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只見背影
“大哥你怎麼了?”陳延的目光凝聚在陳安身上。
他的腦子裏閃過了很多東西,是同窗霸凌?還是欺壓?
“我沒事。”陳安偏過頭去。
“大哥,你這句話連自己都騙不了……”陳延發出了輕輕的嘆息聲,“要我去秀秀房間裏拿一塊銅鏡出來嗎?”
“到底怎麼了,我們不是說過,發生任何事情都可以共同面對嗎?是私塾里有同窗不好相處嗎?”
“沒有。這和同窗與私塾沒有關係。”陳安幾乎下意識否認,在陳延疑問的目光里,他攥着手往後看了一眼,雖然院中無人,但——
“康弟,我們去外面走走吧。”
冬天,塘邊是有些冰涼的。冷風吹過,陳安微微閉着眼,陳延站在他的旁邊,聽他慢慢地說著這幾個月來發生的事。
“一切的一切,都是我自己的原因。”
守則私塾在外名聲好不是沒有原因的,夫子不僅學識教得好,私塾內的學子亦很有禮,陳安初入私塾的時候大家同他處得很不錯。
直到第一次考試結束,陳安光榮墊底,名列倒數第一。
那時,同窗們以為他是自川安縣來后對府城書文不太了解,還帶着他一起複習。
說到這裏,陳安唇角略帶笑意,“其實我一開始也這麼覺得。”他自己也覺得似乎不適應的原因,所以剛開始那兩個月十分努力。
陳安不墮自己的勤勉之名,同窗學子都很佩服他這份努力,然而,努力了三個月後,他還是墊底了。
“那時,我央着在我上一位的同窗讓我看了看他的卷子。”他瞭望遠方,“那一刻我才明白,徐夫子真的是看在呂夫子和思然兄的名義上收下了我。”
以他的天資,不應該出現在守則私塾。
“我當時仍未氣餒,覺得將來自有翻身之日。”
可惜,陳安依舊穩定墊底,“我逐漸明白,我與其他人之間的差距。”但陳安說:“不過我並非因一直墊底而鬱鬱寡歡。”畢竟,他受打擊的次數不少了。
“真正讓我難受的是我聽到了那句話之後。”
“哪句?”
“守則私塾每三年鄉試,便能有一二學子中舉。”陳安說著說著,自己都笑了,“康弟也沒有想到吧,這麼一句誇私塾的話,竟成了壓倒我的最後一根稻草。”
每三年,一二學子……
陳延恍然,像是想明白了什麼。
“看來你現在想到了……守則私塾的束脩太貴了,一年二十多兩銀子,班上三十多人,但人與人之間的差距很大,我覺得我同第一名,不是三年兩載便能追上的功夫。”
“那大哥你的意思是?”
陳安想,人就是這麼奇怪,在川安縣的每一天他的腦海里都幻想着有朝一日同康弟一起在江南求學,一定會很快樂。
但身在江南,他的腦子裏卻一直是川安縣,一直是呂夫子的私塾……
他說:“康弟,我想回川安縣。”
陳安不想在江南苦學十數年,就一直讀書……那算什麼?
“呂夫子新開的私塾缺夫子,我已中秀才,我想去他的私塾,而後跟着夫子慢慢求學。”積小流成江海,再戰鄉試。
他終於說出了自己想說的話,越近年節越發萎靡,越發沉鬱,不是因為墊底,而是因為心生退意。
陳延望着陳安,不知從什麼時候起,莽撞憨笑拿不定主意的兄長已經逐漸成長為了一個能獨當一面的大人。
“怎麼光看着我不說話?”陳安突然自嘲道:“這樣的我是不是很像一個懦夫?”
“不像!”陳延立刻反駁,“大哥你和這兩個字從來沒有任何關係!不管是去守則私塾,還是回川安縣,都只不過是一種選擇,向前或者向後只是基於你的喜好而已,與其他事沒有任何關聯。”
他話音落,陳安眸子微酸,道:“我就知道,不管發生什麼事,康弟總是第一個寬慰我。”
二人比肩而行,在江畔走了老遠。
既然堂兄已經有了回去的心思,陳延不免把事情問得更清楚些。
“那大哥你想什麼時候回去呢?”陳延問:“是等今年六月,一年的束脩交完,還是年節之後?”
“應當是年節之後。”要走,陳安也是把事情都了解清楚了的,“徐夫子的私塾本就是春日擴生,我年中入學,算是插班。”
“他私塾的生數是定了的,我早些走,不影響夫子招人。”
過完年就走,那時間豈不是很緊?
陳延沉吟片刻,“那大哥,你準備什麼時候把這件事告訴大伯和伯娘?”
“也放在年節之後吧。”他眉目里有些淡淡的愁緒,“好讓他們過個好年。”
“那呂夫子那邊?”
“我已去了信。”陳安道:“約莫再過十來天就會有回信了。”
看來真真是計劃好了,真的甚少見堂兄這麼先斬後奏,雷厲風行,不過——
“之前還在川安縣的時候,我就覺得大哥很喜歡教學,若此次能去呂夫子的私塾,也算了卻一樁心事了。”
“哈哈。”陳安點頭,“是啊。”
走着走着,人漸遠了,周遭開始有些荒僻,陳延看了眼日頭,“估摸着午飯快好了,我們得趕緊回去,不然秀秀和梨花姐該着急了。”
“嗯,是該回去了。”
兩個人預料得很准,剛推門進入小院,就聽見在擺菜的姊妹倆在議論,“什麼啊,大弟二弟怎麼總趁着飯點跑出去?”
二人回來以後,秀秀又追着陳延問:“康弟,年前到底去不去擺攤啦?給個准信!”
“我也想去!”梨花姐也對這個能‘撈一筆’的事兒很感興趣,“大弟你要跟我們一起去嗎?”
反正也快回去了,回去之前,陳安想玩一把,便同意了。三人都去,陳延自然不可能落單。
於是,在新年之前,四個人在碼頭這邊包了一個小攤子,專門賣點飯糰熱茶撒子之類的東西,生意和利潤雖不如長輩們在中心那邊賣點心,但也別有意趣。
能見到江邊來往的挑夫,布衫黝黑的婦女,以及拿着糖葫蘆笑缺了半顆牙的孩子們。
能看見江南下半部分的府城。
四人的生意一直到年二十九才跟着大人們一起喊了停,反正做生意的料都是家裏拿的,這個決定做起來也不麻煩,桌椅板凳搬回來就行。
年三十依舊十分豐盛,也許是鋪子的生意好,今個年節里還配了酒,火紅的燈籠,皎潔的銀月,陳家今夜的燭火一直亮到了天明。
鑒於江南這一代有年初一撞啥運、啥心情,今年一整年都將保持這個運氣、這個心情的傳說,所以陳安的坦白宴沒有放在今天。
但也拖不得了,守則私塾年休很短,陳安得早點把這件事告訴爹娘,說服他們,然後讓他們跟自己一起邀思然兄去拜見徐夫子。
是以,年初二午食集會,在全家都把飯吃完之後,陳延看見陳安偷偷把大伯和伯娘扯進了他的書房。
陳延不知道書房內發生了什麼,只知道大半個時辰過去后,原本喜氣洋洋的大伯和伯娘出來的時候眼角都帶了一抹紅色。
……
再之後發生的一切,都像是按了加速鍵。
‘同介紹人一起面見夫子,告知夫子自己不想學了’、‘等待呂夫子回信’、‘同爹娘說好,你們繼續在江南府做生意,賺錢、攢錢,將來當鄉試路費,自己回去’,這一堆事聽起來很複雜,但做起來,真的很快。
年初四,受邀的呂思然來到的陳宅,同陳安聊了許久,隔日,呂夫子的信件到達。信內僅一句話就給了陳安無限勇氣:‘你還年輕,一些隨心。想回就回來,夫子在府上等你!’
於是初五,一行人馬不停蹄前往徐夫子家,徐夫子為人並不古板,知道私塾生源來來去去表示理解,很快便允了陳安退學,甚至想退還一半的束脩,當然,這一半束脩,陳家是不好意思拿的。
總之,事情在年初五告一段落。
陳延看見從夫子家回來的陳安連步履都比去時輕盈。
看來,要一直留在江南府應考,果然給了他很大的壓力。
到家之後,陳安便根據呂夫子開學的時間訂好了回川安縣的日子,考慮到安全,大伯陳多財會隨他一起返縣。
日子總過得很快,不經意間,便要踩到那個點了。
在離開之前,陳安拉着陳延一起看了江南夜景、一起在寒風凜冽之中在雪地里放風箏、踏雪迎梅,去了岳山鎮,甚至在一個雪天,坐上了一艘破破的小舟,原想復刻一下先人的‘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為江南冬景、為陳安的離別再添一難忘之處。
然後被告知,小破船不能生火,不然船恐怕會沉。
陳延:……
這要船真沉了,那就真要永生難忘了。
最終,二人還是放棄了,在船上賞景完后,再去碼頭邊的小茶肆喝了一碗熱茶。
縱是磨磨蹭蹭,十三日終至。
陳延沒有看見陳安乘車從川安縣來的樣子,卻窺見了他乘牛車自江南里去的背影。
看着牛車逐漸隱於地平線,大伯娘在一旁抹起了淚。
陳延不知道此刻的自己是什麼表情,只聽見秀秀小聲問:“康弟,大弟走了你很難過嗎?”
他難過嗎?
人間親侶,也難逃來去別離,每一次的告別,都可能是長達數年的不遇。
但兩條枝丫,很難永遠纏在一起。他們都渴望成為一棵獨當一面的樹,便不由自主的去追尋自己的陽光雨露。
就像那句黃色的樹林裏分出兩條路。
“離愁總會有的。”
陳延說:“我希望他在自己想走的路上能開心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