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千金小少爺
第一章千金小少爺
清和縣,有個很是素雅的名字,輕易便能叫人想起江南的濛濛細雨與裊裊輕煙,很有名縣意境。
實際上,清和縣也確實是名縣,它若要爭個天下第一縣的名頭,恐怕也無人敢明面上說它不是。
這就得說到清和縣的另一個名字——鏢縣。
是,清和縣並沒有江南的繾綣與溫柔,它位於北地洛州,武風盛行,全民尚武,遍地鏢局,清和縣的鏢師更是走遍天下,在外行走的鏢師,一百人中,也僅有三五並非出自清和縣。
清和縣人敢打敢拼,在外守望互助,縣中民眾富足,民風淳樸,是為本朝上縣,清和縣的位置也很優越,前朝修建運河時,還特地在清和縣修了個大碼頭。
偏偏是這麼一個出名地方,碼頭卻幾乎每天都是空的,從來沒有船隻停泊。
畢竟運河寬廣,江河浩浩,路途遙遙,趕路之人從來只求平安,又有幾人不畏懼這清和縣的“武”呢?
今日倒是難得出了個大意外。
天甫亮,清和縣的人就發現,他們縣裏的碼頭邊上竟有船隻在靠岸!
且這還不是一艘兩艘,起碼得有二十艘!這些船,也非那些以往見慣的從江浙往京里運海鹽的灰頭土面的官船。
大家又是一陣討論,見船隊徹底停穩,後頭幾艘船上已經有人從船艙出來,穿的都是統一樣式的衣衫,一看便是家僕與護衛。
“乖乖!老朽我活了五十多歲,還是頭一回見到這樣的船!你們看那領頭的船,那可是樓船!足有三層!”
“噗!人家那是刷了桐油!太陽一照,可不就是亮了?!”
這下,生意人賺了個缽滿盆滿,有那閑散之人也看熱鬧看了個心滿意足,可謂是皆大歡喜。
老頭再道:“別看這船矮,恐怕造價還比第一艘那樓船還高呢!光是那船上雕工便是不俗!”
“便是有徽標,你又認得了?”
“你也別笑,這船如此氣派,想必主家極為富裕,人家鑲點金子又如何?!我看就是金子!”
窗前眾人吵吵嚷嚷,看熱鬧看得是歡欣不已,一刻鐘后,船漸漸停穩,大家便知道,這船隊是真的要在他們清和縣的碼頭停泊了!
大家一陣喊好,直說這船主好眼光。
初夏微風裊裊,船內輕紗不時吹出窗外,好似風中朵朵盛開的白色菡萏。
看過領頭那艘樓船的熱鬧后,眾人又盯上第二艘船。
便有那經驗豐富的老頭捋着山羊鬍,老神在在地說:“這船里恐怕是位姑娘,此船雖矮,卻是很穩的,你們瞧,那船幾乎一動不動。若是途中遇到危險,船小也好逃,唯有嬌養的姑娘家才會如此精心。”
這些船艘艘被擦洗鋥亮,船隻之間用粗鐵鏈相連,正在逐一停靠,安靜又有序,望也望不到頭,也不知後頭還有多少船等着進港。
這船比之領頭那艘倒是矮許多,甚至還沒有後頭的第三艘高,它僅有一層,並不很氣派,卻極為精巧,船身遍佈雕刻,只是他們離得遠些,瞧不清那圖案。
眾人受教點頭。
“好傢夥,那船上可是鑲了金子?怎還閃閃發光呢!”
難得有這樣多的船停泊,又是這樣氣派的船,很快碼頭邊上的茶樓、酒樓就擠滿人,個個擠在窗前盯着那碼頭看,紛紛議論。
清和縣的碼頭無船敢停靠,但運河繁忙,每日從這裏經過的船隻倒有許多。
即便全縣尚武,也非所有人都習武,便有某任縣太爺特地在碼頭邊上建了排二層小樓,專給百姓做茶樓、酒樓的生意。
“這到底是打哪裏來的船?船上倒是沒有任何徽標!”
更有人感慨:“這樣清雅的船,也就如此的千金大小姐配坐了!”
也不知是否他們看錯,窗中竟還有白色輕煙偶爾往外散開。
“我怎麼認不得?我也跟我大哥出去走過幾趟鏢!見過世面的!”
“唉,也不知這樣的船中坐着的是怎樣一位小姐啊!”
“若能讓我見一面,死而無憾矣!”
不少人嘲笑,卻無人離開,大家的心思是一樣的,都想看看船里的那位千金大小姐!
沒多久,卻又有轎子急急往碼頭趕來。
大家再一看,嗬!這竟然是縣太爺的轎子!難道是來接這船上之人的?
碼頭處便更為熱鬧,連縣太爺都來接的人,真不知到底是誰!
縣太爺的人上了船,轎子就停在碼頭處靜靜等候時,有人高呼:“快看!那小姐的船里有人出來了!”
眾人趕忙往那艘船看去,確實是有個人出來了!
卻不是大家期待已久的千金大小姐,而是個少年郎,身上穿的也是緞子衣服,但一看打扮便知,這樣的少年應當只是書童小廝。
大家有些失望,又見那少年走到甲板,朝着一個方向招手。
不一會兒,便有艘小船緩緩駛來,戴着斗笠的小娘子將船停穩,抬頭笑着問:“客官,可是要買吃食?”
這小娘子,大家都認識,一向是在水上撐船做些湯水生意的,她的小船堆滿吃食,她也早早就看到這支船隊,早就滿心好奇,此時被叫來,她很高興。
見少年生得好,她臉上的笑又深了兩分,熱情道:“客官,都是早上新做的,放在碗中湃在新打的井水裏,又新鮮又好吃又清涼,甜的、鹹的都有,您要些什麼?”
少年低頭,仔細去看她船上的吃食,應該都是清和縣的特色小吃,做得還算乾淨,反正他們少爺也只是吃個稀罕,他打算一樣來一份,正要開口。
“那是梔子花?”
少年身後忽有另一道聲音傳來,是男子的聲音,恐怕年紀也不大,聲音是少年郎的清越,還帶着股漫不經心,說的是官話,卻是江南口音,說到最後一個字時,語調微揚,莫名又給這聲音染上些許撒嬌的意味。
伴隨這道聲音,船簾也被一隻象牙雕刻般的手給撩開,船中走出一人,身着天水碧色長衫,腰懸白玉雙魚佩。
小娘子下意識地便抬頭看去,隨即便愣在原地。
先前那位書童立馬往岸邊茶樓看去,看到那烏泱泱的一大堆人,嚇得趕緊衝到此人身畔,直接用身體擋住所有人的視線。
他倒也沒有在意,往前幾步,也走到船邊,只看小娘子身上斜跨的布包,又問一句:“包中梔子花賣否?”
小娘子連連眨眼睛,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還是盯着他看。
他也眨了一下眼睛,頭微微歪了歪,這才看向她,眼露疑惑。
“少爺。”
這時前頭樓船也有人來,小娘子回過神,通紅着臉磕磕絆絆道:“賣,賣——不,不賣……不是……”
小娘子的意思是想說,不賣,送給他!但就是沒法好好表達!她又急又氣,臉反而更紅。
“少爺,您怎從船艙出來了,日頭已出,外頭曬得很。”來的是位漂亮姐姐,她走到幾人面前,直接張開手中帕子,擋在他額頭處,這下就連那位小娘子的視線也擋住了。
很顯然,這船上坐的壓根不是什麼千金大小姐,而是位少爺。
這便是江南首富餘家獨子余心樂了。
余心樂頓時什麼也看不到,悶悶不樂,聲音也變得低沉:“我想買她的梔子花。”
漂亮姐姐笑道:“確實已是梔子盛開的季節,少爺請放心,京城家裏早就給您種上了,都是早些年從咱們平江府的家裏移栽過去的。”
余心樂面上這才稍微好看些許。
漂亮姐姐又勸他:“少爺,先進去吧。”
“娘在做什麼?”
“李大人派人過來,想請老爺夫人過去一敘,恐怕不得不去,夫人叫婢子來告訴少爺……”
漂亮姐姐忐忑說完,果然余心樂又不高興了。
這位姐姐與方才那位書童對視一眼,看着余心樂,想勸,卻又不知如何開口,這一路,確實是委屈他們少爺。
余心樂又何嘗不知他們難做呢?
他最終“哼”了聲,轉身回了船艙。
兩人鬆口氣,付銀錢與那小娘子買了一包的梔子花,還把整船的吃食都給買下,護衛將吃食搬運過來,小娘子便撐着船暈暈乎乎地走了。
兩人則還留在甲板。
年長些的這位漂亮姐姐是余夫人的貼身大丫鬟,名叫曉寒。
少年是余心樂的書童西園。
曉寒將梔子花遞給西園,叮囑道:“千萬看好少爺,一定不能下船,我陪夫人去李府,我們午後便能回來,如何都要哄好少爺,再有十來日,咱們便能到京城,一切就都好了!”
西園也有些蔫,他點頭應下,又不平道:“好心也有錯?長得俊也有錯?我們少爺千不該萬不該就不該幫那個忙!說起來也都是官家小娘子,怎麼做出來的事,都跟土匪似的?!”
曉寒自也不悅,聞言也不由暗咬銀牙。
但她年長几歲,勸說西園幾句,兩人便分開。
西園抱着梔子花回到船艙,天氣漸熱,余心樂怕熱,窗下擺了冰,不時有白色輕霧冉冉升起,輕霧中,余心樂單手托腮,懶懶地在看一本書,影子落在雕着孔雀的窗格上,窗外的晨光柔軟地落在他的面龐,隱隱約約有隻孔雀模樣,一時間他竟也不捨得打斷這室閑適。
余心樂翻過一頁書,手還托着臉,卻是抬眼看他,問道:“怎麼,兩人商量好要怎麼關我了?”
“……少爺。”西園走到近前來,心疼道,“少爺,您受苦了,但曉寒姐姐說的也是,再熬十來天,咱們到京城就好了!”
這裏沒有外人,余心樂終是將面前的書推開,煩悶道:“誰知到了京城會不會變好!那姓王的,她姑姑是在宮裏當貴妃的,到了京里豈非更容易逼婚?!”
“不會的少爺!咱們京里也有人啊!”
余心樂嗤笑,他們家京里的那些人?
算了吧!
那些人能不拖他們後腿就不錯了!
再說岸邊那些人,好不容易看到個影子從船艙出來,瞧着甚是曼妙,結果被人家家僕擋得個嚴嚴實實,什麼也沒看着,心裏那個恨,那個可惜啊!
同時,他們也更堅信這是位小姐。
否則何必擋得如此嚴實呢?
等到那撐船的小娘子回來,大家趕緊招手叫她過來,說是買吃食,實際是問那小姐的來歷。
小娘子這會兒都還沒回過神來呢。
她長這麼大,在水上做生意也有五年,也算是見過世面,卻是頭一回見到那般相貌的人。
此時被人一通問,她紅着臉,喃喃道:“他、他好像是天上仙宮裏走出來的人……”
大家只當是“她”,更為興奮,再問他們從何而來,說的是哪裏的話。
小娘子想了想,說道:“似乎是從平江府來。”
那吳儂軟語的腔調再不會錯。
頓時,窗邊就跟燒沸的熱水一樣。
在這鍋沸水之外,角落離碼頭較遠的窗前也站有兩人。
這兩人身穿相同黑衣,其中一人身量頗高,另一人雖矮卻壯實,面上都戴黑色的鐵制面具,將面容完完全全地遮了去,茶樓中與他們一樣打扮的還有四五人,這也是清和縣特有的風景,眾人早已見怪不怪。
畢竟鏢師是踩在刀尖上賺銀子,行走江湖,仇人眾多,這也是為了保護各位鏢師。
除非人死,否則在外,鏢師的面具從不摘下。
這兩人同樣看着碼頭邊的船隊,只是他們很安靜。
瞧見有一對華貴的夫婦被簇擁着下船,再上轎子離開,矮壯那人才用極低的聲音說:“能叫清和縣這個二愣子知縣不顧閑話也要去請的人,又是從平江府而來,恐怕是平江余家,據聞這二愣子早年與余老爺是同窗,兩人關係親近,也多虧余老爺資助才能進京考學。”
他身邊的人,不置可否,不言一語。
“殿下,若想順利回京,恐怕少不得要在余家身上做一做文章。”
身邊之人依舊沉默,他在看那艘船。
窗邊的“菡萏”不時隨風盛開,隱約還有梔子花香被揉進風中傳來,有道托腮的慵懶影子落在竹制窗帘上,似乎影子也覺得極為沒趣。
忽地,那影子轉過臉。
隔着那道竹簾,兩人彷彿遙遙“對視”。
影子“看”了會兒,無趣地收回視線,拿起茶盞喝茶。
他拿起窗邊放涼了的稍顯苦澀的茶水,也啜了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