兇殘的小鳥
凌晨三點。
白翎一邊咬牙忍着愈發劇烈的幻肢痛,一邊謹慎躲開監視點。
上輩子他曾無數次策劃過攻佔皇宮塔,內部地圖爛熟於心,所以潛入後勤區還算順利。
走廊上空無一人,一塊虛擬面板綠瑩瑩地發光,上面寫着天氣,最近頒發的法令,還有帝國臭名昭著的通緝犯們不加美顏的大頭照。
白翎瞥了一眼,現在佔據頭號的傢伙名叫開普勒,懸賞金額:500萬。
在他的認知里,這價錢挺便宜的,只夠買個普通坦克。
而五年之後,這塊面板上就會鋪滿他的名字,懸賞金額一路飆升,達到令人瞠目結舌的400億,一艘大型星際航母的價格。
400億,說真的,他自己聽了都心動。
要是有誰能給他來個百億補貼,他完全不介意跟對方走。
並且童叟無欺……服務到位。
揮開胡思亂想,白翎來到水泵房,用小鐵皮悄無聲息撬開門。運氣不錯,裏面放着一套老式潛水衣,一排毛尖稀疏的刷子,應該是“魚缸”清潔工留下的。
接下來,他得打開最裏面的井口,從那裏潛入水道。
水很冷,能見度幾乎為零,四周一片漆黑,堪稱深海恐懼症患者的噩夢。
但水道結構簡單,他只需要頭衝下潛到底,擰開閥門,隨着水流衝進大海就可以了。
——這是唯一不會觸動警報的出宮方法,也是搞到止痛劑的唯一希望。
白翎盯着黑暗渾濁彷彿直通地獄的井口,深深呼吸,慢慢從邊緣探下去。
沒入頭頂時,耳膜一陣刺痛,水壓立即將他的四肢狠狠拽下深水。
很明顯,自從前朝覆滅,暴君殺光了所有人魚皇族,這個水道就沒再啟用過。
否則它應該由專人每天清潔,擦得光可鑒人,晶瑩剔透。這樣,人魚們便能懸停在清水中,透過皇宮塔的彩窗玻璃,瞭望着帝都星獨特又珍貴的暖粉色夕陽,回憶起他們在地球母星的時光。
聽着是不是挺浪漫的?
可惜現在玻璃壁上滿是苔蘚,陰暗恐怖到都可以拿來拍一部《大白鯊》。
水流蕩漾,氣泡咕嚕咕嚕從耳邊擦過。
白翎沒太在意,應該只是外層大氣壓變化引發的反應,畢竟今天預告天氣有雨。
“咕嚕……”
這裏很安全,除了他就只有海藻這種單細胞生物。
“咕嚕嚕……咕嚕……”
白翎觸摸到了水底,他一陣欣喜,因為閥門就在眼前。他立即兩手抓住滿是銹跡的閥門,用盡全身力氣去掰。
咔嚓,挪動了一點點。
不行,這樣不行,他得快一點。
白翎拚命壓制住呼吸,握住閥門的手背青筋突起。
肺里空氣不多了,如果不能在二十秒內打開,他會溺死在這裏!
突然,身後傳來一串熟悉的聲響,像極了深海中兇猛前進的核潛艇發動機運轉聲。
什麼東西?
他艱難回過頭,發現一條巨大迅猛的陰影追上了他。
緊接着高壓衝波的水浪向兩邊劃開,緊窄的視野與暗浪水花中勾勒出一道龐然大物的身影,它修長,健壯,閃着森藍色鱗光的肌理冷得叫人頭皮發麻,一尾巴掀起滔天巨浪抽向他——
“嘩啦啦——”水浪暴力砸去。
閥門在生鏽十年後,再度開啟。
白翎被渾水裹挾着沖向出口。
恍惚中,他看到那東西一個遒勁的甩尾,“咚!”砸在防爆玻璃上,發出強而有力的悶響,最後帶着詭魅的鱗光向上游去。
“咳咳咳……”白翎摘掉面罩,從海中的下水口爬上岸邊。
他摸了摸身上,沒有受傷,但回想起剛剛發生的事,頓時脊背發涼。
那到底是什麼玩意!
暴君在魚缸里養了新的生化武器?
還是……
人魚不肯散去的冤魂?
·
止痛劑是管控藥物,沒那麼容易搞到,除了掏大價錢從藥房購入,最便捷的方法是加入傭兵社團,領取團內配額。
白翎來到機甲傭兵工會,望向密密麻麻的招聘啟事,目光鎖定在一角。
一般情況來說,社團的星級越高,成員福利就越好。
上輩子他身體素質不好,被一家三星級社團拒收。現在他的情況要好很多,重新選一家三星來申請,應該不難。
白翎來到服務台填寫申請單,前台卻說:“三星社團申請的人很多,你的入團測試被排到下個月3號了,可以嗎?”
白翎蹙眉:“有沒有不用排隊,最好今天就能出結果的?”
前台翻了個白眼:“今天?想什麼呢。就算是有,五星社團你敢去嗎,你這種沒有經驗的傭兵去了還不被人丟出來——”
“那好,給我報五星。”
前台正想誇他識時務,突然反應過來他說的話,眼珠子都快驚掉了。
和三星那種半職業半玩票的不同,五星社團每季度甚至每個月都要刷一次人,競爭極為激烈,因此實力也是行業頂流。
帝都星的五星社團滿打滿算也不過才4個,每個社團常駐駕駛員不超過50名。
就憑你,也想競爭全球前200?
不自量力……前台在心裏嘀咕。但好言難勸想死的鬼,他還是給白翎報上了名,並指引他去後面的測試場。
一打開門,混雜的alpha信息素撲面而來,比過節返鄉的綠皮火車還味兒重。
三星級賽場果然烏泱泱的,被圍得里三層外三層,而五星那邊就門可羅雀了。
白翎掃完申請單,迎面卻碰上兩個年輕alpha,對面邊嘖嘖邊打量道:
“這麼漂亮的臉蛋,也來參加測試?別到時候在機艙里撞得鼻青臉腫,就賣不上價了。”
白翎轉過眸子,像才看見他:
“我以為上機時戴好安全頭盔,是入門者都知道的知識點。”
“你!”聽出他在嘲諷自己,陸鱘氣不打一處來。
陸鱘是工會副會長的獨生子,整個傭兵圈誰不給他三分薄面?今天他和朋友來參加五星測試,沒通過,正不知道找誰撒氣,這個白毛瘸腿就撞上來了。
陸鱘冷笑一聲:“看不起我?那好,我們賽一場,我要是贏了,你就發誓這輩子不開機甲。”
旁邊三星場的圍過來看熱鬧。一輩子不開機甲,這誓言也忒重了點,看來白髮小哥肯定要知難而退。
白翎:“好,滿足你。”
此話一出,全場嘩然。
很快,兩位駕駛員先後登場,左邊是陸鱘的定製機甲,高大威猛甲殼鋥亮,而右邊……
“開什麼玩笑?笑死人了,這什麼鬼啊。”
“看起來好眼熟……”
“倉庫旁邊扔的那台破爛廢棄機甲?”
簡而言之,垃圾。
陸鱘簡直想笑,那坨垃圾是以前的公用練習機,型號老,破損多,扔在那裏都沒人想上,跟他的機甲比起來,那就是老爺車碰瓷法拉利——純純的找死。
再一看白翎,他要了全套護甲,一步一步按照操作手冊上的步驟穿好,連扣帶方式都標準得一絲不差。
破案了……原來是個小白啊。
眾人都笑了,這明顯就是個剛入門的新手。
他們老手根本沒人會注意這種小節。
白翎卻不以為意。
上輩子他學到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一定要儘可能減少磨損,延長自我使用壽命。
這使得他曾經被下了三次器官衰竭的病危通知書,仍舊能撐着意志力上戰場。
白翎進入駕駛艙,內心自嘲,這可是未來會升值400億的身體,得在重新上市之前輕拿輕放。
話音剛落,電源燈亮起,屏幕顯示歡迎語:Welcomeback,mymaster!
他撫摸着操作台,彷彿情人間的低喃:
“好久不見,老夥計。助我一臂之力吧。”
這台報廢機甲,居然在眾人的驚呼聲中站了起來,彷彿絕症病人迴光返照。而人群中,一名黑髮美女目光犀利,胸口別著五星標誌,也目不轉睛盯着現場。
哨聲響起,比賽一觸即發!
賽制很簡單,誰先倒地就是輸家。
很久之後,當親歷者回憶起這場臨時起意的決鬥,還是會忍不住感嘆:
“快,太快了。”
快的不僅是白翎一個大跳回身襲擊的猛烈,還有陸公子丟臉的速度。
陸鱘躺在地上望天,還沒反應過來自己為什麼呈現大字型,機甲外殼就被重重踩上。
“質量一般,三毛一斤收了。”
白翎跳下機艙,看着倒地冒煙的機甲,愛撿垃圾收廢品的DNA又動了。
“你沒有自己的機甲嗎?加入我們社團,免費送你一架。”身後忽然響起愉悅的聲音。
白翎轉過身,目光觸及黑髮美女胸前的標識,不禁挑了挑眉。
“那得看你開什麼條件了。”
周圍人都快氣笑了,五星社團訓導師安娜親自遞來橄欖枝,你還提什麼條件啊,快點答應。
安娜笑了笑:“你先提,我看能不能滿足。”
白翎也不客氣,獅子大開口道:
“我要3支強效止痛劑,還有一公斤壓縮餅乾。”
安娜:“…………可憐的崽。”
壓縮餅乾是底層居民的方便口糧,但口感實在糟糕,只有過慣了窮日子的才會吃。
白翎嚴肅指出:“是每個星期。”
安娜忍不住向他投去“這孩子沒吃過好東西”的眼神,悉數答應,再目送小白毛離開。
在她身後,穿着白大褂,工程師模樣的眼鏡男子笑眯眯靠近:
“這孩子是鳥綱猛禽吧,那種以快制勝的究極打法,我只在隼科見過。”
安娜斜他一眼:“是啊,要不然我怎麼會輕易收下他。”
“看起來像剛離巢的亞成鳥,隼科家族怎麼會放這種年輕人出來,奇怪……”工程師若有所思,目光深幽:
“不過,給我當實驗品倒很合適。”
白翎走出傭兵工會,發現外面徐徐吹起了信息素風暴潮。
這是這顆星球的特色,在特殊氣候和人造大氣層的影響下,一旦空氣中的信息素濃度驟然升高,分子互相流動,就有可能引發蝴蝶效應一般的風潮。
它的啟發機制至今還是個謎,是很多氣象學家研究的重點。
白翎走在街巷裏,從別人的窗子望進去。
電視裏的主持人受了信息素潮的干擾,在流着眼淚堅持播報搞笑新聞;平民區的小孩本來拍着手在看瑪卡巴卡,也被信息素感染到抹淚花。
不知道為什麼,今天的星球風格外酸澀,裏面的哀傷彷彿都要溢出來了。
這不太尋常。
不過白翎沒什麼感覺。
他還在一段分化,嚴格意義上來說只能算半個beta,對信息素表現鈍感。
遠處,波瀾滔天的深海上空聚集起暗色陰霾,他想起那個水道里的怪物,再抬頭望了望皇宮被酸雨侵蝕的銹白色尖頂,決定藉著這股風勢,避開怪物,從外牆爬回皇宮。
白翎加快了腳步,他必須在天黑之前回去。
否則恆星一旦落山,這座城市的溫度會立即降到零下。
·
天氣預報很準確,傍晚時分,果然下了一場大雨,溫度立即從15℃掉到-3℃。
皇宮塔的露台上,有人正在眺望冷灰色的雨幕。
AI機械人好奇:“您在看什麼?”
“塔上有個黑點在移動。”
“喔,那可能是游隼,生活在城市的猛禽。”
“游隼?”
“沒錯,就是一種極其惡劣的鳥,冬天會抓鴿子來暖爪子,暖完身體再一片一片撕扯着吃掉。”
郁沉忽然笑了:“這麼兇殘的小鳥嗎,想養一隻。”
AI一本正經:“您別只是做夢夢見小鳥一頭撞進您胸口,就心血來潮想養鳥。您自己毫無所覺,但在我的監視器里,您正在衝破臨界值對整個星球散發控場信息素。”
Alpha的控場行為,源於兇悍佔有的領地意識。
只有當A認定自己的O碰到重大危難時,才會進行控場保護。
AI很清楚他家主人沒有匹配的omega,唯一搭得上邊的,也只有最近反覆做的那場小鳥夢境。
雖然主人對夢的內容語焉不詳,不願多談,AI憑藉算法,猜測這場夢應該和死亡有關。
AI合理提醒道:“我建議還是先養好您的破爛身體,再琢磨養鳥的可行性。並且,您剛喝的精神補養劑還有十分鐘起效,珍惜您眼前的風景吧。”
郁沉確實感覺眼前慢慢模糊,視網膜里的光線一點一點暗下來。
這便是補養劑的作用。
為了讓大腦得到最大限度的休整,必須關閉視神經,減少視覺信息攝入。
“我去給您拿手杖來。”機械人絲滑地溜走了。
郁沉轉過身,不再去看那片晦暗的天。這場不期而至的大雨,打落了首都星的粉橘色夕陽,變得凌亂難堪。
由遠至近的風聲中,隱約夾雜着小聲咒罵,“啊……凍死我了……”
緊接着,有重物落地的聲音,混亂的腳步泛着潮氣,呼吸錯亂有點發顫。
郁沉只覺得自己被猛得一拽,扯進柱子后的陰影里,兩隻冰冰涼涼的手迫切地伸進他衣服里,凍得聲音哆嗦,還在低聲威脅:
“別……出聲……徵用你的……”
白翎從後面抱着他的腰,恢復了一點知覺的手指蹭了蹭,摸出點起伏的形狀,便惡狠狠說:
“……徵用你的腹肌。”
極其惡劣的猛禽。
郁沉不知怎麼就想起了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