹拂,這些“鴿子盒”被侵蝕得黑黢黢,主體卻依舊屹立不倒。
白翎曾經租住的這棟,也是其中之一。
實際上,它原本是【帝國星際空中巴士】的員工宿舍。新帝國成立后,它順理成章作為國有資產的一部分,被瓜分給了私人。
轉到現任房東手裏,已經不知道過了多少手。
走上台階,低頭可以看見地上若隱若現的血手印。
據說曾經有個善良的老醉鬼,在寒夜裏喝多了酒,躺在這裏凍死了。等第二天人們發現時,他的手掌已經和水磨石地面凍在了一起,之後,便留下了這枚手印。
在那個故事裏,老醉鬼名叫喬治,住在公寓的一層。他倒下的地方,離自己溫暖的房間,直線距離不過一百米。
然而,就是這一百米,要了一個窮人的命。
老租客都會避開那道手印,以免沾上晦氣。
但白翎會親切地把手印稱為“老喬治先生”。以前每次回來,他都會站在上面,氣喘吁吁地歇一會。
或許老喬治是個好人,留下這枚手印,是為了給夜歸且視力不佳的小鳥們指明窩的方向。
白翎如此堅信着。
走進門廳,門房玻璃用紅色油漆歪歪扭扭寫着:長期有房,價格200-900不等。
這也是大多數窮人將將付得起的價錢。
白翎曾經租住的是中檔,500價位的單人間。他原本想選更便宜的八人間,但那時的帝國悄然流行着一種神經系統疾病,整日咳血吃藥的他,被拒絕與人合住。
因而,區區500星幣,也是咬着牙付的。
不像現在,社團的工資和對賭贏的賞金,加在一起已經小六十萬。這還不算某條任性人魚砸下的贊助費。
“04號房有人住嗎?沒有的話,我租一個月。”白翎淡淡說。
二十年前的房東尚未禿頂。
他盯着白翎的羊絨外套,上下打量了一番,叼起牙籤:“我可先說好,我們這裏不接受退房退款。哪怕你被警察抓了,也休想退錢。”
房東顯然把他當成了這一帶專偷富人衣服的小賊。
白翎直接掃了500星幣過去,房東這才慢悠悠掏出磚頭厚的記賬本,翻到最後一頁記上。
住在這裏的人,經常窮到連500塊都拿不出來。
租客們拖拖拉拉,像沾了水的泥鰍一樣滑溜,和上門收款的房東打着游擊戰。如果不幸被堵到,就從床墊下面摳出一點錢,臉上掛着討好的笑,祈求房東再寬限幾天。
這樣的“分期付款”,把500塊拆成了20塊、10塊甚至5塊3塊……
所以每當有人來交錢,房東這個頭髮稀少的葛朗台,就在名字後面簡單畫個+號,寫上相應數字。
如果有人遲遲沒來……
房東就出去打聽一番,再滿口咒罵地回來,打開記賬本,把某個人的名字胡亂塗成黑色,憤怒地說:
“他媽的,又死了一個。”
房東中氣十足,即使到了晚年,罵街聲也是這片地界最難聽最響亮的。
連賣花的小孩都學會了那句,滿臉天真無邪,無知無覺地跟着喊:
“特么的,又死了一個。”
一到交租日,這身“他媽的”便不絕於耳,成群結隊地蹬下樓梯,穿過走廊,踩過地下室窗邊的水窩。
這時,四十二歲的白翎會突然驚醒,迅速摸向枕頭下的刀子。
等視線逐漸清晰,冷汗徹底浸透背心,他才掐着床單,慢慢反應過來。
這裏不是戰場……
死的不是他……
白翎抖着手腕,端起杯子,喝一口隔夜的涼開水。可突如其來的腥澀味弄得他喉嚨一縮,差點吐出來。
嘴裏都是血,黏糊糊干在牙上了。
只吃便宜的壓縮餅乾,不吃蔬菜水果,會讓人患上敗血症。
白翎兀自呆坐了一會,也自言自語地罵:“他媽的,死了算了……”
一邊罵,一邊繼續掰碎餅乾,把那難以下咽的玩意狠狠塞進嘴巴,用水使勁衝下去。
胃裏脹脹的,可還是覺得……好餓。
這種極端的飢餓和不滿足感,通常會伴隨一整天。
白翎搬着沉重的礦泉水,路過肉店時,忍不住在櫥窗前駐足。
明亮潔凈的玻璃,倒映出他蒼白下陷的臉頰。
他死死盯着那些切割成塊、按克稱重的肉,總會想起自己在地鐵站里被年輕小販排擠、衝撞、推搡在地,好半天才爬起來,身體空虛得像紙片鳥。
白翎恨恨地想,不是自己老了,只是他太餓了,使不上勁。
要是能吃到牛肉就好了。
真正的肉,大塊的肉,就和牛肉味餅乾包裝上的圖片一樣,吃下去就能全身充滿力氣,病也會慢慢好起來……
這並不是聳人聽聞。
白翎真的聽過許多類似的故事。
生病的猛禽眼看要死了,被人撿走,餵了半個月的小牛肉,接着就出現了奇迹。它重新換上爪子,長出了喙,飛羽也漂漂亮亮,整整齊齊的。
他也可以的……
如果有人願意喂他,他也會努力活下去,努力長出新羽毛的。
不需要喂半個月,哪怕一兩頓都行。
但這只是荒謬的奢望。誰會接濟破爛的游隼呢?
每到這時,白翎便捂着眼睛,顫起嘴唇,恨聲說:
“他媽的,老子好餓。”
·
收起紛亂的思緒,打開地下室的門,熟悉的霉味撲面而來。
白翎張開手臂,把自己摔進床墊里。
唔……好硬,好扎人,沒有郁沉的羽絨墊子舒服。
他側過身,掏出終端先看了眼D先生的界面,還是未通過好友申請。
“唉……”白翎低嘆了聲,盯着天花板漏水的痕迹看了會,最終打給了郁沉。
那邊很快就接了。人魚似乎剛才在忙公事,還沒徹底從那種冷靜的狀態里切換出來,話音都是沉冷的:
“怎麼回事?”
白翎卻悄悄笑了,“我想您的床墊了。”
郁沉靠向椅子,向後撩了把散落的金髮,深邃的眉眼舒展開來,“只有床墊嗎?”
白翎咬着嘴唇,輕輕說:“還有睡覺很安靜的您。”
郁沉聽到話音背景中傳來的嘈雜聲,揚起眉毛問:“你在哪?外面聽起來像在吵架。”
白翎下意識回頭,往牆上看了眼。隔壁是六人間,牆板又薄,大聲喝酒喧嘩的動靜難免傳過來。
不過今天的動靜似乎過於大。
隔壁響起粗暴的踹門聲,轟,轟!接着是女人的尖叫,“誰准你們進來的,我要報警了!”
“你報吧,我們就是搜查官。有人舉報你窩藏反對派,我們已經掌握了充分證據,別想抵賴,哼哼,跟我們走吧。”
白翎心頭莫名一震,模糊的記憶被這段對話激起了漣漪。
是秘密警察們。
他記得二十年後,這群人會更加囂張,經常打着搜查的名義上門抄檢。
白翎是登記在冊的頭號通緝犯,不論住在哪裏,提心弔膽是少不了的。但他心理素質不錯,憑着一張病容和假禁制環,在秘密警察眼皮子底下住了兩年多,一直相安無事。
他從不把這群走狗放在眼裏。
白翎下意識摸了摸心口。
可這股突如其來的緊張,又是從何而來……
隔壁的叫聲停了,沉重的腳步聲往這邊走。白翎迅速對終端說:“我晚上回去吃飯,想吃牛排,回頭見。”
郁沉似乎察覺到什麼,但出於對他的信任,只應了聲:“好。”
通訊剛一掛斷,門就被拳頭砸響了。
白翎打開門,個alpha面色不善地朝屋裏看了看,“出來,我們要盤查。”
類似的流程白翎再熟悉不過了。盤查之後,便是找借口把他們帶走取證,接着就是索要贖金。
之前播音員先生就是這麼被抓走的。
白翎將高領毛衣扯到鼻尖下,低眉垂首,不動聲色混在租客群里。
以他的實力,解決掉個荷槍實彈的alpha不是問題。但問題是這裏狹窄人多,可能會傷及無辜。
白翎準備進了局子,直接交錢把自己贖出來。
來到秘密警察的駐地,他抱着遊覽的心態,漫不經心四處看着牆上的彩色海報,掀起唇嘲笑暴君愚蠢的大頭照。
突然,有一個眉毛粗厚的搜查官直勾勾盯過來,眯起眼睛道:
“喂……我是不是在哪見過你?”
“這頭白毛……我想起來了,你是上次廣場打人的那個崽種,跳海居然沒淹死你,嗯?”
白翎回以冷笑。
搜查官立即把他拽出隊伍,一把推搡進審訊室,掏出槍指着白翎腦門,陰惻惻笑:
“這次別想跑。看你的腿快,還是我的子彈快。”
他們原以為這小白毛會面露驚慌。
卻不想白翎熟門熟路進去,一腳踹起了椅子,抱着臂鬆鬆坐下,掀起眼皮寒冷地瞧了他們一眼。
冷白深艷,如刑場地上濺了血的霜雪。
那一眼,所有搜查官不約而同被一股冰冷的寒意攀上脊背。
白翎嘴角勾出一絲嘲弄:“有什麼想審的,儘管審,我趕時間。”
話音剛落,他不着痕迹地愣了下。
類似的場景,類似的話,自己似乎以前也說過……?
白翎重新打量這間審訊室,一股沉重的感覺緩緩從心底洇開,腦子有道聲音在告訴他:
自己好像……來過這個地方。
手心慢慢滲出冷汗,心臟速率加快,胸口血管似乎隱隱發疼。
他忽然變得焦躁、難忍、情緒憂慮,頻頻去看青灰色水泥牆上掛着的時鐘。
17:49分。
趁着白翎出神,搜查官強行奪走了他的終端,插.入晶片,熟練破解密碼。
搜查官慢條斯理翻着信息,拖着調子念:“[大藍尾巴]:醒了嗎,肚子還疼不疼,要不要我抱你去吃飯?哈哈哈哈哈——”
其他alpha嘲諷地大笑出聲。
這些話由郁沉說來沒問題,可從油膩的中年男嘴裏夾腔捏調地念出,便讓人噁心得想吐。
“這傢伙還是個斷腿殘廢呢。”搜查官瞥了眼桌下的義肢。
他惡意滿滿,轉頭問其他alpha,“要是把他的腿卸了,他是不是只能跟條狗一樣爬出這間屋子?”
秘密警察們附和:“嘖嘖,說得我都想看了。”
“這麼漂亮的臉蛋,當然要讓他在老大腳邊爬幾圈,咱們也過過貴族的癮!”
白翎目光恍惚,搜查官的臉逐漸和記憶中某處更蒼老的形象重合。
同樣的蒜頭鼻子,同樣的侮辱……
搜查官指着他逗弄道:“瞧,這傢伙嚇得都不敢說話了。”
白翎的眼球幾乎不在轉動,神情麻木得可怕。
誰也不知道,此時此刻,他的腦海里正上演着多麼光怪陸離的幻覺。
在他眼裏,這些人的嘴巴如被風吹倒的垃圾桶,一張一合,發出艱澀刺耳的聲音。醜陋坑窪的面孔扭曲成一團,融合成橡皮泥似的古怪形狀。
白翎很熟悉這種感覺。
每當精神障礙發作,周圍所有的景物都會像中毒一樣扭曲、撕扯、怪異地交纏……
白翎靜靜抬起頭,房間的時鐘似乎正在融化。跳動的指針在視野里變大了無數倍,壓着他充血的眼球,一格一格前進——
咔嚓,咔嚓……
不可挽回地走向下午六點……
搜查官又翻出新東西:“這個D先生又是誰?是你那個可笑的大藍尾巴嗎?”
指針跳動聲逐漸和激烈的心跳相契合,白翎急促呼吸,感覺胸口悶得快要爆炸了。
有那麼一瞬間,他恍惚覺得自己的靈魂從座位上飄到了外面,呼喊着想奔跑,想跳下去,想飛去未知的地方,想……
赴一場未完的約會。
白翎焦慮地拽了拽毛衣領子,下意識想呼吸順暢些。
搜查官餘光一閃,從高領毛衣一角,敏銳捕捉到一顆珍珠。
以他多年受賄的經歷,一眼就能看出這顆珍珠品相不凡。拿到黑市上,至少能賣五位數!
搜查官咧開貪婪的笑容,揮退了周圍人。
“今天算你走運,把那顆珍珠拽下來給我,我就大發慈悲放你走。”
那顆白蒲絨似的腦袋微微顫了下,緩緩抬起頭。
搜查官以為他會滿臉惶恐,卻表情一滯,正好對上一雙血孽纏絲,恍如剛從地獄惡池裏撈出來的眼睛。
“……你要我的什麼?”
搜查官:“珍珠。”
下一秒,搜查官的視線斜飛了起來。
他腦袋狠狠撞到牆上,痛得無以復加,下意識要掏槍對小白毛掃射,卻看見自己的身體原原本本坐在椅子上,大動脈噴出的血柱飄上了天花板。
白翎無聲擦拭手中的刀。
接着,他拿回終端,重新聯繫上[大藍尾巴]。
“您好。我這裏出了些噴濺性的問題,屋裏有監控,您有沒有渠道幫我遮掩過去?”
“噴濺”是一句黑話。
郁沉聽着他機械播報式的聲音,沉默兩秒,問到:“知道回家的路嗎?”
“知道。”
郁沉:“稍候,我轉接負責人給你。接下來,每一步聽它的指揮。”
“是。”
聽着乾脆利落的回答,郁沉心頭一動。
這還是他倆第一次如此公事公辦地對話,也是白翎第一次主動找他解決事端。
他與白翎在外事上的行動軌跡,似乎在這一刻交叉了。
一個不錯的開頭。
與此同時,白翎的終端“滴”聲一響,話路被切進其他軌道。
白翎沉下心,準備和這位“負責人”客套兩句,然而新話路里傳出的聲音卻是——
“機械小鳥?誰欺負了你,速速報給我坐標!”
您的護短AI強勢上線。開始入侵監控,修改錄像內容,高調潛伏網線,並親自護送機芯過載的機械小鳥回窩。
·
白翎帶着一身血腥氣回去,隨便扒了兩口飯,洗乾淨身體,便把自己裹進被窩,腦袋昏沉地睡去。
渾渾噩噩中,有人摸上他的額頭,指尖染着暖調的藻香,似紅潮泛濫過的海水。
白翎迷茫地睜開眼,隱約看見一抹俊挺的身形,溫柔深沉,靜靜坐在床邊,彷彿凝固在時間裏。
腦海里遲鈍地漂浮着碎片,一會是D先生的黑色頭像,一會是人魚燦爛輝煌的容顏,兩者截然不同,卻奇異地糅合出相似的氣質。
……誰來着?
白翎睡眼惺忪,從床上坐起來,無意識往那邊蹭了蹭,不清楚是誰,便試着撞上去。
那邊果然收攏手臂,將他整個攬過去,毫不過問地照盤接受,一點不帶猶豫。
是人魚。
腦子立刻清醒多了,想想也是,D先生那麼持節有禮的人,怎麼能和這條探不到下限的人魚混為一談。
“又跑出去打架。”是那類家長式的責怪語氣。
“嗯哼,打贏了。”白翎打了個哈欠,伸展身體往裏窩了窩。
忽然有手探進衣服,直闖闖摸了把他的后脊樑,讓他刺激地一縮,頓時蹙起眉,聲音不由得帶了埋怨:
“大半夜摸我是要負責的。”
郁沉早已摸清他的套路,此刻也不接話,只用俯瞰的姿態問:“他們傷着你了?”
白翎躑躅着:“沒有……”
“那怎麼會生那麼大氣?”
白翎臉色瞬時冷下來,眸底透着鋒色:“他們想搶我脖子上的東西,我要是還能給好臉色,那就真枉費我的惡名了。”
郁沉捕捉到關鍵字,掀起眼皮:“什麼惡名?你沒告訴過我。”
白翎懶懶抓了那隻正往下探索的手,抱到懷裏,當成枕頭枕上去,敷衍着說:
“我是星際海盜,專門霸佔你這樣的空巢老魚……的巢。”
嘴硬得很,身體卻相當誠實。郁沉低笑着:“你不知道我的巢穴也寫着四個字嗎?”
白翎抬頭望他:“哪四個字?”
“歡迎光臨。”
白翎緊抿一會唇,最終沒忍住,舒坦地笑了。
老東西就是會說話,想哄他的時候,每個字都能點在他心窩裏。不由自主摸摸窩在鎖骨里的珍珠,他狀似不經意地喊:
“小珍珠供應商……”
郁沉輕輕“嗯”了聲,算作承認。
白翎眼角沾染了暖色,“你們廠還有多少貨,我想全包了。”
“財大氣粗啊。”郁沉少見地打趣他,接着輕輕彈了下他的額頭,“不過我得提醒船長先生,我這條人魚產量極低,百年來也不過攢了六顆珍珠。包圓了也串不成一串。”
六顆珍珠,對應六滴眼淚。
白翎想起從前聽到的軼聞,據說人魚只有在情緒劇烈激動,身體裏的碳酸鈣和碳酸鎂陡然升高,才會產出圓形類珍珠物質。
伊蘇帕萊索一輩子哭過六次,倒符合不講人性的特質。
“我聽說純血人魚會給珍珠編號,還有起名字的,我這顆也有嗎?”
郁沉無奈地笑:“有,它是No.2。至於名字,或許可以叫‘嫉妒’。”
“嫉妒……”白翎念着這個詞,“那其他幾顆是不是貪婪傲慢之類的,七大罪?誒,也不對,您只有六顆,那還缺了一顆。”
白翎忽然興緻大開,眼睛明亮地湊上去,“缺的是哪一顆,說不定我能給你補上。”
郁沉好笑地揉了揉他的發,“怎麼補?”
白翎勝券在握:“引誘你犯罪。”
“光引我犯罪,可太便宜我了。至少也得讓我歇斯底里流個淚。”
白翎馬上焉了,撇撇嘴唇,“那還是不要了。流淚傷肝,老魚肝要不行了。”
握着鳥熱燙的手腕子,郁沉彎腰欺身迫近,唇邊微勾:“再說一個不行?”
白翎順勢一個手臂倒掛,把他勾倒在皮草堆里,翻着打了半邊滾,膽大包天地挑了監護人峻峭的下巴:
“說真的,要是我有朝一日集齊七顆小珍珠,您能給我施個魔法不?”
郁沉樂意慣孩子,連這麼不着調的話也能往下接,“看情況,你想要什麼樣的魔法效果?”
“唔,還沒想好,時光倒流70年?”
白翎隨口說了一個,郁沉卻身軀一僵,一抹幽深似有若無漫開眼底,他說:
“時光倒流可是會打開地獄之門,放出魔鬼的。”
往前倒70年,正是伊蘇帕萊索執政的壯年。
“那更好,”白翎把頭埋在人魚胸膛,感冒的鼻音還沒消,聽着有些軟乎,“反正跟着魔鬼有奶喝。”
赤誠甜蜜的小鳥。
郁沉把人按回枕頭,不由分說地哄睡着,輕手輕腳帶上卧室門,回神又想起珍珠的故事。
或許,他真的有七顆珍珠。
缺的那顆丟在了夢裏,雨水滂沱,珍珠落入下水道,轉眼便不見了。
遺失的珍珠,名為……
冷漠。
·
無端地,郁沉今夜心緒不明。
他想找些東西填補空洞,想了想便去到客廳,吩咐AI打開極少使用的幕布。
AI:“您想聽什麼頻道?現在是深夜,一般只有直播回放。”
郁沉怠惰地撐着臉頰,“那就看回放。”
沒有人比AI更清楚他的心思。AI直接將畫面轉到了白翎的比賽錄播。
既然買下了平台,戈爾貢設計局當然要在視頻前後加註廣告。播音員吐字清晰,風度正派,和戈爾貢公司的嚴謹老派的風格,配合得相當契合。
郁沉沒有跳過廣告,反而傾耳細聽,在心底跟着念了一遍。
這是他放空自我的方法之一。
念到後面時,播音員語調一轉,變得些微輕快:“除了以上獨家冠名,本頻道還想尋找一位擅長下棋的D先生。”
“……D先生……”郁沉不知不覺念出聲。
“這位id開頭為字母D的先生,如果您收看到這則消息,那麼我想告訴您一件事:您的朋友沒有逝世,他開設了新賬戶,號碼是你們第十次下棋時的走位編碼。”
話音未落,郁沉腦海中已自動換算報數,……手指快過大腦地輸入這枚賬號,跳出的第一條是好友申請。
點擊通過,紛紛揚揚的消息雪絨花似的漫布屏幕,讓人不禁瞳孔微漲。
[新·指北燈]:我想和您見面。
[新·指北燈]:如果您願意的話,那麼明天下午六點,中央客運站門口的公交站台,我在那裏等您。
郁沉的心臟雜亂跳動起來,他第一反應不是回復,而是眼神複雜,轉頭朝向卧室的方向。
他已經停葯快一天了。
視線模模糊糊,勉強能看清門框的形狀,卧室門沒有關,客廳燈光斜切着潑在卧室門裏,在地板上製造出一道明暗分明的界線。
似乎預示着某種抉擇。
抬起的手指緩緩落下,最終沒有落在輸入框。郁沉揉了揉眉心,淡漠吩咐AI:
“去查查發尋人啟事的是誰。”
他端起一杯猩紅色的酒液,緩緩抿着,感受那發酵酸澀的味道在喉間洇開一抹血液似的甜。
木樁鳥……
“是機械小鳥啊。”AI查看數據,幾乎是瞬間報出了答案。
蒼白的指骨微松,水晶杯驀然墜落,碎裂成無數細小晶瑩的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