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心底的凍土
郁沉從未刻意比較過木樁鳥和白翎的異同。
在他看來,這兩個人雖然有着相似的經歷,性情卻截然不同。
或許是夢境的細節受限,他對木樁鳥的印象只停留在暮靄昏昏的氣息,和沉默寡言之下狼狽遮擋的手臂。
那是一個被生活磨平稜角的人。
像覆滿灰塵的毛玻璃映出的影子,如此灰敗,麻痹,沉甸甸壓在人心頭,叫人想起來就呼吸疼痛。
而白翎完全是另一副樣子。
他是驕傲不屈的小鷹,有着殘破的軀體,卻能爆發出強有力的韌勁。
他鮮活,坦然,摔倒之後總能迅速站起來,他的身上有一股野蠻生長的生命力,引人着迷。
昏暗的培育室里,郁沉靠在架子旁,幽深凝視着面前一盆正在抽枝的玫瑰。
荒野中生長的玫瑰,葉片粗糙,長滿倒刺,卻時常因為缺乏營養和水分無法開花。
在這個追求快享受的時代,很少有人能耐下心來,花費多年時間,精心侍養,等待一次花開。
這成為野玫瑰為世人詬病的點,也造就了它的珍貴。
可郁沉隱約記得,自己在夢裏送出去的那盆花,並沒有得到精養。
它一直放在架子角落,默默在土壤里紮根,努力伸展枝條,想蹭到水霧器噴出的營養劑。它粗獷的葉子混在萬紫千紅的花朵中,是那麼倔強、疏離而不起眼。
在一次造訪中,郁沉偶然瞥見它快要伸出架子的枝條。
彷彿將死之人伸出的雙手。
郁沉將那盆不肯開花的野玫瑰抱出來,它卻恩將仇報似的,扎破了他的手。
人魚的血滴滴答答落進花盆裏。
再一次過來時,它見到他,就不顧一切長出了重瓣的花朵。
如此迫不及待,彷彿想向他證明什麼。
人魚聽不懂花的語言,他大致猜測着,覺得那應該是一句傲骨的冷哼。
——有了營養,我也能開花的。
人魚心底的凍土被那荊棘的枝條拱得鬆動起來。
他笑了一笑,不着痕迹表露出一絲欣賞。多麼可愛又不屈的東西,它應該生長在燦爛的陽光下,享受着自然的露水,而不該關在狹小緊窄的培育室,湮沒於花叢。
人魚記得,下棋的小朋友說,自己的屋裏很潮濕,總有難聞的霉味。
小朋友應該缺一盆花。
人魚手指點了點野玫瑰的葉片,俯下身體,對花呢喃着:“希望你們倆相處友好。”
之後,他用透明的玻璃紙,將它包裝起來,拎在手上。
在那場夢裏,郁沉便是這麼去赴約的。
思緒迴轉,郁沉輕輕撫摸過野玫瑰的枝條。尖刺細密劃過掌心,引起一連串末梢神經的顫慄,讓人情不自禁想起木樁鳥的手。
粗礪、刺痛、且長滿繭子的手。如果緊緊攥住,上面裂開的傷口會把人刺得血流成河。
可他當時並沒有這麼做。
郁沉氣息微亂,突然握緊野玫瑰的莖桿,任憑手心鮮血蜿蜒流下,落入花盆。
他輕聲低語,聲音在狹小的培育室震動,宛如贖罪者的祭禱:
“這一次,一定會抓住你。”
·
在秘密警察所的事,還是給白翎造成了影響。夜深后,他被拖入泥沼中的夢境,掙扎而不得解脫。
很快,他意識到,那應該是一段回憶。
就在死前不久。
天色灰濛濛的,陰雨綿綿密密墜下來。他站在積水裏,腳下是堵塞的窨井蓋,正在往上浸漫的水弄濕了鞋子。
還好沒穿襪子。
這是他第一道念頭。接着,他回想起更多細節,不對……自己為了省錢,根本沒買襪子。
抬起頭,身旁的行人神色麻木,行跡匆匆,撐着雨傘儘力想趕在天完全黑透前回家。奇怪的是,目之所及的所有景物都是黑白色的。
彷彿誤入了老電影。
他看向商店櫥窗,映出來自己的臉也是灰白模糊的,特別是那頭枯草似的白髮,褪了色一般的難看。
顯得更老了。
有行人不經意抬起傘,嘀咕一聲:“老木樁腿,讓開。”
木樁鳥敲着地,往後倒退兩步。一不小心,又照到了鏡子,他連忙低下病氣的臉,思索了一會,隨即刺破手指,將擠出的血滴塗在臉頰上。
這麼一來,氣血便顯得好多了。
木樁鳥十分滿意,心中多了些莫名的自豪。你看,他總能想到辦法,這些可都是窮人的智慧。
今天是赴約的日子。
他心情不錯,一大早就爬起來熨燙襯衣,沒有熨斗,便用燒熱的水壺底代替。墊塊毛巾,滋啦啦一燙,衣領也是板板正正的。
論誰也看不出,它的下擺有兩處補過的洞。
不過,穿鞋子時卻沒那麼幸運了。
木樁鳥找出最不顯舊的那雙運動鞋,先把木頭腳塞進去。最近時常下雨,木頭吸滿水分,些微變得膨脹,但這不是問題,用刀子削掉邊緣就好了。
麻煩的是那隻好腳。
其實現在也不能叫“好”腳。不知道身體哪處血管又堵塞了,腳背高高腫起,害得他只能咬緊牙關硬塞鞋子,再吃三顆止痛藥,穿着它走來走去,以期將鞋子撐大一些。
木樁鳥聳聳肩膀,樂觀地想:“興許是我長胖了呢。”
最後拿起皮夾克。
木樁鳥會戲稱它為小破襖,因為它的外層皮質脆化了,破破爛爛跟被貓抓了似的,一點也不好看。他想了想,便將它翻過來,把好的那一面露在外邊穿。
整理齊備,木樁鳥覺得相當不錯。
別看他費了些功夫,可比起二十歲那會在廣場上流浪的日子,現在的生活已經算好了。好歹他還有個避風所,如果D先生好相處,他不介意約對方過來坐坐。
當然,如果對方敢罵罵咧咧地嫌棄,他絕對會搶了那傢伙的拐杖,扔到海里去。
D先生很少透露私生活,木樁鳥只知道對方也時常抱恙,需要拄着手杖生活。
什麼嘛,也是個糟老頭子。
木樁鳥嘴上這麼說,心裏卻鬆了口氣,或者說,感覺很慶幸。
這樣更好。你老我殘,咱們誰也別嫌棄誰。
見面地點約在中央街附近的車站。
木樁鳥一瘸一拐,踩着水輕快走過街角,心情雀躍地快要飛起來。
讓他看看,到底是什麼樣的老傢伙,能下棋贏了他二十年……一路上,木樁鳥目光追逐着一切路過的老者,卻沒有一個符合他想像中紳士,儒雅,理智的D先生。
轉過一個彎,抬眼便能看見車站。
此時此刻,車站前停着一輛公共飛車,人流不息,擠下來一波又衝上去一堆,海浪似的不休不止。
等這股浪潮退去,灰白色巴士慢慢啟動,浮動的微風吹散了一抹金髮。
木樁鳥瞳眸微微睜大,在這片沉重的色調里,唯有那個人是彩色的。
對方抱着一盆嬌艷的鮮花,頎長佇立,容顏雍容輝煌,讓人情不自禁想到軍戰節花壇里最峻峭的雕塑。
用完之後,會被戰士們套上罩子,小心收藏進倉庫的雕塑。
這樣的事物在貧民區的車站顯得極為突兀,以至於巴士開走了,人們還趴在窗戶上,使勁觀賞。
木樁鳥也喜歡這樣漂亮的東西。
換做二十多年前,他說不定會上前搭個訕。可他現在的任務是找到D先生,一位會下棋的老紳士。拿出屏幕碎裂的終端,上面有一條未讀消息:
[]:我到了,抱着花盆的那個是我。
木樁鳥心臟驟停一瞬,站在街角的陰影里,獃滯望向前方。手裏的破雨傘掉在地上,綿細小雨針扎似的灑下來,流進他紅腫的眼窩。
搞錯了吧。
一定是哪裏弄錯了。
木樁鳥深深垂下頭,入眼即是自己骯髒的鞋尖。上面沾染着下水道的淤泥,污濁不堪,根本拿不出手。
為什麼會這樣……
為什麼,是現在?
如果他還年輕就好了。十九歲的他,也曾年輕漂亮過的,如果有那副樣子,肯定能毫無顧慮地走出去,自信地挎着胳膊,拉對方出去喝一杯。
好失望。
他對現在的自己,只有失望。
穿着破皮夾克,腫着手腳,一臉病容地出現在對方面前,只會讓別人感覺驚嚇吧。
木樁鳥拚命把自己藏進陰影里,張開蒼白起皮的唇,昂起頭顱,讓雨水流進眼窩裏,湮沒眼角的淚意。
他與那個車站,僅僅隔着一百米,卻無法踏出一步。
二十年了,從斷腿、受傷到毀容,已經過去這麼久,久到他已經習慣容貌的殘缺。
可此時此刻,木樁鳥卻控制不住去想——
你本來可以擁有更好的我。
“吭吭吭……”深深彎下腰,劇烈地咳嗽起來,幾乎要把五臟六腑都咳出來。
行人們投來嫌惡的目光,木樁鳥驚慌躲開,被迫往街邊走了兩步。原本,他想這麼默不作聲徑直離開,甚至準備回一條信息,就說……就說自己忙,來不了了……
木樁鳥扶着冰涼濕冷的牆,遠遠偷瞥一眼,卻驟然瞳眸緊縮。
他親眼目睹飛馳過去的車輛濺了D先生一身水。
可D先生依舊沒有走,只是拂去鮮花袋子上的水珠,往後稍微退了一些,沒有退太深。
木樁鳥知道,那是D先生害怕自己路過時沒有看見,再次錯過了他。
他嘴唇咬得青白,含着淚水,一下子衝進了雨幕。
別再等了,別等了,求求您離開吧。
對方一把抓住他的手,用木樁鳥從未感受過的溫和,低聲問他:“是不是你?”
D先生眼眸深碧,卻不見高光。他看不見。
木樁鳥像被抓住翅膀的病鳥,情緒激烈拂開那隻手,踉蹌後退。
“不是我。”
“那你是誰?”
“我……是車站賣東西的販子。”
D先生狀似恍然,微抬了下頜,禮貌道:“我在等人,對方還沒來。趁着這段時間,你有沒有東西想向我推銷?或許我用得上。”
實在是妥帖的話語。
即便對待莽撞的陌生人,也保持了尊敬。
木樁鳥指尖深陷手心,幾乎無法呼吸。
好喜歡……
面前這個人,和他隔着千萬距離,透過網線想像的D先生,一模一樣的好。
木樁鳥顫抖着手指,翻遍全身找了又找,最終寂靜無聲,從口袋深處摳出一枚勳章。
這是他全身上下唯一完好無缺的東西。
“我有一枚勳章……我想賣了它,很便宜,只要十塊錢,不……您隨便開個價吧。”
D先生眼眸低垂:“這是你自己的勳章嗎?”
“對……”
“為什麼要賣給我?”
木樁鳥輕輕說:“因為上面有金子。”
戰士勳章上的金子,光輝閃耀,代表着軍人們不朽的品格。雖然那份榮耀已經久遠地留在過去,無法挽回,可這枚勳章依舊閃亮。
只有它,能一星半點地證明自己的價值。
D先生似乎在思索:“這樣嗎……”
木樁鳥沒有得到他肯定的答覆,只是僵硬地伸着手,不知所措。他站在街邊低聲下氣地請求對方買下勳章,已經吸引了路人奇怪的目光,那些人看得他滿臉羞恥,眼裏的苦淚將掉卻不敢掉。
身為戰士,賣掉勳章和賣身其實沒有區別……
都是丟掉尊嚴。
可當木樁鳥抬起頭,淚眼模糊地看向D先生,似乎又從那雙無神的眼裏,看到了尊敬。
這時,D先生忽然伸出手,主動握住了他:“感謝你為國家做出的一切貢獻。”
一滴熱淚控制不住地砸在D先生青筋縱布的手背上。
那位老兵,操着被戰爭磨損到沙啞的嗓音,慌張着說:“雨、雨下得真大,不是嗎?”
那時的木樁鳥並不知道,D先生曾無數次午夜夢回,痛恨自己的漠然。
抓住斷腿鷹隼的翅膀,攬進懷裏,有那麼難嗎?
郁沉反覆質問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