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在剛才,鄒志林等人迫不得已打滅了日軍坦克的車燈后,立即遭到了對方各種武器的射擊和炮擊。日軍的還擊雖然在短時間內看不清具體目標,基本是大致的盲射,但眾槍齊射的子彈仍非常密集,更帶着攝人心魄的呼嘯聲音讓電線柱後面趴着的人抬不起頭來。這種狀況足足持續了好幾十秒,鄒志林大聲喊話讓左右士兵傳令緊貼地面暫避鋒芒,然後再尋機開火掩護爆破組悄悄上去。於是,一時間只見街巷頭這邊沒了動靜,但裏面的日軍仍不肯甘休用各種武器向外面打得熱火朝天,密集的槍彈在不到一分鐘之內,把個簡易陣地上下打得如同籠罩了子彈組成的鋼幕鐵網!
鄒志林並沒注意到街兩邊的爆破組會趁機摸了上去,好不容易尋了個短瞬的機會迅速露出頭觀察,才發現馮子楊等人在日軍的亂槍亂射時已然不知所蹤!忐忑不安中,縮回頭的他擔心這6個弟兄會不會被日軍提前發現?會不會被日軍的槍彈所傷......一旦出現了這種情況,這六人的隱秘爆破就只能變成接近於以卵擊石的強攻,偏偏這個時候,簡易陣地後面的所有人都被敵人的火力死死地壓制住而幫不上半點忙!想到這裏鄒志林的內心如焚:如果馮子楊和馮有生他們一去無回、也沒完成炸毀日軍坦克的任務,如果憲兵十團僅存的這點人擋不住敵人的坦克而讓之闖到江邊渡口,它的炮擊、掃射和橫衝直撞便會給那裏上萬的軍民們帶來地獄般地殺戮!趴在電線杆子垛成的掩體下,鄒志林頭上的鋼盔貼在地面,聞着夜晚清冷又夾着焦糊氣味的空氣,思維焦灼地飛速旋轉,盤算着萬一爆破組失敗,他該怎樣再組織人手,頂着日軍的彈網,在街口兩側以及簡易陣地兩側,不顧一切用猛烈的射擊來壓制敵人、頂住其進攻,然後再組織起第二個、甚至第三個爆破組......
感覺到對面的火力有所散亂和減弱,鄒志林剛扭頭準備再次傳令讓所有官兵一起射擊時,距此他們不到一百米處的街道處突然爆起了數支衝鋒槍的掃射聲音,緊接着那裏又炸開了一個巨大的火團和一聲巨響,以至讓他們感覺到那響聲震得肚皮下的地面也傳來一陣波動,然後隨着另一個火團和巨響又起,同時在餘音里更有些稍小的轟隆隆和劈里啪啦的悶響聲......
終於見到了這種久候的結果,剛才被日軍猛烈的火力足足壓制了近一分鐘的憲兵們頓時歡欣鼓舞!他們個個抬起了頭和蓄勢待發的槍口,一直盯着被兩團火球映射的混亂場面,只希望能看見自己弟兄後撤的身影,或是再聽到那裏衝鋒槍的射擊聲,只有這樣,自己的子彈才知道對準什麼方位打過去來掩護他們撤下來。但是十幾秒鐘過去了,幾十秒鐘過去了,他們不僅沒有看到那六個戰友的身影、同時也沒再聽見自己所熟悉的衝鋒槍聲,甚至包括日軍的射擊聲也不再響起。鄒志林兩眼一眨不眨緊盯着前面又等了一會兒,漸漸地,他的兩行淚水和一顆沉重的心一起墜了下來——這會兒,他清楚地知道了這6個弟兄是一個也回不來了!這6人,無論是在以往營里編製最全時,還是在目前全團僅存不足50人的絕境中,兩個排長、兩個士官和兩名一等兵,都是憲兵十團的精銳幹將啊......
“準備,以燃燒的坦克四周為標的,集中火力向鬼子射擊、打完兩個彈梭后立即爬向兩邊撤出。打!”他狠狠下令道。
接下來的戰鬥是短暫而激烈的,鄒志林這邊30多人和街兩側鍾懷山等6人共有4挺輕機槍、24支衝鋒槍和六、七條步槍。
黑暗視線下的猝然出手,近距離內的集中射擊,自動武器所具備的連續而密集的殺傷力,敵人又在狹窄街道上倉促聚集等因素加在了一起,因此,這些憲兵官兵們為壯烈殉國的戰友們報仇雪恨的憤怒,全團死傷殆盡、殘餘官兵疲憊不堪饑寒交迫敗逃江邊的怨恨,仇人相見、狹路相逢的頑強鬥志等情緒反應,都在這個時候得到了最大化和最徹底的發泄及發揮——二十多支自動武器,便如同二十多鐵鑄的火鞭,無情地抽打着這條街道那不足百米處位置的每一寸空間!於是,剛剛列隊還沒來得及展開的日軍隊伍,倉促間就如同一塊碩大的肉身被抽打、被撕裂得血肉橫飛、支離破碎。一時間,仍被兩團烈火映照的前後左右範圍內,處處混響着日軍官兵們栽倒躺地的噗通聲、受傷的瞬間無法控制的慘叫聲、各級指揮官歇斯底里的呼喊聲、子彈入肉的“噗噗”聲和擊中鋼盔的“叮噹”聲混雜糙亂,盈耳不絕......
擠在狹窄街巷子裏的日軍被急如暴雨的打擊下,足足有一分多鐘的時間處於任人宰割的境地!過了這會兒,除了死傷的難以再動外,畢竟訓練有素的他們在四下奔爬后穩定了身心開始舉槍還擊的時候,對面中國軍人的射擊嘎然停止了!突如其來的打擊兇悍而迅猛,其火力的強度和精度更超過己方,簡直就讓他們上不來氣兒!可是在他們好不容易恢復了神智能夠和對方進行對抗時,對方的打擊又在驀然間消失得無影無蹤!這種突兀的變化,一下子又讓拉開架勢開始迎戰的日軍們不知所措了!只不過,這種不知所措只是暫時的,潛意識的。也就幾秒鐘之後,他們強大的反擊能力又充分地展現了出來:只見近百條三八步槍、數挺輕機槍、甚至兩挺九二式重機也迅速架起,用它特有的聲音咆哮了起來!這次的火力還擊,由於人數和槍數是國軍的數倍,所以子彈出膛后的爆響聲以及打擊的密集程度,都是對方所望塵莫及的!只不過稍有差別的是,如此挾憤而發的猛烈、密集、帶着驚天動地之雷霆氣勢的火力打擊,在此刻卻有些唱獨角戲的味道......
憲兵十團因兵種性質的特殊而區別於野戰部隊,每個班近20人除兩人用步槍、倆人用一挺輕機槍射擊較遠目標之外,其餘全部都裝備着德式衝鋒槍。這種槍有效射程僅為180米,彈匣容量30發,每人佩5個彈梭加上槍上的彈匣共180發子彈。但是衝鋒槍的耗彈量極大,一般部隊是用不起的。憲兵十團來到街口時彈藥已經接近告罄,只是鄒志林派人又從江邊整個憲兵的潰軍里補充了一些,所以彈藥的不充足不能不讓他有所顧慮——除了武器不能長時間連續射擊,戰術上也絕不能像白天那樣一味死板的打尋常的陣地戰。
在這條街巷子口來阻擊日軍,算是倉促應戰,其任務的性質和具體位置皆為是被動的承受,但具體的作戰方式與時間他卻能自己掌握。也就是說:他可以帶人頂一陣子就撤,也可以戰至一人不剩全部殉國!僅從目前的處境來講,置身於撤退大軍中的憲兵十團這點人,明擺着就是在彈盡糧絕、苟延殘喘的狀態下以寡敵眾、以卵擊石。他們不僅沒有堅固的陣地可守,更沒有任何的援軍來助。鄒志林本來就不是個愣頭青,他不想憲兵十團就此全軍覆沒,只考慮着能在數萬敗軍和無助的百姓倉猝過江時,靠着數十憲兵這點區區的兵力多頂一會是一會兒、多殺一個是一個!正是抱着這個打算,加上黑夜的視線條件和敵我雙方所處的地理環境等因素,目前的這種根據自身條件,因陋就簡利用地物構築簡易陣地,集中火力突然襲擊快速撤退等方法,只是他臨時琢磨出來的戰術方式而已。
巷子深處的日軍用復仇的子彈淋漓盡致地發泄了一陣子后,大尉中隊長下令停止射擊,然後讓部隊原地不動以小隊為單位統計一下傷亡數字,待中隊執行官把統計結果報上來時,躲在街邊一戶人家門口石頭獅子屁股后的大尉不由地感到一陣子暈眩——不包括兩輛戰車的四名裝甲兵,步兵陣亡49人,輕重傷64人,其中他原來的中隊占傷亡總數的69%!
自從城南殺進來后,自己帶着半個中隊驍勇善戰的帝國勇士,一口氣衝進了這條街的三分之二,卻在這僅僅百米之遙的最後一段,遭受到了這般窩囊又憋火的慘狀!剛剛增援上來上百的友軍,鬥志高昂的部隊本應該是一鼓作氣摧枯拉朽直撲江邊,可是槍聲甫起,除了在黑乎乎的街筒子裏閃出敵人的6條影子外便什麼都沒發現,這6個敵人僅在一個照面間,不光是同來的兩輛戰車徹底趴窩、此時仍兀自死不瞑目地熊熊燃燒,甚至帶隊的少佐大隊長也死狀甚慘、含恨黃泉......更有切膚之痛的是自己的中隊又傷亡過半僅剩十幾!同時,最最讓人感到深切恥辱的是:除了倒在自己腳下的6名中國軍人外,對面敵人的人數和裝備以及兵力部署等情況都是一無所知,就更別談其他的什麼了,這讓自己在戰後如何向上面彙報?想我中隊做為威名赫赫的熊本師團(第6師團)之所屬,連雨花台攻略戰這樣前所未有的慘烈戰鬥都能夠取勝,卻偏偏在最後的進攻中,被一支未可知的中國敗軍阻在這條破街道上痛打狠揍......
有史以來,日本民族的報復心態是相當強烈的,尤其是他們以一個強者的姿態企圖征服弱者時,往往會用一種近乎於瘋狂的獸性不顧一切地實施殘暴與血腥!這畸形的心態,在日本的戰國時期和幕府時代,嗜殺的武士階層就已經根深蒂固地形成並蔓延至今。於是,這種心態又在這些巷子深處的日軍官兵身上再次得到了傳承:傷勢較重的傷員一律被抬至民宅救治,還有戰鬥力的又重新聚集起來接受了任務,兩挺九二式重機槍在隊伍後面架好負責火力打擊,4具擲彈筒掌握在技術嫻熟的老兵手裏對準了目標,其餘的分成兩列各有40多人沿着街道兩側向前穩步地推進,四挺輕機槍被粗壯結實的射手們抱在懷裏打頭前進。就在日軍官兵們個個緊握槍體的手指關節泛了白、殺氣騰騰卻又是悄無聲息地向前摸進了40多米后,大尉中隊長在後面大吼了一聲:“射擊!”,於是,所有的輕重機槍、擲彈筒、步槍和手槍一起射向前面那道電線杆陣地,一時間,在擲彈筒榴彈爆炸的映照以及輕重機槍曳光彈彈着點的修正下,四垛摞在一起的電線杆簡易陣地,在連成一串的炸響聲中以及各種槍彈“梆梆梆”的敲擊下,很快就木屑四濺、分離歪斜,甚至還有幾處火光騰起並燃燒了起來!
這種絕對壓制性的超強火力持續了兩分鐘后,在日軍大尉的命令下又戛然停止,然後兩側的日軍官兵們“嗷”地一聲大叫,在夜色中如同兩股潮流般疾速地向前涌動!與此同時,後面的重機槍和擲彈筒手們,又在屏聲靜氣蓄勢待發,做好了隨時向敵人還可能露頭的火力點再給予打擊壓制的準備。就在兩側最前面的日軍距離街口不到30米時,突然從街口處的兩側、民宅的院牆內、建築的房頂上甩過來數不清的吱吱冒着微弱藍光的手榴彈!這些手榴彈從地面和空中的各處,交叉着從彼到此飛向街側的人群中,其中大多數在暗夜中翻着跟頭尚未落地便凌空爆炸,同時兩個街角處和兩側房頂上又鬼魅般地閃出一些人影,人影出現的同時,懷裏的捷克式輕機槍和德式衝鋒槍口都射着一條條暗紅色的彈線,同樣,這密集彈線的軌跡也是從此到彼交叉射出......
放棄了正面簡易陣地的鄒志林,組織起官兵們利用牆角、院內、門窗和房頂等地形,再次用密集和猛烈的火力打擊最終把日軍突襲的部隊逼退了近一百米后,逐下令停火隱蔽,然後他力勸鍾懷山帶着傷員撤走過江。這時的鐘懷山除了原來的腿傷,剛才向日軍射擊時又被對方的擲彈筒炸傷右肩而此刻血流如注。他一邊接受着包紮一邊鄭重地對鄒志林說:“憲兵十團的這點血脈絕不能在我鍾懷山的手裏消失斷送,我帶幾個行動不便的傷兵弟兄在兩側街口處繼續阻擊鬼子,你帶剩下的弟兄們迅速撤到江邊去找蕭司令......”
“這可不行,”鄒志林打斷對方的話急切道:“您是一團之長,怎麼可以留下?您馬上撤走,我帶傷兵留在這裏掩護。”
“他娘的是你說了算還是我說了算?”鍾懷山異常惱怒地瞪起了眼睛罵道:“虧我一直都很看重你,關鍵時刻竟敢和我頂着干?”說完他頗顯意味深長地瞪了鄒志林一眼,扭頭對身邊的眾人大聲道:“我和彭印、易承江留在這邊,朱仁富帶着劉天風、秦群爬到那邊再頂一陣子,給我們留下兩挺輕機槍。”
“團長,”鄒志林囁嚅了一句眼睛濕潤了。
“團長,您看......”三營羅副營長也想勸阻。
“長官......”身邊的眾官兵們有的流出了眼淚叫着。
“你們個個都是好樣的。”鍾懷山在別人攙扶下站立了起來然後放緩了語氣說道:“無論是幾個晝夜的陣地阻擊或城牆守衛,還是眼下在一營長指揮下打的這場痛快之極的街巷子戰鬥,所有的弟兄們都打出了中國軍人的威風,給咱們憲兵露了臉,讓我很高興,但是現在,我更希望你們能活下去重振我們憲兵的雄風。一營長,你是塊好料子,帶兵有方、臨危不懼指揮若定,是個能獨當一面的將才,你帶着弟兄們走吧。弟兄們,若活着,你們一定要重振憲兵十團的雄風。這裏,我鍾懷山拜託各位了!”說完他吃力地抬起右小臂給大家敬了軍禮。
見團長話已至此,眾人們真不知該說什麼好,只是含着淚水一起給他們的團長敬禮。咬咬牙,忍住心裏生離死別的沉重悲痛,鄒志林深深地吁出了一口氣,他很清楚:近兩千人之眾的憲兵十團,除了身邊再加上江邊的傷員存活總共也不到一百人,基本就等於全軍覆沒!作為一團之長的鐘懷山又是個忠烈剛硬、磊落坦蕩的漢子,讓他撇下千百個獻身於戰場上的部屬的英靈而苟活於世,其一生的痛苦只會比死更甚!這一點從他最早堅持帶傷參加戰鬥就顯示出了端倪。意識到這裏,鄒志林深吸了一口氣說道:“團長,您放心,不管我們最後還能剩下多少人,也不管將來我們到了哪裏,只要還活着,還能出現在抗日的戰場上,我們就一定能打出憲兵十團的精神、威風和氣勢來,憲兵十團的戰旗永遠不倒,永遠會高高飄揚!”
抹乾了淚水,鄒志林打手電信號讓街角右側的眾人低伏着爬過來,同時鐘懷山又讓朱仁富等人爬過去,好形成兩處交叉射擊的陣型。見到朱仁富、劉天風、秦群三人和撤回來的官兵們在匍匐爬行的交錯時,都做着短暫的停留然後默不作聲相互注視緊緊地握手,鄒志林的淚水再次止不住地泉涌而出......兩分鐘后,鄒志林和憲兵十團的二十多條大漢終於忍不住個個低聲哭泣,全部跪倒在地。他們透過婆娑的淚眼,久久凝視着眼前的團長和街頭兩邊的戰友,直到鍾懷山背轉過顫抖的身子,伸出手臂決絕地擺了擺之後,眾官兵才站了起來再敬軍禮,然後咬牙、轉身,跟着鄒志林低聲的命令,一溜小跑撤到了兩華里以外的長江邊上。
到了江邊,這些人根據一個多小時前來補充彈藥的士兵們記憶的方位,找到了憲兵部隊出發前的位置。這時只見憲兵部隊的十幾條用電線杆子綁成的木筏已經划走,但蕭山令卻親自帶着一些官兵把守着四支木筏在此等候。見到了鄒志林他急切地問到:“全撤下來了么?一營長,怎麼不見你們鍾團長?”
鄒志林上前一步敬禮后,簡單彙報了一下街巷子口的情況和鍾懷山堅持留在了那裏的原因,蕭山令聽完后緩緩說道:“鍾懷山真乃國軍的忠勇之將、國家的忠烈之士啊!想我中華將士個個能如此,何愁倭寇不滅?”說完后他沉默有頃,又抹了一把淚水,看着鄒志林和他身邊仍承襲着一身硝煙氣味的二十多個官兵們道:“弟兄們辛苦了,現在和我一起過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