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呂夫子考秋闈
岳山書院夫子宿院的燈火通常都比較稀稀拉拉,因為不是所有的夫子都住在山上。
有家室的夫子會在上完一日課後駕馬車回家,陪伴妻子和孩子。當然,沒有家眷的人也不至於孤單寂寞,因為他們會自己湊團,或聊一聊每日課上的趣事,或吵一吵不同的思想。
比如今日,黃甲班的幾個單身夫子就聚在一起。因為隔壁玄甲班有個夫子帶了點桂花米酒來夫子院,覺着一個人喝沒意思,就叫大家一起過來解解饞。
“琥珀夜光杯,這米酒喝起來的味道也不輸高粱酒。”當然,主要是因為喝這個不會影響明天的上課就是了。
那玄甲班的夫子聽到這句話,立刻起身,再為他斟了一杯,“有眼光!這桂花米酒可是我娘子親手制的。”
“好你個梁非,我說怎麼眼巴巴地帶東西來呢,原來又是來炫耀自己的娘子。”
這梁夫子同妻子青梅竹馬一起長大,他愛炫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大家調侃了他幾句、羨慕了一會兒便歇了神,開始談班上的事,這裏以黃甲班的夫子多,所以談的大多也是這個班的事兒。
“這個班教起來還是舒心的,都有悟性,沒什麼榆木疙瘩呢。”
“那可不一定。”一個教君子六藝的夫子緩緩插話,“上我課的時候,臭棋簍子,榆木疙瘩那是一籮筐。”
“是極,說到這裏,寒門學子還是更難……詩書禮御天然就差一些。”
“你在說你們班的陳延?”
那人點點頭,“他已經很努力了,但還是難和別人比。”
這是既定的事實,說起陳延,那話題自然而然延伸到了葉問身上,“清流世家之子,我看他在黃甲班都是屈才,去地級、天級大抵也能名列前茅。”
“所以你們說今年歲考的時候那葉問會不會跳一級,直接參加地級班的考核?”
“不會。”
聽這人如此篤定,其他人均好奇,“怎了,你們談過?”
“他現下和黃甲班的陳延、程瑞形影不離,焦不離孟,我看他們好到像異性兄弟了,葉問應當不會拋棄兄弟,自己跳級。”這話說出來是有點開玩笑的意思的。
“說起來,程瑞你們知道吧?那捐了藏書閣、又捐了食肆、鋪了山門路的程家送進來的一小輩……乍一進班的時候我都百思不得其解他是如何考的秀才功名,近來他竟也進步了許多。”可見身邊人對自己的影響有多大,“怪不得孟母三遷擇鄰處,真是高明之舉。”
談到擇鄰之事,大家又胡亂提起了在場唯一一個已經成親的夫子準備買院子的夫子,大家讓他最好要找一個私塾聚集地邊的院子,周圍不一定要富貴,但一定要清貴,讓孩子贏在起點,沾染書香。
……
而被夫子們大談的三人組也沒睡覺,他們沒有挑燈寫字,宿院還是同之前一樣,到點熄燭,只是在睡前多了一個快問快答環節,由陳延和葉問輪流出墨義貼經、典故、截斷求出處題,讓程瑞一人來答。
前者他還能答出個所以然,後者便有些‘晦澀’、‘斷斷續續’了。
這時候,陳延和葉問便會輪流講解,小小的宿院,清朗的書聲,也不失為一種樂趣。
隨着樹葉逐漸變黃,衣服逐漸變厚,濃郁的秋意里夾雜了一絲冷意,八月便來臨了。
這也正式昭示着屬於呂夫子的長達九天七夜的鄉試考驗,就此拉開了帷幕。
七月底休沐日去見夫子的時候,陳延本想請一日假去給夫子送考,但呂夫子嚴詞拒絕了,“你當以學業為重。”
怕陳延緊張,也為了緩解自己的緊張,呂夫子笑着說了一句你眼巴巴地來了,要是夫子沒考上,豈不是沒臉見你了?
然後呂夫子就喜提了陳延以及呂思然送出的‘呸呸呸’套餐,臨考之前,怎麼能說這種喪氣話!
三人小宿舍,有一人為鄉試而長吁短嘆,其餘兩人自然也跟着說起了鄉試。
葉大哥還是那麼不會寬慰人,直接道:“已經開始了,過了就是過了,沒過就是沒過,也無甚的,二弟也不用擔心,且寬慰些。”
陳延/程瑞:……
三弟程瑞說話還是好聽些,“二哥你之前不是說你這位義父的風格極契本府提學,又苦讀多年嗎?苦讀多年仍決定應考,定然是有把握,能過的。”
“我倒不是擔心過不過。”陳延一直擔心的從不是呂夫子的成績。
過與不過,只是全夫子一個執念,能過自然如錦上添花,不能夫子也不會自怨自艾,陳延最擔心的,是他的身體。
“他已快半百之齡了,我擔心他在鄉試里分到臭號或是在臭號旁,也擔心這些天會降溫或是下雨,怕他生病。”
“這……”
這都是人力無法改變的東西,程瑞也只能說:“運氣應當不會這麼差的。”
事到如今,也只能這麼想了,陳延長長呼出一口氣,不行,還是得把自己的狀態調整過來。假還是要請一天,就請鄉試結束那天好了!他剛好回去看看夫子!
而與此同時,被陳家及呂家一干人牽腸掛肚的呂夫子正在號院內靜思。
作為鄉試號院的常客,呂夫子的狀態比大家想的要好一些,他運氣還算可以,離臭號雖然不遠,但也不近,只在深深吸氣的時候能聞到一點點味道而已。
這卷子上的題目他也有幾分把握,但呂夫子不敢倉促下筆,欸,這最後一次還是像個箍子一樣套在他頭上,讓他有些情怯了,搖搖頭,他拍拍自己的臉,呂潤林,清醒一些吧。
越怕越易出錯,輕鬆點來,得之幸、失之命。
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呂夫子總感覺自己剖析完后,做卷子都絲滑了起來。人的情緒是順行的,前面做的順,後面的狀態自然而然就會很好。
一連答了兩天的卷子,呂夫子竟然感覺自己還有狀態,特別是某次目光突然看見了姜提學后,他的心裏竟然莫名生出了幾分激蕩之意。
就在呂夫子以為一切都將如此順利的時候,江南綿綿秋,落雨了。
-
南方的秋天下雨溫度便會驟降,若是再輔以呼呼秋風,那冷意便可比肩半個冬天了。
好在這次老天還沒那麼絕,下了兩天小雨之後就慢慢轉晴轉暖了,陳延鬆了口氣,心裏希冀着這樣的晴天能再留一一段時間。
在焦急的等待中,八月十日,也就是鄉試結束之日終於到了,陳延向翟夫子告假后,趕早去了江南府,在家裏落了一下之後就同呂思然會了面。二人又結伴駕車去了江南考院門口等待,兩個男人粗枝大葉,急吼吼地就走了,什麼都沒帶。他們剛到沒多久,呂娘子便派小廝送來了毛巾、水和熱薑湯。
考院門開的時候,出來的人如潮水,來這裏考試的人都是秀才,然,今日從這裏出來的,不像是秀才,像是逃荒人。
涌動的人群帶來了又汗發酵所產生的臭味,但沒有人在意這個味道,在外等待的人目光亂飛,大家都在尋找自己的親友。
不停有人被接走,陳延和呂思然在人群中穿行了一會兒,沒發現呂夫子的蹤跡,許久,是前面的人都快散盡了,陳延和呂思然才在最後那一撮人里看見了面若金紙,頭髮都好像有些發白的呂夫子。
陳延:!
二人立刻衝上前去扶住了呂夫子,一左一右把他架上了馬車,讓他平躺在了軟塌上,呂思然立刻擰毛巾為呂夫子擦拭臉頰,陳延則打開了瓮子,給夫子喂薑湯。
車軲轆轉的很快,一
到呂宅,便有小廝帶着呂夫子去洗熱湯,呂娘子早早請來在這裏候着的大夫也進了夫子的卧房,大抵是鄉試這段時間外間的天氣變化太快了,夫子竟然感了風寒。
不過大夫說夫子原先身體還算硬朗,風寒不嚴重,現下吃些葯好好調養一段時間便不會有大礙。
喝了葯的夫子沉入了夢鄉之中,陳延不欲打擾,便想着先回家一趟,下午再過來。
一回到家,李銀花和陳多富也在追問夫子的情況,陳延簡單說了幾句后,李銀花嘴裏念念叨叨的,“呂夫子沒事就好。”
身體沒事,便又開始憂心成績,“不知這次呂夫子能不能心想事成。”
病中考試,這事兒陳延也說不清。
用完午食后,陳延又去了呂家,夫子這會兒還沒有醒,同呂思然說了一會兒話之後,小廝過來通報,說呂夫子醒了,二人當即去了他的卧房。
進門的時候,小廝們剛剛在床上擺好米粥和一些清淡小菜。
夫子拿着陶勺的手微微有些顫抖,呂思然本想過去給老爹搭把手,呂夫子立刻拒絕了,“我自己來就行。”
米粥入肚,他才感覺自己活了過來,一眼瞥見呂思然旁邊的陳延,呂夫子蹙起了眉,“今日可不是休沐,你怎的過來了?向書院告了假?”
陳延點點頭,呂夫子面上說著陳延不該隨意以私事告假,但內心還是高興這孩子把自己記掛在心上的,這可能就是長輩特有的技能,口嫌體正直吧。
喝完一碗粥的呂夫子跟兩個兒子說了會兒話,外邊就有小廝通報衙門那邊好像找呂思然有點事兒。
“快去吧,上值要緊,我沒事!”
上官有事,也確實不是一個書吏可以推脫的,呂思然收拾了一下就馬上走了,場上又只剩下了陳延和呂夫子兩個人。
作為同在科舉這條路上的旅人,二人雖沒有血緣,但其實有更多話題可聊。
陳延先問:“夫子這遭怎麼這麼不小心,在號院裏病了?”
“別提了。”呂夫子幽幽道:“那號院有些漏水,我夜裏睡覺的時候身上濕了,隔日起來便有些昏沉。不過那時候已經是后三天了,我強撐着總算把卷子寫完了。”
“現下也是不知前路如何了。”
陳延嗯了一聲,拍拍呂夫子的手,“現下不管前路如何,既已考完,夫子便寬心養好身體吧,不然等啟程回川安縣義母見了又要難過了。”
“你這話說得對!”他得快點好起來,“總歸心愿已了。”
於是,陳延就陪着呂夫子在他的卧房裏侃了一下午關於他好像拜了邱平先生為師的趣事,呂夫子很是高興,精神都好了許多。
下午五點多,由於只在書院請了一天的假,陳延吹着晚風租了一輛牛車去了岳山縣,然後乘着夜色走上了山。
一進宿院,葉問和程瑞就追着問陳延他義父此次鄉試如何?
陳延只道:人病了,沒大事,考試情況猶未可知。
這聽起來不太妙,程瑞也葉問便沒有再提此事。
但世間的一切事物就是如此,當你完全放下希望的時候,事情又會生出新的轉機。
九月中旬,岳山書院舉行了第三次旬考,考後休沐之際,山邊桂花開如散碎的金子,點綴在綠葉叢間。
金桂芬芳,也恰是秋闈張榜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