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容家老宅。
電話里,秦悅檸驚訝的聲音傳遍整間花房。
“你說你想賺錢?”
虞清晚輕應了聲,另一隻手提着水壺給花澆水。
只見細細的水霧在空氣中氤氳,滲透進土壤。
卧室里的海棠花被她移到了花房裏,似乎重新煥發了些許生機。
秦悅檸在電話那頭關切開口:“你着急用錢嗎?要不要我先借你一陣子?”
虞清晚回答:“不着急,我只是想先提前準備起來。”
為離開容家的那天做準備。
很早以前,虞清晚就認真想過。
她現在沒有學歷,想找到一份合適的工作根本不可能。
她只會畫畫。
既然如此,她只能靠賣畫謀生。
驀地,腦海里又出現昨晚男人在她耳畔低聲說的話。
他說,她跑不掉。
可虞清晚還是想儘力一試,或許,她可以用很短的時間解決完過去的一切,開始新的生活。
既然如此,她也要提前打算,至少要確保自己能掙到足夠的錢生活。
聽明白她的想法,秦悅檸便毫不猶豫地一口答應下來:“好,我幫你想辦法。我們公司最近剛好跟一家畫廊有合作,我看看能不能聯繫上。我最近還聽同事說有個劇組在招美術老師,我晚點給你答覆。”
掛了電話,虞清晚聽到客廳傳來響動,於是便放下手裏的水壺,走到客廳查看。
只見幾個工人正在里裡外外地往外搬着東西,客廳里原本放置的古董花瓶,名畫,全都被搬空了,偌大的別墅便顯得愈發空曠冷清。
她看向一旁的管家,輕聲詢問:“劉叔,這是怎麼了?”
管家劉叔嘆了口氣,愁眉莫展地回答:“小姐,聽林助理說好像是公司那邊在辦理貸款,老宅里放着的古董和畫,都要被銀行拿去抵押了。”
虞清晚眼睫微垂,沒多說什麼,微微頷首表示知道了。
不多時,搬東西的工人都離開了,午飯後要喝的中藥也熬好了。
她走回飯桌旁坐下,只見白瓷碗裏盛滿了漆黑的葯汁,刺鼻的藥味兒瞬間溢滿鼻腔。
偌大的長桌上,只有女人單薄的身影,孤單又寂寥。
像往常一樣,虞清晚擰着眉,默默將清苦的中藥一口口咽下。
廚房裏,兩個傭人正在整理灶台,一邊幹活一邊小聲閑聊,卻沒注意到廚房的門沒關嚴,說話聲隱約傳了出來。
“容氏是不是真的快要像電視裏說得那樣,要破產了?剛才銀行可把家裏值錢的東西全都搬走了。”
“多半是吧。聽說容家是得罪了什麼人,才被逼到這個份上的。”
虞清晚收攏指尖,無聲地握緊了湯匙。
“那小姐可怎麼辦啊?她身子骨這麼弱,這些年都養在老宅里,離開容家可怎麼活啊....”
“好了好了,咱們還是先操心好自己吧。”
這些話被從客廳過來的李姨聽見了,目光擔憂地望向虞清晚,害怕她難受,連忙出聲:“小姐,你別聽他們瞎說....”
虞清晚沖她笑了笑,“沒事的,李姨。其實我很高興。”
回憶起虞清晚來了容家之後的日子,李姨的眼眶就忍不住發濕。
明明是花一樣的年紀,身上就帶着重病,不僅不能像同齡人一樣出去上學,還要遭着病痛的折磨,被整日困在這座冷冰冰的大宅子裏。
可即便如此,她也不怨不惱,對待老宅里的傭人也格外溫和有禮,越是這樣,就越讓人心疼。
李姨的聲音不自覺泛起哽咽:“小姐,這些年你受苦了。容熠少爺說了,過陣子就帶你離開,還有鍾先生。以後就再也別回臨城了....”
她扯唇笑了下,目光微微黯然,笑容里莫名摻雜着幾分苦澀。
“我恐怕,暫時還不能走。”
因為,她欠一個人的東西,還沒還清。
-
第二天一早,秦悅檸就和那家畫廊的負責人約好了時間。
虞清晚把自己畫過的畫簡單整理了一份作品集出來,發給了畫廊的負責人。她本來還想準備一份簡歷,可發現自己根本沒有什麼工作經驗和履歷可言,便只好作罷。
次日,兩人準時在畫廊門口碰面。
虞清晚到了門口,剛一下車,就看見秦悅檸站在那裏朝她招手。
秦悅檸今天穿了一身短款白西裝搭配高腰牛仔褲,打扮得清爽又幹練,齊肩短髮,面龐俏麗颯爽,全然不見剛出差完的疲憊。
“清晚!這兒!”
虞清晚剛一走過去,秦悅檸就挽住她的手臂,兩個人並肩往裏走。
有朋友在,虞清晚的唇角忍不住翹起,關心道:“對了,嘉賜這幾天怎麼樣?”
秦悅檸心情不錯地答:“他啊,又活蹦亂跳的了,昨天去醫院複查,醫生說情況好多了,輸血的頻率也可以降下來了。上次還好有你在,不然我真不知道找誰照顧那小子了。”
她頓了頓,想起什麼問:“容老爺子那邊呢,還昏迷不醒呢?”
虞清晚微微頷首,並沒多說:“嗯。”
聞言,秦悅檸舒了口氣:“沒醒就好。難怪你這次能自己一個人出來。”
以前她和虞清晚見面,大多數時候都在醫院,而且每一次都得是容欽華的貼身助理林森親自將虞清晚送過來,輸完血之後再把人接走。
每一次都是豪車接送,幾個黑衣保鏢守在身邊。
說好聽些是保護,實則只是無孔不入地囚禁和監視。
毫無自由可言,足以把一個正常人逼得發瘋。
外人看來只覺得容家待虞清晚極好,可秦悅檸卻知道,容欽華一定是個心理扭曲的瘋子,有着幾乎變態的控制欲,否則怎麼會囚禁養女多年。
可至於為什麼容欽華當年會選擇收養虞清晚,外人便不得而知了。
兩個人閑聊着進了畫廊,走到前台,秦悅檸上去溝通:“你好,我們和展覽部的徐負責人約好了見面,請問他人到了嗎?”
“請問您的名字是什麼,我幫您看一下預約。”
“秦悅檸。”
前台小姐餘光上下打量了一下她們的裝扮,才低頭看了看電腦,不咸不淡地回:“抱歉小姐,徐負責人現在臨時有些事情要處理,麻煩兩位在會客室稍等片刻。”
虞清晚只好和秦悅檸一起在會客室里等。
前台小姐似乎看她們不像什麼名媛千金的做派,於是乾脆把兩個人晾在裏面,連杯水也沒給倒。
牆上的時鐘指針轉了一圈又一圈,等的人卻始終不來。
中途秦悅檸又問了兩次,接待小姐卻一直是那副敷衍的態度,還透着些許不耐煩。
“兩位先慢慢等着吧,剛才來了一位非常重要的客戶,徐負責人正在接待呢。”
就這麼等了四十分鐘,又被敷衍一通,秦悅檸有些忍無可忍,就要上去理論,卻被虞清晚攔住了。
她嗓音輕柔地安撫:“別生氣,我們再等等。最後再等十分鐘,如果他們還不來人,我們就回去。”
看着虞清晚溫和如初的臉龐,秦悅檸剛剛的怒火也不禁平息了些。
她只得無奈點頭:“那好,我們就最後再等一會兒。”
坐得有些久了,兩個人便打算去外面溜達溜達。
剛一出會客室的門,就聽見不遠處的前台茶水間裏,兩個員工邊喝茶邊閑聊。
說話聲不大不小,剛好傳到虞清晚和秦悅檸的耳中。
其中一人是毫不掩飾的陰陽怪氣:“裏面那個,我昨天聽經理說,沒資歷沒名氣,簡歷一片空白,整個一三無,就這樣還想着把畫投到咱們這兒,見她才怪呢。”
另一個輕哼一聲,跟着附和:“長得倒是挺漂亮,估計有點什麼別的門道吧。簡歷空白,花瓶一個,說不準書都沒念完就被人包養了呢,業餘時間學了學畫畫。”
總有人不知全貌,就隨隨便便對別人的人生作出評價。
秦悅檸聽得火冒三丈,頓時美目圓睜,怒罵道:“他們知道個屁,簡直欺人太甚!”
不就是看她們沒什麼背景,才把她們晾在這裏這麼久,明目張胆地在背後說三道四。
這就是現實,沒權勢沒背景,被欺負了也得自己默默咽下去。
虞清晚垂下眼帘,嗓音平靜緩和:“她們也沒說錯。”
她的確沒學歷,前幾年的人生一片空白,被旁人誤會也不奇怪。
這些年她雖然被困在容家,和外界接觸不多,但也明白現實的殘酷,還有來自周圍的冷眼。
這種程度的嘲諷,對她來說,其實根本算不上什麼,甚至還不及這幾年裏被容家人羞辱的萬分之一。
虞清晚越平靜溫和,秦悅檸的心裏就越是難受。
她語氣擔憂:“你千萬別把那些人的話放在心上,他們什麼都不知道.....”
虞清晚笑容依舊,反而輕聲安慰她:“放心吧,我不會在意這些。”
秦悅檸又忍不住嘆了口氣,看着她溫柔嫻靜的側臉,忽然想起來:“你昨天跟我說,你想攢錢走,想好去哪裏了嗎?”
虞清晚目不轉睛地看着面前的畫,清亮如水的眼眸中倒映出畫中的五彩斑斕。
那是一副國外畫家用畫筆描繪的北歐風光。
是她從沒見過的風景。
這個世界上,還有太多太多她未曾見過的景色。
她也不知道,自己的身體能撐多久。
不管怎樣,她的一輩子,總是要比其他人的一輩子短的。
她想死在自由和熱愛里,而不是冷冰冰的病房。
虞清晚又想起簡姣前幾天在電話里說的。
心裏的那個念頭忽然在此刻以不可阻擋的速度破土而出,迅速生根發芽。
她下意識脫口而出:“我想出國,讀書。”
聞言,秦悅檸頓時一愣,難以置信地扭頭看向虞清晚。
“你一個人嗎?”
“嗯。”
-
與此同時,畫廊二樓。
電梯門緩緩打開,一行人魚貫而出。
為首的男人身型挺拔,熨貼的西褲包裹修長的雙腿,線條冷戾逼人,周身都散發著倨傲矜貴的氣場。
跟在身後的美貌女人顯然是精心打扮過的,栗色披肩捲髮,一身得體大方的白色西裝,既幹練,又不缺女性的柔美溫婉。
孟伊苓又抬手整理了一下肩上的髮絲,確保全身上下一絲不苟,欣賞的目光不自覺流連在男人頎長的背影上。
賀家主營業務是國際貿易,早期祖輩由政轉商,家族企業盤根錯節,幾代人累計的財富和地位,業務範圍遍佈全球,近年來還進軍了房地產和金融領域,說是富可敵國也不為過。
而眼前這位年紀輕輕,卻能坐上賀家掌權人的位置,足以見其手腕不俗。
在今天以前,孟伊苓甚至毫無見到賀晟的可能,地位相差甚大,甚至之前游輪邀請函,她都不曾得到機會。
傳聞里,賀家這位掌權人可以說是不識風雅,性情乖戾,孟伊苓也從沒想到,居然能靠着自己的畫廊生意和賀家搭上線。
不過既然有了機會,她自然要好好把握。
雖然從見面到現在,男人連一個正眼都沒看她。
可一個男人越是這樣高高在上睥睨一切的姿態,就越是吸引人,讓人忍不住想看他低下頭的模樣。
望着男人倨傲俊美的側臉,孟伊苓挽起一抹優雅知性的笑容,落落大方地打開話題:“不知道賀老闆怎麼突然有了投資畫廊的興趣,平時喜歡什麼風格的畫呢?”
賀晟的視線甚至沒看她,聲線依舊冷淡:“沒興趣,投着玩。”
“.......”
沒想到他如此不解風情,孟伊苓笑容頓時僵了僵,不過很快又狀若無事地繼續笑道:“那不如讓我為您介紹介紹,您面前這幅畫的作者是美國畫家FlorineStettheimer.....”
她正用甜美的聲線將畫的創作背景娓娓道來,身後的男人卻不知道看見了什麼,腳步忽然停住。
狹長的眼尾微微挑起,賀晟的視線不受控制地落在一樓某個角落。
他微眯起眼,只見樓下的畫廊兩側掛滿了五彩斑斕的畫,一道窈窕纖細的身影站在畫前。
女人的背脊挺得筆直,她今天穿了身墨色的新中式旗袍,襯得她膚白勝雪,髮夾攏起一半青絲,腰肢細得彷彿一折就會斷。
畫布斑斕,色彩交相輝映,將她的側臉五官勾勒出水墨畫般的美感。
像是從民國舊照里走出來的人。
虞清晚微微仰着頭,正在欣賞牆上的畫。
她眉眼溫軟,美眸里含着淺淺的笑意,和身旁的人有說有笑,緋色的唇也翹起一點弧度。
大概是談及自己喜歡的事情,她的周身彷彿被鍍上一層金色光暈,只是站在那裏,就已經讓人難以移開視線。
他的喉結驀地滾了滾。
眼前忽然又浮現出那晚休息室里的場景。
她睡在他的床上,黑色的絲綢被單,黑髮如瀑般披散開來,好像一掐就能斷掉的纖細雪頸和腰肢。
越是脆弱易碎,就會越讓人生出摧毀的念頭。
他記得她那天來時,腕上還帶着條手鏈。
只是那鏈子太細,什麼東西都拴不住。
換成腳鏈或許更合適,用處也更多。
那天夜裏,賀晟做了個夢。
銀白月光灑在床上,冰冷的金屬碰撞在床頭髮出細碎聲響,這一次,唇齒不再只是滿足於落在她頸側的那寸肌膚,旗袍領口搖搖欲墜的盤扣也被挑開,背對着他,怎麼也跑不掉。
枝頭的海棠墜進泥濘里,雪白無暇的花瓣也被塵埃染臟,滿是痕迹。
低喘着醒來時,床上空空如也,只餘一小攤暗淡漬色。
還有他那些不為人知,蠢蠢欲動的卑劣心思。
賀晟眸色愈暗,插在口袋裏的指節忽而不受控制地輕蜷了下。
孟伊苓注意到賀晟腳步停住,微笑着問:“賀老闆,您看上了哪幅畫,我可以為您介紹.....”
靜默片刻,賀晟眼裏泛起的情緒不着痕迹地隱去,幽深晦暗的目光依然一錯不錯地落在樓下那道身影上。
他啞聲開口:“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