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游篇 第五十四章 評辯始末
“怎,怎麼連楚仙師都來了?”
觀樓下方,杜雲崇見到眼前的情景,有些慌了。聞悟的消息是他放出去並推波助瀾的,‘年僅十六歲的四級葯士,參與四級葯考,筆試成績甲上第一,前無古人,后難有來者……’,想不引起轟動都難。只是,雖然他知道這個消息必定吸引人,但卻還是低估了流言的發酵速度,更沒料到會引起如此大的反響。這才兩日時間,關於國考出了一個不世之材的消息就在整個興都傳得沸沸揚揚,不僅過半的學子考生聞訊雲集,連聖駕、皇子、百官都被驚動了,現在更是連仙人都來了。
在國考中泄漏考生信息是大罪,輕則貶職杖罰,重則革名入獄。這要是鬧大了,追查下來……,杜雲崇只覺背脊冒汗。
“慌什麼?”
與他不同,施禮明卻非常滿意。評辯過程枯乏,多少年沒有這麼熱鬧了?如此浩大的場面,接受數千人的矚目,還有聖駕、仙人、達官顯貴旁瞻……,即使是文武第一也難有這種待遇。他想想就覺得刺激,情緒高昂,“來的人越多,不是越好嗎?”
腦子裏已經在想像廟若、曲紅難堪的場面,施禮明有些興奮,強行按捺住躁動的心,拍拍杜雲崇的肩膀,安撫道:“你放心,又不用你出面,有我扛着呢,再不濟,不是還有娘娘嗎?還有啊,等這事完了,那師監太傅的位置,就該輪到你坐坐了。”
太傅?杜雲崇一振,心裏的驚慌隨即消了大半,乾笑道:“額呵,不是慌,我是擔心那小子沒見過世面,看到這陣仗,臨陣退縮了。”
施禮明一聽,覺得有理,“嗯?有理,這個時候可不能讓他跑了。老杜,麻煩你再跑一趟,盯住他,可不能讓他找借口溜了。”
“好,交給我吧。”
杜雲崇點點頭,連忙出去了。
此時,眾學堂內已經擠滿人,不僅座無虛席,連過道、角落都已經被佔滿,放眼望去黑壓壓一片,幾無立錐之地。
“看到了嗎?”
李芯和魚彤坐在離講壇南邊,位置隔着半個學堂。雖然距離有些遠,但好歹是有個座位,比擠在一起站着強不少。
“沒有。”
“太多人了。”
“嗯,還好我們來的早。”
“嗯嗯……”
李芯連連點頭,往下張望。由於座位在上,講壇在下,她能夠看到下面的情況,只是人實在太多,想要找個人太難了。
魚彤也在搜尋,“有嗎?”
“沒有,好多人,都看不見。”
“唉,不找了,反正要開始了。”
“嗯。”李芯點點頭,手裏還攥着哥哥的冠帶。為了不重蹈上一次脫手的覆轍,她將冠帶纏在了手腕上,打了個結。
“還不知道是不是他呢……”魚彤嘴上說不找,目光卻仍在遊離。
“肯定是他呀,不然還有誰呀?”
“說不定是重名了呢?”魚彤無意識地摳摳掌心,“國考那麼多人,有個重名不是很正常的嘛?”
“不會的,不是說十六歲的嗎?十六歲,不就是聞悟嘛。”
“這個又說不準,我們只是聽別人講的,誰知道是真是假呀?你覺得,十六歲的四級葯士,有可能嗎。”魚彤不以為然。
“呃,這……”
李芯被問住了。
魚彤又摳了摳掌心,忍不住地往講壇眺看。此時,她也說不清自己的心情是怎樣的,只是覺得忐忑,有些患得患失。這幾日,她的心境經歷了幾次大起大落,初來興都的不安,國考時的緊張,未能晉陞的失落,直到昨日收到國師監的錄取文書……,讓她既是狂喜激動,又略有些迷茫失措,如墜夢中。在北上之前,進入國師監這種事,她想都不敢想。
等到冷靜下來,她很快就想到了聞悟,知道這其中定然少不了他的提攜。國考那日,興民表面上過來安慰、鼓勵,卻有意無意地露題,已經是明證。可惜,自己還是不爭氣,沒能把握住這絕佳的機會。魚彤有些懊惱喪氣,心中五味雜陳。
對於聞悟,魚彤越來越看不懂,雖然現在回頭看,好像壓根就從來沒看懂過……,但現在的不懂,比初初的不懂更加清晰。如果說之前是因為自己的無知造成的誤解,那麼現在就是一種難以企及的陌生感,好像從未認識過他一樣。魚彤有些不甘心。其實國考的時候,聞悟沒有與她一個考場,她已經有所猜測,但也不奇怪,畢竟聞悟在廣興山脈事件中的表現,已經完全不是一般人。但她還是抱有一絲希望,她原本覺得,如果自己能夠晉陞到二級葯士,那麼即使放在整個大興朝,也算是一個不錯的成績了,哪怕是因為佔了一點便宜…...,那麼應該和他的距離會拉近一點吧?
直到昨日放榜,再聽到關於聞悟的傳聞……
魚彤跟李芯,跟所有乍然聽到這個信息的人一樣,第一感覺就是難以置信。怎麼可能?十六歲四級葯士?葯考筆試甲上?
然而,榜單上的名字不會騙人。
魚彤有點不知所措。這次北上的經歷,已經讓她精疲力竭了,唯一讓她感覺有一點點慶幸的,大概就是遇到了聞悟。然而,這種感覺卻讓她更加驚慌。此刻,她的心情複雜,既希望此聞悟即彼聞悟,又希望不是,七上八下,說不清是何種感受。
鐺鐺鐺。
這時,開堂的鐘聲響起。
“肅靜——”
杜雲崇站了出來,扯着喉嚨吆喝。
眾學堂內一靜,鴉雀無聲。這麼多人的場面,換了平時,免不了有一陣噪雜,但今日聖駕在上,沒人有膽冒犯,個個乖乖閉嘴。
杜雲崇很是滿意,‘咳’了一下清清嗓子,然後就是一通致辭,感恩聖駕云云……
“啰嗦。”
施禮明站在下方,已經有些急不可耐,忍不住低罵一聲。不過他也理解,畢竟好不容易有機會露臉,誰都不會錯過。
聞悟昏昏欲睡。原本想着快點完事,結果愣是整成了開大會,讓人無語。他瞟着觀樓的方向,手指有規律地敲打大腿。這個楚行先的氣息,跟上次廣興山脈遇到的那個躲在一旁偷襲的傢伙極為相似,即使不是他本人,跟他也脫不了關係。
如果是他本人,那麼他想做什麼?試探嗎?還是示威?
聞悟撫唇沉思着,感覺都不像,因為對方似乎並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存在。按常理來說,也有可能,因為自己還沒有渡仙檻,當時的出手又突然,對方確實有可能來不及捕捉自己的氣息。如果僅靠目力,雙方相隔至少百丈距離,更不可能。
“喂,叫你呢。”
“嗯?”
聞悟一怔,從思緒中驚醒。轉頭一看,卻是陸儷站在一邊,頷首提醒。他這才反應過來,又扭頭朝講壇上看過去。
原來,杜雲崇已經講完,施禮明等人也早已入座,皆在等他上場。
聞悟收拾心情,慢條斯理地進場。
周圍的人大多不認得他,而認得他的,看他的眼神,無一不帶着驚奇、戲謔、嘲諷……,彷彿在圍觀什麼奇珍異獸。
哇——
全場一陣嘩然。
因為榜上的信息只有一個名字和成績,所以一般人只知‘聞悟’這個人是葯考筆試第一,對他的身份來歷卻無從得知。現在一看,見聞悟竟真如傳聞一樣只是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怎能不震驚?評辯過程枯燥,即便是低級葯士也鮮少願意旁聽的,更何況他人?在場的人絕大部分人不過是懷着好奇、懷疑的心態而來,乍然面對事實,心情可想而知了。
“真,真的是他,快看快看,真的是他!”李芯猛搖魚彤,激動的差點要跳起來。
“嗯嗯,嗯……”魚彤點着頭回應,笑容卻略顯牽強。她緊扣的雙手分開,捏成了拳頭,複雜的表情難以用言語形容。
觀樓上,亦是議論紛紛。
“他是你的學生?”
“見過仙師。”曲紅微微作揖,不亢不卑。
“呵,不必多禮。”
楚行先在一眾驚詫目光的注視下來到她身邊,背負雙手,睥睨地俯視講壇,點評道:“嗯,此子氣息穩健,確實不錯。”
“多謝仙師。”
曲紅的語氣冷淡,惜字如金。
楚行先不置可否地笑一聲,看起來並不生氣,但也沒再說話。
“廟若,這聞悟,果真只有十六歲?”
龍冕內,興勵撫掌稱奇。
“回聖上,據老夫所知,確實如此。”
“哦?如果是這樣,可不一般吶,比你年輕時也不遑多讓啊,大祭酒,哈哈。”興勵打趣笑道。
“呵呵,恐怕是青出於藍了。”廟若淡淡一笑。
“喔?”
興勵聞言,着實有些意外。
玉妃在一邊作陪,卻是微笑插口道:“大祭酒過謙了,誰不知大祭酒您是大興朝有史以來的最大學問者?這個聞悟小小年紀,充其量只是在葯術方面有些特長,哪能跟您相提並論?說來還不怕諸位取笑,這聞悟,臣妾之前是聽都沒聽說過……”
稍停,她又笑道:“不過,既然是大祭酒極力舉薦之人,又是曲紅祭酒的學生,想必有過人之處,臣妾還真有幾分期待呢。”
豐順文接口道:“呵,是真才學,還是假道行,等會自然一目了然。”
廟若靜坐不動,微笑不語。
興勵聳了聳眉頭,瞥一眼正襟危坐的興民,‘哼’地笑了笑。在場的大多是老油條,自然知道其中厲害,興勵不發聲,集體裝聾作啞。
此時的聞悟,卻又是另一番心情。當他見到楚行先走到曲紅身邊,彼此竟似認識的時候,不禁眉頭一皺,心裏狐疑。
然而,這一表現在旁人看來,卻更像是怯場。再加之他剛才在場下時就顯得心不在焉,這就讓某些有心人愈加篤定了這個想法。
杜雲崇與施禮明對視一眼,揚眉問,“你可準備好了?”
聞悟微微點頭,腦子卻已經在飛快運轉。曲紅認得楚行先?她之前可沒說過,如果是真的,這裏頭難道還有什麼貓膩?
“那便開始吧!”
評辯評辯,一評一辯,批卷的祭酒負責評,寫卷的學子負責辨,旨在進一步考驗學子的知識面,同時讓學子自證筆試成績。聞悟作為考生,自不必說,評卷人卻是要在眾多批卷人中隨機抽選三個。好巧不巧,施禮明便是其中之一,也是第一個發難。
通常來說,評辯的過程一般都有默契,即評卷人只會圍繞卷宗的內容為核心詢問,不會太過刁難,畢竟作為祭酒,級別要高考生一個甚至多個層次,要是每個評卷人都將考生往死里整,那考生必不可能通過。然而,等到宣佈開始后,施禮明拍着卷宗,張口就夾雜一通晦澀難懂的專業術語發起了詰問,“這位考生,我仔細批閱過你的卷宗,確實有獨到之處,不過……”話鋒陡然一轉,他大聲道:“卷宗的內容里,有一則風域寒錄,其中的傷寒弊論,在十八年前已被勘誤,你不會不知道吧?另外,寒重圖你引用的很好,可是你連最基本的熱愚譜、寒濁經的寒熱經論都弄錯了……,還有,你這‘非炎流熱,駐三冬麥’,不錯不錯,但是,你下文卻是‘陰續還陽’,簡直狗屁不通……,生凈論引用的不錯,然而眾所周知,生凈論乃是健養之法,並無養治之效……,另外你這葯配里竟放了餛酥,呵,多有餘毒啊……”
施禮明一通貶斥下來,聲音高昂,義正詞嚴,幾乎將聞悟的卷宗批得一無是處,引起全場一片喧嘩,竊竊議論。在場的大部分人都是門外漢,無非就來湊個熱鬧,巴不得看見‘所謂才子被當面戳穿面目,落魄難堪’的場面,紛紛指指點點。
聞悟抬頭瞥他一眼,皺眉一臉嫌棄。
杜雲崇見此,更加坐實了對他不學無術的揣測,大聲提醒道:“這位考生,請你回答施祭酒的質疑。”
這怎麼回答?
另外兩個祭酒,乃至在場的內行人都暗暗搖頭,或幸災樂禍。這一連串問題下來,哪有半分點評的節奏?分明就是正面的批判!尋常評辯,好歹是一個問題一個問題來,互相探討,你一上來就一堆問題狂轟濫炸,讓人如何招架?在這種場合,對着一個十幾歲的孩子如此攻詰,已經是擺明着要讓他難堪下不了台,其用心之直白,幾乎就差直接辱貶了。
台下,倪老吹鬍子瞪眼,終於狠狠出了一口惡氣,連連拍掌稱快,“好,好!豎子不學無術,自取其辱,活該,活該……”
陸儷看在眼裏,卻沉默了。她注視着聞悟,眼內竟有一絲惋惜。
觀樓上,有人提出異議,“葯考評辯都是這麼激烈的嗎?對一個剛過戴冠之年的學生如此詰問,是不是有些過於嚴苛了?”
豐順文淡淡地道:“禾大人有所不知,這聞悟的卷宗乃是甲上第一,要求當然得比平常學生要高,不然,怎麼服眾啊?”
玉妃贊同地點點頭,“不錯,既是榜首,當然得經得起考驗,這樣才不負聖駕親臨的榮光。再說,此子並非等閑之人,既是曲紅祭酒的學生,又有南師監聯名舉薦,還有廟若為審核作保,定然有過人之處,想來這些問題也難不倒他。”
眾人一滯,皆沉默了。這是要一杆子打死一船人呀!
“呵呵——”
興勵悠閑斜坐,卻是笑而不言。他瞟一眼廟若、興民,見兩者紋絲不動,都處之若素的樣子,心底又多了幾分奇疑。
“你這學生,好像有些怯場呀?”
楚行先淡然笑着,看聞悟的目光微微閃爍。
曲紅卻充耳未聞,臉上不見一絲波瀾。
觀席上,李芯和魚彤已經緊張到握住對方雙手。然而,此時的她們也幫不上任何忙,只得干著急,“怎,怎麼辦,快點回答呀,快點……”,李芯抓住手裏的冠帶,嘴裏念念有詞地祈禱,“哥,如果你在天有靈,一定要保佑聞少爺渡過難關……”
魚彤聽到這話,有些哭笑不得。不過,這刻她也心急如焚,尤其是興民之前的透題,讓她心裏非常沒底。興民既然能夠給自己和李芯透題,難道就不能幫聞悟嗎?他們的關係,可要更深。何況,按常理來說,年僅十六歲的四級葯士,筆試成績甲上,本就不現實。魚彤越想越害怕,手心直冒冷汗。如果,萬一……,在聖駕面前被揭穿,那就有大麻煩了!
“考生,請回答!”
杜雲崇有些迫不及待,又加大聲音催促了一遍。
聞悟晦氣地一呼,暫時按下心頭思緒,撇撇嘴一臉不屑,以最平靜的語氣,道出最驚人之語,“錯漏百出,不值一駁。”
全場嘩然。
如此的狂妄,簡直目中無人。在場的,除了少數幾人,大多數皆被這短短的八字整不會了,無語、嘲諷、哂笑、指責鋪天蓋地。
“哼,虧本官還有所期待,卻原來是一出猴戲。”
豐順文陰陽怪氣地哼了哼。
玉妃掩唇輕笑,“呵——”
興勵的眉頭不自覺地皺了起來。
眾學堂內,亦是群情洶湧。
“裝什麼裝!你是會還是不會呀……”
“你這筆試成績是作弊得來的吧……”
“浪費時間,下來謝罪!謝罪……”
“不會就滾下來,別在上面丟人現眼…...”
……
更有甚者,直接就問罪了。
“他一定是作弊……,欺瞞聖駕,其罪當誅!”
“對,當誅!當誅!”
……
霎時之間,眾學堂里一片聲討,由低走高,最後山呼海嘯一般。如果不是聖駕再上,此時的場面恐怕早就已經失控了。
“我看,不是不值一駁,而是你根本就無法辯駁!”
施禮明掩不住眼裏的喜色,再次發難。他想不到聞悟如此低能失理,自己不過剛開了一個頭,氣氛卻直接被點燃,效果拔群。趁熱打鐵,他索性就圖窮匕見,直指要害,“因為這卷宗,根本就不是出自你手!你筆試作弊!如何能辯駁!”
砰。
狠狠地將卷宗砸在桌面上,施禮明厲聲叱問:“說!你是如何矇混過關的!這卷宗,又是何人所作!”
這話一出,滿堂皆驚。
李芯和魚彤倆人,剎時就臉色發白。
評辯成了當眾審判,讓在場的絕大多數人始料不及。觀樓上,不少人偷偷打量興勵、廟若的表情,已經開始暗做打算。
“請你立刻回答!”
杜雲崇沒有閑着,火上澆油,勢要徹底擊潰聞悟的心理防線,“不要以為沉默是金!今日聖駕在此,容不得你矇混!說話!”
聞悟感覺聒噪,好整以暇地撫撫耳門。
“豎子大膽!眾學堂內,豈容……”
“你嚷嚷什麼?是你辯還是我辯,嗯?”聞悟打斷杜雲崇,正眼都不看他,“區區一個司祭,輪得到你對我指手畫腳嗎?”
杜雲崇大怒,“你!大膽!來人啊——”
“國考評辯,先評后辯,按序就班,不得大呼小叫。”
廟若的聲音,如同清晨古鐘,回蕩於眾學堂內,“聞悟,你可有話說?若是無話可講,當視為放棄評辯,後果自負。”
聞悟指指施禮明,“講是可以講,但是這人水平太次,能不能換一個?”
施禮明一瞪眼,“你!”
“休得胡鬧,評辯嚴肅,豈可兒戲?再不認真對待,視同放棄!”
“好吧……”
聞悟翻了個白眼。
廟若搖頭嘆息,回頭朝興勵告罪,“老夫管治不嚴,讓陛下看笑話了。”
“無妨。”
興勵似笑非笑,大度地擺擺手。
全場俱靜。
此刻,眾人才意識到有些異樣。
聞悟撇撇嘴,抬起了頭。這是入場以來,他第一次正面抬頭直對施禮明等人,劉海下的眼神,讓後者突然心頭一咯噔。
“傷寒弊論,十八年前被勘誤不錯,但難道你不知道,兩年前,風域寒錄重修完畢,更名為傷寒錄,已經將傷寒弊論一併修正收錄了嗎?”
聞悟徐徐道來,聲音不算大,卻吐字清晰,讓在場所有人都能聽得一清二楚,“修正的傷寒弊論,在重修版的風域寒錄,亦即傷寒錄的第三章第四節,也就是第七十九頁的第六行到第八十一頁的第二十四行,每一字每一句都有根據,清清楚楚。”
所有人都停滯了。
“哼——”
曲紅忍俊不禁,隨即又抿唇憋住。
楚行先皺了皺眉。
施禮明愣了一下,立刻惱羞成怒,“呵!簡直一派胡言,你說是……”
聞悟很不耐煩,“你沒帶書嗎?查啊。”
“我為何……”
“查——”
聞悟煩了,兀然一聲叱吒。但聽‘嗡’地一下,如平地驚雷,聲波炸開,掀起一陣氣浪,如漣漪般擴散,席捲全場。
查,查,查。
眾學堂內,竟響起了回聲。
眾人只覺耳膜‘嗡嗡’的,驚得目瞪口呆。
咦?
楚行先皺着的眉頭一展,滿眼驚詫。
“去,將傷寒錄拿來。”
陸儷推了一把身邊發愣的學生。
然而,不等那學生反應過來,後邊就有另外一名學生戰戰兢兢地舉起手,“我,學,學生這裏有……”
話音剛落,四周就響起一片回應。
“我有!我有傷寒錄!”
“學生,學生也有!”
“我帶了,我帶了……”
……
這一幕,讓不知情者都有些懵了。傷寒錄是生僻葯籍,誰會沒事帶在身上?而且不止一人,陸續響應者竟有十幾個之多。
陸儷有些愣神,“你怎麼會有?”
“今日一早,曲祭酒讓學生……”
“什麼?誰?”陸儷一震。
“曲,曲紅祭酒……”
“曲……”
陸儷一口氣上不來,只覺腦瓜子嗡嗡的。
“給老夫!”
倪老一把奪過遞上來的傷寒錄,氣哼哼地翻查起來,嘴裏還念念有詞,“胡言亂語,裝腔作勢,讓老夫親手揭穿他……,第三章第四節,第七十九頁,七十九,第……”開始時他還吹鬍子瞪眼,過不多久,當翻到第七十九頁時,聲音就戛然停止,枯老的手指點着書頁,逐漸瑟瑟發抖,嘴巴也不利索了,“第,第,傷,傷寒,傷,不,不可能,不可能……”
眾學堂內,詭異的氣氛開始瀰漫。
聞悟連幾章幾節第幾頁第幾行都報上了,翻查起來並不需要多少時間,然而結果卻是無一人敢於發聲,更無論辯駁了。
在場眾人都不傻,這意味着什麼,顯而易見。
施禮明瞪着眼,嘴唇哆嗦。但見場面詭靜,他哪能放任下去?當即攻訐道,“哼!那又如何,這恰哈說明你照本宣科,硬背死記……”
“還沒輪到你說話呢。”
聞悟打斷他,繼續解辯,語不驚人勢不休,“寒重圖,熱愚譜,寒濁經,皆對寒熱經論有編述沒錯,但是你不知道吧?熱愚譜、寒濁經於去年年底經由南師監葯術編集,已經被修正合併,集於寒重圖,上個月,國師監連同葯士協會已經對此核批……,呵,沒人告訴過你嗎?啊,順帶一提,對三寒書經進行重編的……”聞悟一句話又炸得所有人傻了,“就是我。”
“你……”施禮明有些慌了。他不傻,聞悟此時的自信、氣定神閑,不可能裝得出來,如果這都能裝,那就更可怕了。
“卷宗里對寒重圖的引用,在三寒書經的第八章寒重圖的第六節,在書中的第一百零四頁的第三行到第一百零五頁的最後一行。”
聞悟稍稍頷首,眼神不屑,“查啊。”
講壇下有人蹦了起來,“我有,我有三寒經書!”
“給我,給老夫!”
倪老的兩隻眼都紅了,因為過於難以置信,已經失去了理智,直接搶過那學生的經書,喃喃叨叨,“絕不可能的,不可能的,待老夫拆穿你不學無術,待,待……”等翻到聞悟所說的章節頁數,這位年過花甲的老人,瑟瑟發抖,連坐都坐不穩了。
“怎,怎麼可能……”
“我找到了,找到了,是真的,真的……”
“有!有!編修有,編修有他,聞悟,聞悟,真的是他!”
“找到啦……”
……
四周的確認聲接二連三響起,使得全場除此以外再無餘音。半響過後,等到十數人確認完畢,眾學堂內已經是一片死寂。
聞悟看着面色鐵青的施禮明,譏誚道,“說你水平低,你還不認,廢物!”
“你!”
施禮明的眼球鼓起來,肺里一口氣上不來,愣是哽住說不出話。
全場又是一陣嘩然。
雖然但是,當眾貶低辱罵一個祭酒?你不過是一個年少後輩,哪怕筆試第一也終歸還是個學子,這辯解最多只能說明你博聞強記,如何跟一個在葯術領域耕耘半輩子的祭酒相提並論?實在是太猖獗,太目中無人,太狂妄放肆了。
但不得不說,莫名的爽。
所謂鼓破萬人捶,牆倒眾人推,人性如此。對於好事的起鬨者而言,不管是聞悟,還是施禮明,誰栽跟斗其實沒有區別。
當然,此時的局勢還未逆轉,群情依舊激憤。
不過,聞悟沒有再給任何機會,隨後一口氣連珠炮發,徹底刷新了凡人對‘博聞強記’的認知,將在場的所有人都給震麻了。
“聽好了,廢物!”
聞悟幾乎沒有任何的停頓,彷彿在對書朗讀,“八字葯言的‘非炎流熱,駐三冬麥’出自流行熱感論,‘陰續還陽’出自混源手札,原文實質上是‘陽還續陰’,於兩年前勘誤修正,為萬葯經典重編收錄……,在流行熱感論的第二卷二十七節,三十二頁第一行到最後一行……,萬葯經典第十二章第七節第三序,在三百七十一頁的第十八行至三百八十三頁的第八行……,順便一說,你不是萬葯經典的修編人之一嗎?你連這個都不知道?你的署名是花錢買的吧?”
施禮明的臉皮一抽,抬手指他,“你——”
聞悟直接無視,繼續表演,“生凈論出自十二禽戲,無養治之效?你連最基本的聯繫上下文都不會嗎?十二禽戲乃養健生論附錄,養健生論與五行康健譜是連書,兩者與寒熱風經相輔相成,已經是被公認的事實,結果到了你口中,卻成了無養治之效?無知!可笑!”
“在,在哪一頁?”
“……”
聞悟瞟一眼那發問的一臉無辜又認真還帶點怯怯的女生,啼笑皆非,道:“養健生論附錄的第三頁第四行,五行康健譜的第一節開篇第七行,還有風寒熱經的第七十四頁的第九章第十二行到十八行,以及第一百二十三頁的第十三章第三行。”
“喔,哦……”
“餛酥餘毒?你是瞎了嗎?看不見前面的‘煮溫’二字?你堂堂一葯術祭酒,不會真以為叫你煮溫吧?‘取三冬雪水,浸潤三日,再水煮九伏,可逆藥性’,出在葯本經華,在第九章第二節,書中的第九十一頁第六行至第十行……,意為餛酥雖天然寒濕,但是經過雪水浸泡三日,再九煮九曬,可去其原本藥性,轉為溫熱,最為祛寒滋補。這才叫‘煮溫’……”
聞悟一句接一句辯駁,從出處到詳解,再到釋疑,足足持續了一刻多鐘,使得全場鴉雀無聲。場下翻書的速度,還趕不上他的語速。
“……地雷主陰,天雷主陽,清瘟祛病皆在內……,這便是卷宗所著‘地天雷’的含意……,你連這個都不懂,還有臉為人師?”
“你,你……”施禮明的臉色漲紅,兩腳一軟,往後一坐。
“田丹有養,育於精水,你又知道不知道出自何處?呵,還是直接告訴你吧,在水精著的第一章第三節,第七頁第四行……”
“嗬,嗬——”
施禮明大口大口呼吸,兩隻眼睜得滾圓。他往旁邊看,想找杜雲崇,結果卻沒見人。不知道什麼時候,杜雲崇竟已經偷溜了!
“嘁,這水平,給我提鞋都嫌愚笨!”
聞悟撇嘴,又轉向另兩個全場就沒機會說話的祭酒,“兩位,還要繼續嗎?”
這倆人也是倒霉,上台後就沒機會說一句話,這時一個看着卷宗愣神,另一人還在翻書,聽了都一抖,快速連連搖頭。
在場的眾人就像在看神仙。死記硬背,也並非無人可以,但能死背到這種程度,還能完美整合成章……,實屬離譜。
啪——
場下,兀然響起一聲清脆的鼓掌。
全場一震,齊刷刷看了過去。
李芯僵住了。她由於太過激動,情不自禁就拍了一下手,想不到卻招來了幾千雙眼注視,頓時被嚇得整個人都傻了。
魚彤亦是窘迫,索性一閉眼,用力拍掌,“啪啪——”
眾人陸續回過神,先是稀稀拉拉的有人跟拍,隨後,便是全場鼓動,掌聲瞬間如雷,數千學子激動喊叫,如同山呼海嘯。
“啊啊——”
整個國師監,彷彿都在震動。
“呵,精彩,哼呵呵——”
興勵撫掌,先是輕笑,接着就變成了爽快的大笑,“哈哈哈哈哈——”
廟若不言不笑,依然風輕雲淡。
啪啪——
興民率先鼓掌,然後群臣便都跟上,掌聲雷動。
玉妃的臉都青了。
不遠處,楚行先俯視着聞悟,眉頭輕皺着,若有所思。
“我這徒弟怎麼樣?”
“嗯?!”
楚行先一激靈,猛地側退一步。
玄離攬住他的肩膀,笑道:“小輩,放輕鬆點,別緊張。”
楚行先渾身僵直。他這一步,在普通人眼裏,已經快到出現殘影,然而,對方不僅能夠毫無聲息地近身,還能隨影而行……,他驚駭得只覺全身冰涼。
曲紅卻出奇淡定,恭敬見禮,“曲紅見過仙師。”
“哈,免禮免禮。”
玄離打量她幾眼,想到她帶來了聞悟,越看就越喜歡,笑眯眯地道:“上次見你,你還是個小丫頭,現在已經是個大姑娘了,不錯,不錯。”
曲紅笑了笑,以沉默應對了。
玄離笑道:“你不怪我搶你學生?”
曲紅搖搖螓首,誠然道:“聞悟能夠得到您的親賴,是他的機緣,賤妾作為他的啟蒙人,歡喜還來不及,又怎會有意見?”
“呵呵,好,好!”
玄離點點頭,連說了兩個好字,然後略一沉吟,又道:“算起來,我也算是你的祖師了,嗯——,這個東西在我手裏也沒用,送你了。”說罷,他抬手將一個小瓶子丟過去,“此為養顏丹,對修行作用不大,但有一定的駐顏功效,適合你們女人。”
曲紅連忙接住,有些受寵若驚,“賤妾……”
玄離擺擺手,“客套話就免了,你先下去吧,我有話跟這位小兄弟說說。”
“這,謝過仙師,那賤妾就先行告退了。”
“嗯,去吧,啊對了,這兩天,要是有時間,去找你這學生好好聊聊吧。”玄離指指聞悟,“以後,說不定想見面就不容易了。”
“是。”
曲紅垂下頭,轉身時,俏臉上露出一絲凄哀。
“前輩,你這是何意?”
楚行先已經冷靜了下來,忍住羞怒,不敢亂動。
玄離拍拍他的肩,望着下方沸騰的場面,淡淡地道:“你也算識相,剛才要是敢動一下,我好壞得卸掉你一條手。”
“前輩,楚某乃寒獄堡常駐……”
“行了吧,寒獄堡能唬住別人,唬不住我,你家陳老怪見了我,還得恭恭敬敬叫我一聲老哥呢,少在我面前狐假虎威。”
“……”
“知道我為什麼找你嗎?”
“楚某不知。”楚行先憋了一口氣,老老實實搖頭。
“別裝傻,你南下乾的事,真以為沒人知道?”
“楚某不懂前輩在說什麼。”
“是嗎?”玄離抓住他肩膀的手微微收緊,“那你這傷,哪來的?”
“嘶——”
楚行先倒吸一口冷氣,臉色也變了。
玄離冷淡地道:“小子,我能跟你說兩句話,是看的你家主子的臉面,這一次,我就當你是初來乍到,不懂規矩,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再有下一次,我也不會找你,我會直接上寒獄堡向你們堡主討個說法。”說著,他的手再次收緊,“聽明白了嗎?”
“明,明白了!”
楚行先的面色蒼白,用力點頭。
“孺子可教也。”
玄離鬆開手,拍拍他的肩膀,隨後又笑了,指着下面的聞悟,得意之情再也藏不住了,“哈哈哈,你看,我這徒兒不錯吧?”
“呵,呵呵……”
楚行先咬着牙,眼裏閃過一抹恨意。
眾學堂內,掌聲經久不息。
施禮明見大勢不妙,強忍心中恥辱,站起來裝出師長儀錶,“咳咳,好,很好,果然不負我的期望,你的評辯相當出色……”
愚蠢。
台下,陸儷失望地搖頭,轉身走了。
“嘁——”
聞悟哂笑,“你這人,不但學術水平差,臉皮也夠厚,佩服,佩服。”
施禮明只覺一口氣頂肺,眼前發黑。這一刻,周圍的掌聲、喊叫聲,在他聽來彷彿就成了嘲笑、謾罵,讓他兩耳發聾。
“再告訴你一件事吧。”
聞悟上前幾步,聲音壓低了一些,“從筆試開始,我就耍你玩了。”
施禮明一瞪兩眼。
聞悟揮手離開,“蠢貨。”
施禮明張開嘴,然後‘噗’地一聲,狂噴一口鮮血,直挺挺倒下。
“施祭酒!施祭酒!”
“來人啊,快來人啊……”
……
聞悟撇撇嘴,腹誹了一下。
氣量不高,血量倒是不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