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7
比起前幾天,陸舒這晚睡眠還算不錯。她想再做一次沙發上的夢,但沒能遂願。
她反而夢到了裴知溪。裴知溪站在璀璨奪目的舞台上,驚艷四座;而她獨自坐在黑黢黢的台下,沉默看着。
被鬧鐘吵醒。
陸舒猛然睜眼,腦子裏還存留着裴知溪的舞台,她怏怏坐在床上,剛睡醒顯得有些呆——
都在同一個舞團了,跟裴知溪合作自然是遲早的事。
但合作這一天比陸舒想像中來得更快。那出舞劇的女主角很快便定了下來,如她所料,正是裴知溪。
陸舒最近待在排練廳的時間增加了,聽周敏的意思,是希望盡量三個月內把這齣劇排好,然後送去參加今年的金荷獎。
裴知溪一來,團里就上趕着讓她去拿獎,可真不客氣。
海城今年的夏天來得比往年快。
中央空調還沒開放,氣溫稍一上來,排練室里就熱得慌,舞蹈排上個幾遍,大家一個個都額角掛着汗。
“注意氣息……眼神跟上……身體放鬆不要僵……”寬敞的排練廳里盪着陸舒說話時的迴音,“停一下,上半身動作不對。”
陸舒排舞時很認真,認真到和平時不像同一個人,即便是群舞,她也會一個一個跟演員扣細節。
她編舞有自己的想法,喜歡慢慢磨,很軸,有時候一個動作能改幾天。
有的人會覺得這個年輕編導太拽,不過大部分合作過的演員都知道,陸舒雖然年紀不大,但在舞蹈方面確實有才華。
裴知溪在排練廳看到陸舒時,陸舒扎着高高的丸子頭,穿着簡單的黑色T恤和淺咖色休閑長褲,半蹲着身子幫群舞調整舞姿,做着繁瑣的細節工作,安靜耐心。
她站在門口,目光久久落在陸舒身上,有些陌生。畢竟她對陸舒的印象還停留在很久之前:在排練廳里永遠意氣風發,有着讓全場驚艷的爆發力。
“陸舒編舞很厲害的。”周敏見裴知溪在看陸舒,跟她小聲笑說。
裴知溪禮貌性莞爾。
陸舒一門心思在排舞,沒留意到身後有人在觀察自己,直到一個群舞小姑娘分神,連舞姿都沒站穩。
“認真點。”陸舒提醒她。
“陸舒,先停一下。”陸舒又被周敏提醒,她起身回過頭,這才看到裴知溪。
標誌性的高盤發,白衣黑褲的訓練服,這些統一得像複製粘貼般的穿搭到了裴知溪身上,就有了不一樣的味道。裴知溪是人群中一眼就不一樣的那個。
她跟裴知溪有多久沒在這樣的場合碰面了?上一次,好像還是十八歲。
陸舒聽到身後群舞小姑娘們發出了迷妹般的小聲討論,顯然對可以跟裴知溪合舞這件事,十分興奮。
“排得怎麼樣了?”周敏走到陸舒跟前。
“差不多。”陸舒稍顯心不在焉,尤其是每次跟裴知溪對視上時。
“行,那先跟知溪這邊合一下,看看效果,再看看有沒有需要調整的地方。”
舞劇第一幕的上半場是陸舒排的這場群舞,下半場是裴知溪入場,群舞走位換伴舞。到了第二幕,群舞退場,便是裴知溪的一場獨舞。
“都打起精神來,正式走一遍。”周敏高聲說。
群舞一個個都跟打了雞血一樣。
陸舒發現自己是最沒精神的,她退居一旁,目光下意識游弋在裴知溪以外的地方,可等裴知溪踩着音樂節奏一入場,她還是忍不住追隨看去。
入場后。
裴知溪一人吸走了焦點。
婆娑起舞,似海棠醉日,形影綽約,身輕盈如飛燕。
陸舒視線定格在裴知溪身上,入神。看了現場以後,她發現現在的裴知溪比她想像中更強。
這段舞的技巧難度不低,但裴知溪跳下來行雲流水,時間這麼緊,她應該沒排過幾遍吧?
“你敢信,這段她只跳了兩遍,就有這個完成度。”周敏一副“撿到寶了”的開心口吻,跟陸舒笑說。
裴知溪一直都牛,這句話陸舒在心裏承認過很多次,但從未對裴知溪說出口過。
裴知溪比她有天賦,她從小就知道,所以她必須付出百分之兩百的努力,才可能跟裴知溪站在相同的高度。
景惜說她是為舞台而生的,陸舒不敢擔這話,裴知溪才是,裴知溪能把任何地方都跳成舞台,她甚至感覺,裴知溪這個人只有在跳舞時才是鮮活的。
排練廳里響起了熱烈掌聲,陸舒除外。
陸舒彆扭站在原地,兩隻手垂着。給裴知溪鼓掌,對她來說……是很有挑戰性的一件事。
結束后,裴知溪偏偏走到陸舒面前,問她:“怎麼樣?”
陸舒迎上裴知溪的目光,“還行。”
“說什麼呢,”一旁周敏用胳膊肘推了一下陸舒,轉而笑眯眯對裴知溪誇獎說,“你別聽她瞎掰,她剛剛眼睛都看直了,很棒很棒。”
裴知溪聽了,又問陸舒:“是么?”
陸舒嘴抿成一條線,一副“就算是,打死我也不會承認,你奈我何”的模樣。
裴知溪看到這樣的陸舒,一向淡然的她,偶爾也會有想掐死對方的衝動。因為陸舒臉上彷彿寫着三個大字:欠收拾。
“我覺得有好幾個動作都得改改。”陸舒抱着胳膊,隨口說。
“有那麼多要改嗎?”周敏打斷陸舒的話,調整細節她自然是沒意見,但陸舒的態度就跟雞蛋裏挑骨頭似的。
“我說認真的,得改,不然太普通了。”陸舒又道。
跳成這樣太普通了?
周敏:“……”
周圍群舞:“……”
“哪普通了?”周敏頭疼,總感覺今天的陸舒和平時不一樣,“小姑奶奶,你今天是來找茬的吧?”
“我是實話實說。”陸舒理直氣壯。
裴知溪雖然沒反駁,但表情挺冷的。
群舞演員們都感覺到了兩人之間劍拔弩張的氣氛,捏一把汗。
周敏恰好這時手機響了,她出去接電話前,特意囑咐二人:“我去接個電話,你倆友好交流,和諧共處啊。”
等周敏離開后。
裴知溪睨了睨陸舒,冷聲問:“說,你想怎麼改?我聽聽。”
陸舒在腦子裏大致過了遍裴知溪方才跳的,臨時編了幾組新的組合動作,好幾個技巧性動作安排緊湊,無疑在原來基礎上又把難度拔高了一大截。
一旁的群舞演員都在默默吃瓜,都覺得陸舒有些刻意找茬的意思了,這難度,說跳就能跳嗎?
“你是在給我加難度?”裴知溪說。
“你跳不了啊?”
“你認為有這種可能嗎?”裴知溪雲淡風輕嗆回去。
“那你跳。”陸舒眨眨眼。
儘管不再是對手,也改變不了兩人一在排練廳相遇,就必然針鋒相對的慣例。養成了十幾年的老傳統了。
圍觀的吃瓜群眾又捏了把汗,這兩人的氣場,在一塊打起來都不奇怪。
裴知溪也在腦子裏先過了遍陸舒改的動作,乍一聽像是在單純加難度,實際跳下來,效果應該會不錯。
站在排練廳中央,她將陸舒設計的組合動作一五一十還原——
僅是第一遍嘗試,就一氣呵成,一連串動作后,接兩個前空翻接燕式紫金冠,她落地時輕盈,飄逸得好似沒有體重,氣息不亂。
陸舒看得眼睛不眨,果然,只有裴知溪能跳出她想要的感覺。她編舞時很大膽,導致演員總是跟她抱怨“這能跳嗎”。
廳內掌聲爆棚。
“卧槽,真的能跳。”
“好美啊。”
“核心也太強了。”
“我感受到了世界的參差。”
“改編也好驚艷,神仙打架。”
……
裴知溪跳完后,雙頰稍稍紅潤,但呼吸依舊平穩,她隔空問陸舒:“現在呢?”
“還差點意思。”
“最後一段?”
“嗯。”陸舒點頭。
裴知溪沒問怎麼改,短暫醞釀,將動作又過了一遍,把最後收尾那段的動作做了細節調整。走第二遍時,明顯比第一遍更具風韻。
鼓掌聲又起,就沒斷過。一旁的女演員們都要給跪了,這麼高難度的動作居然可以不休息,連着走兩遍。
這下陸舒眼睛真的看直了,目光徹底在裴知溪身上挪不開。
裴知溪站定后,胸口微微起伏,她單單看向陸舒的方向。
陸舒僵直同她對望。
這一刻,像回到了她們十幾歲的時候,那是她們競爭最激烈的時候。每完成一段高難度挑戰,她們都會第一時間看向對方,像挑釁,又像在等待對方折服認同的眼神。
裴知溪無聲看着陸舒。
陸舒偏頭躲開了裴知溪的目光,然後,右手輕輕拍着左手,給她答案。
裴知溪唇邊露笑,又轉瞬即逝。
“不錯啊,太棒了。”周敏在一旁看了好一會兒了,瞧見兩人討論的認真,就沒去打擾,改編過後的動作確實更適合裴知溪了。她笑陸舒,“我還以為你心情不好,故意找茬呢。”
故意找茬,哪那麼無聊。
陸舒很多時候沒個正經,但絕不會拿舞蹈開玩笑。她說裴知溪跳得普通並非挑刺,而是她明白:因為對方是裴知溪,所以完全可以有更高的期待。
“不愧是從小到大在一起跳舞的啊,”周敏拍着陸舒的肩膀說,“就是默契。”
“我跟她才不默契。”陸舒忙着反駁。
“剛剛不是挺默契嗎?”裴知溪走近時恰好聽到,冷不防說。
“哪默契了?”陸舒杠。
周敏看出來了,這倆並不是單純的關係僵,她哈哈大笑,“你倆鬥起嘴來怎麼跟小情侶一樣?”
陸舒:“……”
裴知溪:“……”
“陸舒,下午這邊交給你了,我要出去開個會。按你們改編過後的排就行。”周敏跟陸舒交待好以後,匆匆走了。
整個下午都在排練中度過。
快六點,趁陸舒排群舞的時候,裴知溪走去一旁茶水間接了杯水喝。
回排練廳時,她在門口碰到一個齊劉海女生,她稍有印象,是入職那天接待過她的行政人員左左。
“裴老師……”
裴知溪停下腳步。
“這個麻煩您幫忙交給陸舒姐,有她的信。”左左恰好碰到裴知溪,就想着不進去打擾了。
裴知溪答應了下來,回去后,走到陸舒身畔,將手裏的信封往陸舒手邊遞了遞。
“給我的?”
“嗯。”裴知溪應。
陸舒一看,是一個信封,上面寫着陸舒收。
她拆開看,信紙上寫着一句:很喜歡你的表演,希望你能重返舞台。
陸舒仔細檢查了信封和信紙,沒留有任何署名。
她納悶,爾後愣了愣,轉頭看了眼身畔的裴知溪,再低頭看了眼信紙,又轉頭看了眼裴知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