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弄濕了我的褲子
情況遠比想像中糟糕。
白翎從後面收緊手臂,意識不清地將男人當成了救命稻草。
他忘了,自己不是那個被歲月打磨得麻木的四十歲老兵,而是斷腿不到一個月,元氣大傷的殘廢。
迎着氣溫驟降的風雪,以失溫狀態攀牆回皇宮,無異於將他送入地獄。
可是他必須回來。
他要見到暴君凱德,除掉他。
“你想除掉誰?”低沉磁性,帶點打趣的詢問。
“除掉……”白翎眼前模糊了一秒,這才發覺自己不小心喃喃出心裏話。在陌生人面前透露來意,極其危險,不如找個帝國公敵搪塞過去:
“伊蘇帕萊索。”
伊蘇帕萊索,IzsuParaiso,正是帝國前朝末代皇帝的代稱。
在現今官方記載中,伊蘇帕萊索昏庸殘暴,殺人如麻,是權力膨脹到頂點的極權家,是喪失人性的惡魔。
統治舊帝國的一百二十七年裏,死神為他開道,撒旦給他鞠躬。社會民不聊生,怒怨滔天,這才導致了人魚王朝覆滅。
新帝國成立后,伊蘇帕萊索不知所蹤,有人說他逃亡銀河系,有人說他死了,誰也不知道那條殘忍惡毒的人魚去了哪兒。
所以白翎可以毫無顧忌地提這個名字。
郁沉微微訝異,想殺伊蘇帕萊索的人很多,這麼莽撞的卻是頭一個。
他看不見,但能清晰感覺到緊貼自己後背的軀體,它冰冷滑膩,臉頰滾燙貼在他肩頭,濕發柔軟地蹭了蹭他脖頸,被寒雨和冷汗浸泡得瑟瑟發抖;說是劫持,武器只有冰涼涼的手心,不像目的明確的殺手,倒像是……
跑到他腳邊碰瓷的流浪小狗。
郁沉抽回思緒,樓層間驟然響起尖銳的警報。
“嘟!嘟——!”
這代表皇宮塔防衛系統啟動。白翎立即意識到自己剛才被外牆紅外偵測捕捉,不出一分鐘就會有警衛聞訊趕來撲殺。
白翎一個激靈鬆開了懷抱,習慣性地把郁沉往身後一推,擋在前面,冷冷囑咐:
“你不要亂動,我去解決。”
聲音被疼痛折磨得沙啞,他抽出小刀牢牢扣在手心,傾身準備迎戰。
“啪”,輕輕的一聲。
白翎愕然回頭看,自己的手腕,被精準握住。
那人輕鬆抓住他的手,像老練的獵人抓住鷹隼的翅膀。愣神的片刻,他已經被帶進更深的角落,一轉攻勢,反而成了被壓在牆上的人。
白翎張開唇正要質問他,郁沉卻將手指壓在唇上:
“噓,它們來了。”
話音剛落,兩人同時聽到遠處門軌滑動聲,一批R-5護衛型機械人駛進來。R-5掃描半徑可達5米,攜帶20發常規彈藥,機動性不高,但煩人的是這玩意只要在射程內就能百發百中,殺傷出血都很驚人。
白翎上輩子拆過無數台,知道它的厲害。
他恨不得咬掉郁沉的手指頭,緊緊低語:“知道它們來了,還不放我過去,想死嗎你?”
郁沉意味深長地問:“你到底是來殺人的,還是來救人的?”
白翎不斷往露台另一邊看,R-5的玻璃鏡紅光一閃一閃,每閃一次,他們就離死亡更近一步。
而這人居然還有閑心聊天!
“你能不能看看形勢?”白翎咬牙反問。
“我失明了,看不見。”
郁沉輕描淡寫的回答,讓白翎神情一愣。就在這時,R-5機械人冰冷發出警報:
“正在偵測中……紅外偵測完成……前方5米內發現熱源反應,準備——”
白翎的心剎那間提到了嗓子眼。
0.01秒,他撲向男人,兩人重疊着伏倒在地。落地的瞬間,腦中炸起一道渾厚的“嗡”聲,像有人開啟了白噪音,更像雜亂的考場裏滴聲覆蓋的屏蔽儀,眨眼間,周圍一切聲音和觸感都泯滅為強力平穩的波段——
干擾系精神力場!
超高級別的能力者才能開啟的全頻阻隔域場。
與古早人類追崇的神秘學意念不同,這種力場不受物理層面約束,極具穿透力,能降維打擊一切電磁波段,甚至燒毀機械運轉核心,堪稱戰場大殺器,機甲頂級剋星!
然而短板也很明顯。
那就是,短。
白翎的耳鳴狀態在五秒內褪去,再回頭一看,來勢洶洶的持槍機械人們突然變得能歌善舞起來,一邊唱着“Error,Error”,一邊播放着洒水車的掃地音樂狂扭而去,顯然是被狠狠干擾了一發。
白翎面無表情地爬起來,本來想說“你有點短”,想想這樣不太禮貌,就換成了:
“很厲害,但不太長。”
“長不長的,能救下你就夠了。”郁沉也站起來,隨意撣了撣身上不存在的灰。
白翎:“……”
生平第一次不知道怎麼接話。
天色昏暗,鳥類血統普遍視力不佳,除了貓頭鷹那種怪物,一入夜就和瞎子無異。
所以即便男人站在面前,白翎也覺得影影綽綽,看不真切,只能看出對方個頭很高,比自己還要高出十多厘米。
白翎正在走神,郁沉冷不丁出聲:“你身體還好嗎?”
面對突如其來的陌生關心,白翎下意識就敷衍:“挺好。”
“可你弄濕了我的褲子。”
郁沉扯起西褲邊,指腹隨意捻了捻濕潤的布料,湊到鼻子下輕嗅。
雖然味道清淡,但能分辨出omega的血。
莽撞又遲鈍的小年輕。
白翎一下子從恍惚中驚醒,剛才一打岔,讓他忽視了麻木絞痛的右腿。現在,他能模糊地感覺到有什麼液體正順着義腿蜿蜒流下,質地濃稠,氣味刺鼻。
驚惶從臉上一閃而過,那是……
餘光接觸到地上一小灘黃色液體,羞恥得控制不住肩膀發抖。
那是義肢電池漏液,行動時輸出電流過大加上劇烈磕碰造成的。褐黃的顏色不僅是銹跡,還摻雜着磨爛的血肉。
他剛才沒察覺,現在漏得滿地都是。
骯髒,難聞,且不堪。
好像尊嚴都散落一地,被鞋底沾着踩來踩去。
郁沉從難堪的沉默中嗅到了一絲酸澀,想要走過去,卻被嘶啞地提醒:
“別過來,很臟!”
很臟。郁沉莫名不喜歡這個形容詞。
“不是你想的那樣……是義肢電池壞了。”白翎低頭顫着唇,匆忙解釋。
郁沉站在原地仔細去聽,心頭一動,捕捉到一聲壓抑的抽噎。
那哽咽很輕很短,彷彿落網鷹隼的掙嚀,接着,是混亂的衣料摩擦聲。
這隻omega似乎脫下了自己的外套,正佝僂起脊椎骨,彎腰拚命擦拭假腿和弄髒的地面,試圖……
撿起一些自尊。
“……弄髒你的褲子,之後我會洗乾淨的。”在一片死寂中,年輕的傷兵說。
——在他這樣的年紀,本不必飽嘗苦難。
郁沉正要深深為他惋惜,卻被一聲粗口打斷。
“干!”
短暫消沉之後,白翎開始暴躁用鞋底碾壓地上的碎玻璃片泄憤,“……止痛劑也給我干碎了。”
彷彿墜入低谷,又生機勃勃地振起翅膀,響亮而不屈朝天嘯叫的學飛小鷹。
郁沉微微怔楞,眼前昏黑的視野似乎都被點亮了一瞬。
郁沉:“你過來,到我身邊來。”
“幹嘛?”
隱約有濕漉漉的鼻音,委屈,但倔強。
郁沉忍不住彎了彎唇角,告訴他:“我有鎮痛劑。”
雖然精神補養劑的醫囑說,最好不要動用信息素,不過他違背的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再多一次,也無妨。
“多少錢一支?”仍然害怕被宰。
“……免費。”郁沉笑着給自己降價。
如果AI管家在這裏,可能會當場驚掉兩顆攝像頭:帝國億萬年金請不動您,現在您在這裏大搞0元購?
“哦。”照着人形輪廓一撲。
郁沉被撲得倒退半步,接着穩穩站住,本想感嘆這會倒是乖了,然而藉著正面環抱的姿勢,他毫無障礙地摸到了omega瘦削凸起的骨頭。
營養不足的身體,斷掉的右腿,粗糙劣質的義肢。
郁沉皺起眉頭,到底是哪個不負責任的監護人養出這樣的omega?
放在以前,這種監護人早被弔死了。
郁沉順着omega的脖頸慢慢撫下去,手掌的溫度熨燙得白翎後背發熱。
白翎確實有監護人。但由於種種原因,一直是遠程監護·線上養鳥的狀態,上輩子終其一生也沒跟對方見過面。
所以,他還是第一次嘗試這樣溫柔又不含情/欲的信息素撫慰。
很新奇,很舒服……讓人腳趾蜷縮,臉頰發燙,舌尖麻麻的,像在喝一碗記憶深處的熱牛奶。
一種久經沉澱的熟悉感緩緩盪上心頭。
這個人,到底是誰?
白翎抬起頭努力去分辨,視線剛好觸及男人肩頭。他能看清一方黯淡昏昧的天,海風倒灌的露台,輕盈濃密的大卷長發,幽幽發光的祖母綠寶石耳釘,還有峻峭如懸崖的下頜剪影。
“還疼嗎?”一隻手掌剛好貼合白翎昂起的額頭。
白翎掙扎了幾秒,最後誠實說:“不疼了。”接着找了找身上,往郁沉質地良好的外套里一塞。
郁沉只感覺口袋一重,伸手摸去,方方正正硬邦邦的一大塊。
這是什麼?小鳥磚頭?
“我從不欠人情。”白翎調整回冷淡的語氣。
在郁沉看不見的地方,他卻悄悄咬住下唇,冷若冰霜的容色染上一絲血色。在反覆猶豫之後,他用力攀上男人肩膀,飛快地吻在郁沉臉頰邊緣,蜻蜓點水,一觸即分。
白翎不斷說服自己,這只是合乎禮儀的貼面禮,並語氣生硬道:
“不管您是誰,願您身體健康。”
說完,像完成了重要任務似的,一瘸一拐迅速跑走。
郁沉站在黑暗裏,抬起手摸了摸被親到的臉頰,嘴角慢慢漾起一點弧度。再摸摸口袋裏的壓縮餅乾,確信這是一次小鳥反哺。
AI管家姍姍來遲,一進到露台傳感器就“滴嘟”報警。
它連忙查看空氣中的數值,震驚得喇叭都呲了:
“您開着精神力場,還在大量釋放安撫信息素。完蛋,肯定是我給您吃錯藥了!”
郁沉接過手杖,緩步走到光下。在他背後,夜幕降臨萬傾波濤之上,燈火化為一片璀璨的金波,可當視線聚焦到他的容貌時,輝煌壯麗的夜景頓時黯然失色。
AI鬆了口氣,“您的氣色還算正常。”
“不用一驚一乍,是我順手關照了一隻小鳥。”
在皇宮塔里,理論上只有暴君凱德一個alpha。
AI理所當然猜測道:“有omega在您面前應激了嗎?看來我該把門鎖上,防止他們跑上來打擾您。”
它自說自話地往前滑了一段,突然轉回來,攝像頭裏冒着紅光:
“不對,怎麼可能有o能適應您的精神力場,卻沒有當場暈倒?
“我尊敬的陛下,如果那人不是精神損傷嚴重的瘋子,那就是和您契合度超過90%。
“再結合您今天做的小鳥亂撞的預知夢,根據我強大的計算力,您遲到一百二十七年的第一春就要來了!”
郁沉看了它一眼,問:“你用什麼計算的?”
AI高深莫測地回答:“百度周公解夢大全查詢。”
“閉嘴,關機。”
AI:“好嘞。”麻溜跑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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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白翎避開監控成功回到宿舍。
諾思看到他消失了一天,也不多問,咧開笑容說:“回來了啊。正好我剛去串了一圈門,拿了不少必備資料回來,給你也帶了份。”
白翎說著“多謝”接過來,卻放在一旁,正對着諾思問:
“你去串門時,有沒有聽說一個很高的omega?”
諾思無奈:“有沒有具體點的特徵啊。”
白翎無意識搓了搓指腹,忽然看向手指,上面緊緊纏繞着一根頭髮,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勾上的。
“金髮大波——”
白翎回想起那傢伙遊刃有餘的姿態,斬釘截鐵說:“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