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二)分歧
二、分歧
李民強回到家,洗了一把臉,便一家人圍着豐盛的菜肴歡快地吃喝起來,人人臉上都充滿着笑容。李百旺把一隻雞腿夾到民強的碗裏笑咪咪地說:“你這一回來,咱家的日子很快就會好起來。來!咱倆喝一盅。”兩人舉杯同飲。
宋秀琴笑着問:“民強,你轉業安排到哪兒工作啦?”
“沙崗村!”李民強吃着雞腿毫不猶豫地回答。
李百旺心裏一驚,瞪大了雙眼:“在咱們村?你不是軍官嘛!咋還回咱村哩?”
李民強呵呵一笑說:“軍官咋就不能回咱村了?我是喝沙崗村的水長大的,對這兒有感情唄。”
“你在部隊犯錯誤了?”
“你想啥哩?我咋能犯錯誤!部隊的幹部戰士復原轉業這是很正常的事兒。”
“戰士是復原,幹部是轉業,你在部隊立過功。強子,你甭擔心,政府肯定會給你安排好工作的。”李百旺安慰兒子說。
李民強微微一笑說:“共產黨員是塊磚,哪裏需要哪裏搬。來喝酒。”拿起酒瓶給爹滿上,“爹,咱們再干一盅!”
這時,董大田從鎮裏開會回來,高興地來到百旺家:“嘿,你們喝上啦!”
一家人趕緊站了起來。
“大田,你也快坐下一塊兒吃吧。”宋秀琴笑着說。
董大田笑着說:“不了,我打擾你們吃飯了,不好意思。”
李百旺說:“啥打擾不打擾的,又不是外人。”
李民強說:“田叔,坐下喝點吧。”說著把酒滿上了。
董大田沒有坐下,站着端起了民強給他漫的酒,高興地說:“那我就來一盅。”他把酒喝下去放下酒盅說,“強子,你被安排到縣公安局了,這工作不賴呀!”
“大田,你說啥?”李百旺問。
“民強要到縣公安局工作了。”
“真的?”
董大田笑着說:“這還有假,是常鎮長親自告訴我的。不影響你們吃飯啦,我走了,過會兒再來。”說完轉身走出屋。
李百旺高興地說:“強子,我沒說錯吧?你是立過功的軍官,政府咋能會讓你回農村種地哩!在縣公安局工作不賴,你的對象也在縣城上班,兩個人在一塊兒,這太好了!強子,你明天就趕緊去報到,順便見見你那對象,定下來趕緊把婚結了,也了我們一樁心事。”
李民強說:“爹,我不準備去公安局工作。”
“為啥?嫌工作不好?”百旺瞪大了不理解的眼睛。
“不是。我剛才不是說了,要留在咱們沙崗村。”
“在咱村裡能有啥出息,你可不要犯傻。”
“沒犯傻,我考慮過了,和大家一塊兒建設咱沙崗村。”
“在家種地?”
“嗯。”
李百旺把頭一歪說:“你沒毛病吧?”
宋秀琴、曉英也停止了吃飯,端着飯碗瞪大眼睛望着民強。
“你真的不去公安局啦?”宋秀琴問民強。
“對!”
“你可考慮好,這可不是件小事兒。”宋秀琴說。
“我已經下定了決心。”
李百旺瞪着眼,把筷子往桌上一摔:“胡鬧!你瘋了還是傻了!”
宋秀琴說:“百旺,你別急,一家人好好商量商量嘛!”
“有啥商量的!”平時少言寡語的李百旺,脖子上的青筋跳的老高,好像幾條老蠶在臉上趴着。說:“咱這村裡除了沙土還有啥?耪大地曬脊樑有啥戀頭?哪個人不想到城裏過拿工資住樓房的好日子!你放着城裏工作不做,到村裡來耪大地,圖個啥?圖吃苦受罪?簡直是糊塗!愚蠢!傻瓜!”
宋秀琴說:“好好跟孩子說,發脾氣頂啥用。”
李百旺瞪了媳婦一眼,說:“頭髮長見識短,你懂個屁!別瞎嘮叨,一邊待着去!”
宋秀琴噘着嘴,輕聲嘟囔着端着飯碗離開了。
站在一旁的曉英見爹發這麼大的火,小臉蛋兒氣得通紅,再也憋不住了說:“哥剛到家幹啥發這麼大的火兒啊!”
“沒你說話的份!給我滾!”李百旺沒好氣地從地上抄起掃帚就要打,民強一把攔住了。曉英滿不服氣地放下飯碗噘着嘴跑出去了。
宋秀琴一聲不吭了,曉英被趕跑了,歡快的氣氛消失了,屋裏變得很冷清。
李百旺坐在桌旁的椅子上,從兜里掏出煙袋,往煙袋鍋里裝上煙末點着,不作聲的低頭抽着。
宋秀琴心神不安了。
宋秀琴中等個子,身材勻稱,雖然說不上很漂亮,但是五官端正。她剛滿十八歲就經人介紹進了李家的門,她處事穩重,說話謹慎,心地善良,與左鄰右舍處的關係也很好,是一位既賢惠又顧家的女人,出色地料理着里裡外外。兒子到家的第一頓飯就沒吃好,她的心裏咋能平靜哩。她洗碗忘了洗筷子,餵雞把雞食倒進了豬食槽里,給豬熱食忘了添水,沒想到兒子一到家就這樣的不愉快。支持民強說服丈夫,可又覺得丈夫說的也在理,在農村確實不如在城裏好;可民強在農村可能也有他的想法,民強是個有主見的孩子。這可咋辦哩?她心裏簡直像塞了一團亂鋼絲,既堵得慌,又扎得難受。
李民強哩,既不像爹那樣火氣衝天,也不像娘那樣焦慮不安。而是那樣趁着、冷靜。從他那面容上看,是懷着勝利的信心。他向百旺身邊湊了湊,用溫和的口氣說:“爹,你和娘把我拉扯大不容易,供我吃供我穿,送我上了中學,參了軍,你們一直疼我,關心我,這些我都在心裏記着哩。也知道你讓我到縣城工作是為了我以後生活的更好,怕我在農村吃苦受累。”
李百旺挪了挪身子,抬頭瞅了民強一眼低聲說:“明白就好。”
“可農村也需要有人建設啊。”
李百旺不服氣地說:“缺了你農村就不能建設啦!你知道不?為了離開農村,現在咱村裡好多人都削尖腦袋往城裏鑽。可你倒好……哼!”說完把頭一扭繼續低頭抽他的煙。
李民強微笑着說:“他們到城裏去打工,這是暫時現象,以後農村建設好了,就是城裏的人還會往咱們農村跑哩。”
“你別大白天說夢話啦,這是不可能的事!”
“你不相信,可我相信。”
“我是說,你是部隊培養出來的軍官,長了本事,應該做更大的事兒。”
“種莊稼也是大事兒啊,你想過沒有,城裏的人可離不開咱們這些種地的農民啊!你忘了人們常說的啦?農村沒有泥腿,城裏餓死油嘴。”
李百旺磕掉煙袋鍋的煙灰說:“行啦,行啦!我不想聽你這些大道理,你長大了,有主意了,長本事了,用不着我管你啦!”說完站起來氣呼呼地躲出去了。
李百旺從屋裏出來,坐在院子的一條長板櫈上。把煙袋鍋又伸進了煙荷包里,擰了半天才算擰滿,抽出火柴,劃了半天總也划不着。因為牙齒髮顫,煙袋叼在嘴上,煙末抖掉了一半兒,他賭氣地扔掉了火柴把,把半鍋煙末也磕到地上,長嘆着氣。他的腦子裏像鍋里滾燙的粥在上下翻滾着:
誰願意在這個窮農村?多少人削尖腦袋往城裏鑽。當初我支持你當兵為了啥?還不是為了讓你離開咱這個窮村,過上好日子?可你倒好,放着城裏工作不要,偏要在農村吃苦受累,這不是傻小子嘛!你要是讓組織上給擼了,我也不能生這麼大的氣,上這麼大的火,誰叫你沒把握住尺度,犯錯誤哩,可你不是啊!你是立了功的軍官!既然走出去了,就要好好地往前走。能端上鐵飯碗,掙上國家錢多不容易啊!
我和你娘勞神操心把你拉扯大,你當是容易啊?參軍這麼多年,哪一天不把你掛在心上,個把月不來信就悶得慌。你在部隊立了功,當了軍官,你為咱家裏增了光作了臉,我從心眼兒里高興。鳥往明處飛,人往高處走。你長本事了,應該辦點兒大事兒,叫別人也瞧得起,為什麼偏偏要回來種地哩!你那對象是城裏的正式職工,你當農民人家會不嫌棄你?人家女方家裏老人會同意?唉,強子啊強子!你考慮問題太簡單了!我讓你進城裏工作,並沒想得你的濟,完全是為你好哇!就算你有本事,老百姓瞧得起你,以後讓你當個村幹部,這又有啥好哩?尤其是在咱這個窮村裡能幹出啥名堂?再說了,農村幹部就那麼好當啊!一人難稱百人心,老百姓沒有知足的時候,你就是整天為他們着想也不一定說你好。炒豆大夥吃,炸鍋一人擔,費了勁說不定還落一身不是。還有,農村可不像你們部隊,服從命令聽指揮!農村現在地都承包給了個人,各人種各人的地,誰聽你的!工作抓的松、搞得差上級不滿意;抓得緊老百姓有意見。上壓下擠,是個老鼠鑽進風箱兩頭受氣的事兒。穆慶林在村裡當了這麼多年的書記咋樣?還不是意見一大堆,大夥給他戴上了腐敗的帽子;大田當村主任不能說不賣力氣吧?大夥說他啥?給個棒槌就當真的“二百五”;還有王文思,誰不知道他是個精明人,論心眼三個人捆綁在一塊兒也不是他的個兒,你還上學的時候人家就當村幹部了,幹了這麼多年到頭來落了個啥?落了個“老油條”的名聲,豬八戒照鏡子裏外不是人。你那脾氣,辦事叫死理兒,沒有個靈活性兒,那還不光給人家吵架呀!你這不是拿着磨盤打月亮不知輕重啊!啥種地也是做貢獻,這些大口號誰都會喊。村裡這麼多人還缺你一個?你來村裡咱這窮村就能變成富村?你認為你是救世主啊!別高抬自己了。
“百旺哥,強子回來了?”村黨支部副書記王文思面帶笑容地進了院子。
李百旺抬頭瞅了王文思一眼,屁股沒挪窩兒,心不在焉地應聲回道:“啊,回來了。”
李民強聽到聲音,忙從屋裏走出來:“文思叔來了。”
王文思帶着既高興又埋怨的口氣說:“你回來咋不提前捎個信兒,好去個人接你啊。我聽順子一說就趕緊看你來了。”
李民強和王文思說著話走進屋裏,坐在了外屋方桌旁的椅子上。秀琴從裏屋拿出一包香煙放在桌子上便坐在旁邊的小板櫈上縫着曉英的衣服。
王文思已經感覺到了家中的氣氛不對勁兒,但還不知道為了啥事兒,便朝着外面喊:“百旺哥,在外面挺冷的咋不到屋裏來坐呀。”
李百旺沒有吭聲,也沒有動窩兒,仍繼續想着心事。
李民強從煙盒裏抽出一支煙遞給王文思,王文思把煙點着抽了一口,便開口了:“強子,回來可要多住些日子吧?”
“我這次回來就不走了。”
“咋的,回地方了?”
“嗯,部隊減編,我轉業啦。”
王文思一副安慰的口氣說:“常言說,鐵打的營房流水的兵,誰也很難在部隊干一輩子。你在部隊立過功,受過獎,又是軍官,是文武雙全的人啦!政府肯定會給你安排好工作的。安排在哪個部門了?”
“縣公安局。”秀琴輕聲回答。
王文思高興地說:“公安局好哇,是政府機關,按月發工資,一年四季月月都豐收啊!”接着又說,“說句不該說的話,在城裏幹啥工作都比在農村強,在農村有啥好!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公安局工作不賴,憑強子的水平,干幾年說不定還能當上局長哩!”
李百旺在外面聽到王文思這幾句話,臉上的皺紋舒展了一些。心想:咋樣,我說的話在理吧?王文思是村裏有文化的幹部,總比我看問題透徹吧。他抬起了頭,側着身子細聽着屋裏的對話。
“文思叔,你別說了,我要在農村。”
王文思一愣:“咋的!不去公安局工作?”
“嗯,不去了。”
王文思搖了搖頭說:“你這想法不妥,你不想想,誰願意在農村光着膀子挨太陽曬?聽叔一句話,還是到城裏工作好,在農村能有啥奔頭!沒意思。”
“我已經考慮好了,和你們一起建設咱們沙崗村。”
“決定了?”
“決定了!”
“全家人都同意?”
宋秀琴回答說:“他爹正為這事兒鬧脾氣哩。”
“百旺哥不同意?”
“可不是的。”
王文思沉思片刻說:“強子這麼做我也想不明白。”緊接着活頭一轉又說,“可話又說回來了,既然強子不怕吃苦,認準了在農村這條道兒,自有他的道理。願在艱苦的農村種地,說明強子的思想覺悟高,咱也應該贊成,支持才對。人們不是都說么:‘革命戰士最聽黨的話,哪裏需要哪裏去,哪裏艱苦哪安家’”他又感嘆地說,“還是部隊出息人啊,能培養出有志向的人才。”
“叔,你支持我了?”民強問。
“當然支持你啦!你願意在沙崗村和我們一起工作,我從心眼兒里高興,擔心的是怕你堅持不到底。我也知道,你是個有志向,有遠見的人,沙崗村有你這樣的人,一定會搞得更好。我從心眼兒里贊成。”嘆了一口氣又說,“你爹還是認識短淺,我得說說他。”
王文思說著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出屋,來到李百旺面前:“百旺哥,你可不能耍脾氣使性子,強子願留在咱們村裡是件好事兒,你支持他才對啊!”
李百旺本來對王文思一會兒貓臉,一會兒狗臉很不滿意,猛地站起來,兩眼瞪着王文思說:“真是站着說話不腰疼,在農村好,那你兒子為啥不在農村種地?說這些心不對嘴的話也不怕大風扇了舌頭。”說完氣沖沖地離開了家門。
王文思被李百旺這衝倒南牆的話撞了個趔趄,象吃了窩脖雞似的痴痴地睜着眼,不知所措;上下牙床拉開距離,半晌合不攏。眼睛眨巴了幾眨巴話沒有說出口,瞅着從屋裏出來的李民強,兩手一攤,顯出無能為力的樣子。
“文思叔,我爹說話倔,你可別在意。”
王文思嘆氣說了一句“好心當成了驢肝肺”,搖着頭,背着手走出了院子。
王文思剛走,楊樹林來了。進門就喊:“百旺!百旺!”
李民強和宋秀琴從屋裏迎出來:“二叔,你找百旺有事兒?”秀琴問。
“啊。我用一下你們的小推車,等立山回來把羊糞送到村西的地里去。”楊樹林走進屋瞅了瞅,問,“百旺不在家呀?”
宋秀琴嘆了一口氣說:“他出去了!”
楊樹林聽着秀琴的口氣和表情有點兒不對勁兒,她平常對人說話可不這樣。再看民強,面色也不太好,坐下問:“鬧彆扭啦?”
雖然李民強和宋秀琴誰也沒有吱聲,但楊樹林已經完全明白了。
“為啥事?”
“為我的事兒。”民強回答。
“你咋的啦?你回來應該高興啊,鬧哪門子彆扭哩?”
宋秀琴沏了一杯茶送到楊樹林身邊說:“二叔,您喝杯茶吧。”
楊樹林接過茶杯,放到身邊的桌子上問:“為啥事兒鬧彆扭?”
宋秀琴嘆了一口氣說:“強子不想到城裏上班,要留在咱們村裡,他爹不同意,就為這事兒,連飯都沒吃好。”
楊樹林問民強:“你真的決定留在咱村裡啦?”
“嗯。”民強深深地點了點頭。
楊樹林高興了,說:“好哇!咱村裡正需要強子這樣的人哩。咳,這個百旺啊!我找他去。”楊樹林茶沒喝一口,小推車也沒借便急匆匆地離開了。
楊樹林雖然不是村幹部,但他處事公道,不存私情,群眾威信高,輩分又大,村民們對他既尊敬又佩服,深得大伙兒信任,家裏有啥事兒都願意和他商量;遇到難辦的事也願找他拿個主意,像家庭吵架鬧矛盾這樣的事他也經常出面調解。在沙崗村不聽他勸的人很少,就連三歲的孩子在跟他娘撒潑時,只要楊樹林走過來,眯着兩隻和善的眼睛說上幾句話也馬上不鬧,變的乖乖的。今天這事兒,發生在自己老朋友李雲祥後代人的身上,他更不能袖手旁觀,他要管,而且要管到底。
楊樹林對百旺和民強是知根知底兒的。
李百旺有一手好莊稼活兒,地里的耕、種、鋤、耪樣樣在行;場裏的打、揚、篩也事事拿得起來。他老實巴交,膽小怕事兒,平時在眾人面前用耳朵多用嘴巴少,不愛出頭露面。遇到不順心的事兒能忍就忍,就是自己受點兒委屈也不願跟人爭吵,他常說:爭吵個臉紅脖子粗,頂不了吃當不了穿,反而會結怨仇,有吵架的工夫還不如到地邊兒上割把草回來喂喂自家的羊哩。常言說,蔫蘿蔔辣死人。別看百旺平時蔫了吧唧的,要是倔脾氣上來也是六親不認鑿死卯的主。
李民強跟他爹的秉性正好相反,他說話辦事兒,是刀切蘿蔔嘎嘣脆。他沒有把握的話不說,話一旦出口就非用行動兌現不可,開弓沒有回頭箭;對人對事兒秉公持正。別看歲數不大,辦事有魄力,有心勁兒。在楊樹林眼裏,民強從小就是個有出息的孩子。如今在部隊立了功,成了軍官,還不忘勞動人民的本分,不往城裏去,要回農村當農民建設咱沙崗村,他做得對呀!咱村裡多麼需要強子這樣的人啊!可是百旺他,咳,他咋會這樣哩!
這時的楊樹林,心裏只有一個目的,無論如何也得把百旺說通,好說不行就來硬的,不能讓他給強子設阻力使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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