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追星星的人

第4章 追星星的人

亞伯驚異於酒館老闆克里斯托弗的態度。

他對屍體熟視無睹,好像它們是隨處可見的生活垃圾,像板栗、鴿糞或梧桐絮,不經意間就闖入人們的庭院或屋子。

“克、克里斯托弗……”

酒館老闆充耳不聞,失魂落魄地趴在衣柜上。

“克里斯托弗·喬·格羅夫!我的朋友有話對你說!”蘇滄提高聲音。

克里斯托弗無可奈何地直起身:“如果你想處理屍體,給我1銀幣;如果你想問最近的墓地在哪,我建議你留着那1銀幣,因為最便宜的租金也要20銅幣一年。”

亞伯瞪大眼睛:“什麼意思?”

“就是買兩個空酒桶把屍體裝進去,拉到下城區邊緣,鑿個洞扔進尼日爾河。”

“不,你讓我尋找墓地,是什麼意思?”

“唉……”

克里斯托弗長嘆一口氣,懶洋洋地指着地上四仰八叉的乞丐:“小鬼,你覺得憑這兩個智力加起來不如一條海參的蠢貨,憑什麼能在下城區橫行霸道,壟斷乞討這一行生意?”

靈光閃過,亞伯叫道:“他們有背景!”自己說完,嘴角拉下來,不僅是為即將喪命的可能性惴惴不安,也為犧牲這條命所換來的報答感到不值。

他是救了個嬰兒,那又如何?

說不定遠處還有一百個乞丐,他們虐待着一千個孤兒。

治標不治本。

“【沉默的賊鷗】托馬斯,無惡不作的奎因斯。”克里斯托弗說,“你很不幸地惹到了下城區五巨頭唯一一個拉幫結派的混賬。”

“五巨頭?”

“代指下城區的五個超凡力量者,【火紅之劍】賈斯特·坎貝爾、【致命濃湯】李伊雅·羅斯克達林、【流動的金錢】喬治·賓爾和忒亞,一條狗頭人占卜師。”

“超凡力量者……”

“是不是很愚蠢?吟遊詩人就愛搞些沒用的噱頭,現在鏟糞工湊成三個都能號稱是三‘劍’客了。本來在下城區做人就很難了,總有好事者還要把東拼西湊的個性挑選了往別人的身上穿。”

“我倒是覺得不錯。”蘇滄插嘴道,“‘巨頭’,聽起來很聰明。”

“托馬斯·奎因斯不知哪學了套不入流的呼吸法。成為鬥氣初心者后,他沒去上城區碰運氣,而是選擇留下,拉着幾百個跟他一樣的混賬,什麼來錢快搞什麼。上星期他把一個殘疾的老人推下陽台摔死,因為她的兒子欠高利貸自殺了。奎因斯殺雞儆猴,警告其他人欠債不還的後果。”

亞伯倒吸一口冷氣,頭皮發麻。

“而你殺了他的人,如果奎因斯不砍下你的腦袋,他自己就完了。他的敵人會覺得他變得軟弱,趁機殺死他。”克里斯托弗清點着餐桌的划痕,計算損失,“這就是下城區。你活下來,你是新的強者;你死了,更沒什麼好驚訝的。”

亞伯吞了口口水,緊張地問:“鬥氣初心者……大概是什麼概念?”

“身體素質和五種感官是成年人極限的兩倍,可以操控鬥氣覆蓋一部分軀體,進行攻擊或防禦。”克里斯托弗屈指敲了敲餐桌,“如果我用了鬥氣,這張桌子已經碎成了八塊。”

“你呢。”他嗤笑一聲,“比桌子硬多少?”

如同五雷轟頂,亞伯臉色慘白。

克里斯托弗慢悠悠地欣賞起他害怕的樣子,直到亞伯忽然說:“那麼,我要花掉所有的銀幣,不是買墓地,而是買下所有我能買到的武器。

我可能會跟着盔甲一起碎成八塊,至少讓托馬斯知道,我可不是那隻任人宰割的‘雞’。”

尖銳的戾氣刺得酒館老闆的眼神顫了顫,他好久沒聽到這麼純粹的答案了。

果然,小鬼就是小鬼,面對生死危機,只想到魚死網破。

“別急着燒錢找死,又不是沒有活命的機會。我剛剛說過,下城區一共五位超凡力量者,上城區指不定有五千個。投靠一名貴族,成為他的扈從,托馬斯看到你后屁都不敢放一個。”

“貴族……啊,貴族么。”

歐瑪拉的王權社會分為六層,最上層的是王室、神官和大貴族,往下是擁有一定領土的領主,再下面是依附於領主的小貴族。有人認為應該把所有上等人歸到一個分類,畢竟他們僅佔到社會人口的1%。

至於商人、學者、建築師、士兵、工匠等,宮廷畫家、小丑和詩人等藝術娛樂行業被統稱為“服務階級”——他們為貴族提供服務。

接下來是“平民階級”,分為公民和農戶,一個住在城市,一個住在鄉村。

最後是貧民,及沒有公民身份的黑戶,大多是偷渡客、難民或孤兒等。

港口的船隻來來去去,戰爭的火焰明明暗暗,貧民層出不窮,尤其是萊茵城這種靠海的大城市裏,貧民做着最低劣的工作,拿着最微薄的薪酬,哪怕死於非命,也沒人在乎。

比他們更慘的只有奴隸。

不過社會學家認為,奴隸不算“人”。

人族奴隸的數量很少,除非觸犯教條,被神殿剝奪人權;大多數奴隸是矮人販子從牙瑪蘭大陸運來的地精、哥布林、狗頭人、巨怪、蜥蜴人以及侏儒。

近代海民崛起,矮人的生意受到打擊,很少能在街頭見到異族奴隸了。

亞伯處於平民階級,想接觸大貴族和領主難如登天,只能服務些空有頭銜、並無領地或軍事實力的小貴族。

好在他雖出身偏僻的橡果村,光憑識字這項技能,亞伯已經優於99%的平民了。

寄人籬下么……

唉,當初我到萊茵城,可是指望干出一番大事業呀!

“啪啪啪。”

克里斯托弗不耐煩地拍拍手,沒心情理會亞伯的悲風傷秋,他只想找人評估這間房子要花多少錢修復,以及趕快運走屍體,免得引來些揮之不去的飛蟲。

推着兩個木桶,蘇滄和亞伯被他從大門趕了出去。

肉兔車進入萊茵城后直達安特杜爾碼頭,亞伯還沒有好好觀察過這個傳說中依蘭的心臟,繁華的首都,國際化的大城市——遮蔽於白磚紅瓦下的陰影,尼日爾河的東岸,萊茵城腐爛的下半身。

下城區。

窄窄的道路由碎裂的石塊鋪成,像癮君子的鋸齒狀的笑容,污垢中唯一的顏色飛濺來自斷壁的塗鴉,無論行人或四處亂跑的牲畜都瘦得像紙片,顴骨從缺水乾裂的皮膚凸出來。

地上是濕潤的泥巴,阿爾梅加拉內海的風從安特杜爾港口吹來,時運不濟的細雨總讓下城區居民的腳底生滿惡瘡。

雞、鴨、羊、豬、狗這些動物與人類同吃同住,時而共享寢具、水杯和茅廁。

雜亂無章的話語混雜成嗡嗡的噪音,吵得亞伯瞬間起了耳鳴。

他原本穿着草鞋,可惜逃亡時不知掉在哪裏了,此刻每一步都走得心驚膽戰。

踩到濕泥巴不要緊,就怕踩到硬邦邦的“泥巴條”。

按照這股壓下牲畜的腥臊氣的屎尿臭味,亞伯“中獎”的幾率不小。

好容易把木桶推行了幾條街區,亞伯發現蘇滄掉了隊,心底咯噔一聲:托馬斯不會來得這麼快吧!

所幸,蘇滄只是被一頭無人看管的乳豬吸引了注意。

他用手指捲起乳豬細細的尾巴,然後拽直,豬發出凄慘的嚎叫聲,往前跑了幾步,轉過身低下腦袋朝蘇滄拱來。

亞伯拽走蘇滄,以防他真的跟豬打架。

說時遲那時快,亞伯剛把蘇滄拉到另一側的街區,一輛馬車呼嘯而過。

“哐當——!”

鍥而不捨地追逐蘇滄的乳豬恰巧擋在路中,只聽比之前的嚎叫更撕心裂肺的豬叫聲直衝雲霄,乳豬被高頭大馬的鐵蹄撞飛幾十米,倒在地上,嘴角滲血,抽搐幾下就不動了。

“Halte(弗:停下)。”

馬車中傳出一個短促的命令,馬夫拉緊韁繩,車輛緩緩停下。

街道兩旁的平民噤若寒蟬,儘管他們知道坐在馬車裏的一定是貴族,但貴族在《依蘭法典》有多少特權,他們幾代人也弄不清。

車廂的窗戶被打開,一張標準的萊茵貴族的臉出現。

他稀疏的銀髮耷拉在突出的高額頭上,鷹鉤鼻下得體的鬍子整整齊齊,穿着一身厚重的黑色大衣,溫暖又防風地保護了他的上半身,顯得露出的雙腿尤其修長,白色鏤空蕾絲收緊衣服的領口和袖口,複雜的鏤空花紋和三次疊層華麗而精緻。

男人戴着一頂羊絨軟帽,探出半個頭。

“請問,我剛剛是不是撞到了人?”

說來荒唐,依蘭的貴族和平民使用兩種不同的語言,最初是寫法精緻程度不同,後來融入別國貴族的詞彙,如今已演變成不同的發音,而服務階級為了迎合貴族,逐漸拋棄平民的拼寫,導致階級之間交流極其困難。

亞伯曾抓緊每個機會偷聽格蘭特領貴族間的對話,通過拼音揣測意思,畢竟兩種語言發源於同一語系,總有相似之處,久而久之他就能聽懂一些不太複雜的日常交流用語。

原來貴族是把豬叫聽成了人的慘叫,因此停下詢問。

“沒有,先生,您撞到了一頭豬。”他自告奮勇地走出來。

貴族挑起眉,上下打量了亞伯一番,對於這個平民說出貴族語言而感到驚訝不已。

“是您的豬嗎?”

“不,我也不知道那是誰的,大約是看管不利,偷跑出來的吧。”

“哦,哦,月神保佑這可憐的小生命。”

貴族打了個手勢,一名坐在車廂後面隔斷的僕人跳了下來,貴族交給他一隻印章。

僕人翻過乳豬屍體,用小刀刮掉它的毛,在豬的肚子上蓋了個章,紅印泥印出一桿槍分開以雪梨花為底的三角形圓章,很是簡潔,證明這名貴族的頭銜不高,也並無宮廷職位。

“孩子,過來。”貴族的雙指夾着10銅幣,“如果豬的主人找到了,請幫我傳達給他:憑藉這枚印章,他可以把這頭豬以兩倍的市價賣給賈斯珀·維克多·凡·維舍男爵。”

亞伯接過小費,眼看着貴族即將縮回車廂,他連忙扒住窗框。

“等等!”

儘管貴族的行事坦蕩,談吐隨和,彷彿是個堂堂正正的紳士,那一刻從他翠綠的眼眸閃過的鄙夷和厭惡,一下子敗光了亞伯第一印象的全部好感。

“有什麼事嗎,孩子。”

“我在想……您需不需要為您服務的人。”亞伯抿了抿嘴,說得同樣艱難,他的自尊心之強,絕不亞於這名清高的貴族,只是迫於生存,不得不向現實低頭,“您覺得我怎麼樣?”

貴族又一次把亞伯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沒什麼表情變化。

他叫來僕人,後者嫻熟地捏起亞伯的手,在他的手背蓋上印章。

“您有空來找我,管家會安排您的工作。”貴族淡淡地說,“我住在菲勒爾城堡——就是克里羅傑·薩爾曼·菲勒爾大師設計並居住、由蒙克蒂伯爵接手、目前被我買下的城堡。”

說完,他略一頷首,算是打了招呼。

車夫揚起馬鞭,肌肉發達的高頭大馬發出“唏律律”的嘶鳴,朝尼日爾河的對岸絕塵而去,兩旁的行人紛紛避讓,跌跌撞撞的慌張模樣簡直像是見不得光的蛆蟲。

留下亞伯站在原地,腳下濕泥傳來的寒氣凌冽透徹,直衝腦門。

他看了看手背的紅色印章,跟那頭死豬一模一樣。

高貴的雪梨花圖案彷彿在說,對我來說,你的價值跟畜生沒什麼兩樣,只是幸運地攔下了我的馬車而已。

這就是貴族。

從不說難聽的髒話,鮮少情緒失態,但一舉一動都能把人踩進淤泥里。

直到亞伯把木質酒桶扔進尼日爾河,它的邊角沉浮片刻,灌進的水達到足夠的重量,拉着它沉下去,消失在川流不息的河水中,他的心情也沒有更好受一點。

貴族高高在上的動作、語氣和神態如同插進掌心的鉛筆,留下的傷痕能持續到永久。

蘇滄抬起手拍拍他的肩膀。

“我的朋友,別難過!我教你一個高興起來的辦法!”

亞伯勉強笑了笑,他不太相信這個奇怪的人有什麼高明的建議。

“其實,你不用聽克里斯托弗的廢話,他是語言的巨人,行動的懦夫——他的勇氣比不上你的萬分之一!”蘇滄說,“托馬斯·奎因斯想殺你,所以你逃到維舍男爵的城堡里;那維舍男爵要殺你,你又要逃到哪裏去?”

“……”

亞伯沉默不語,他給不出蘇滄稱讚“勇敢”的答案,嘴邊的詞彙,全是“懦夫”經典的辯護詞。

“你不是懦弱!”蘇滄戳了戳亞伯的額頭,“你只是弱小!”

“有區別嗎?我誰也贏不了。”

“一個弱小的人,是因為過於年輕;但一個人如果懦弱,就永遠不會變得偉大,哪怕給他褐月阿薩托斯的力量和金月芙娜的智慧!”蘇滄又指向天空,“我的朋友,跟我一起追逐星辰吧!”

“……我想……”

亞伯吞了口口水,他有預感蘇滄即將給予某種改變命運的東西,它會把他引向光怪陸離的森林,那裏有未知,有恐怖,有墜落深淵的風險,但走過危機四伏的森林,終能抬起頭看到漫天的星星。

“好的,我想好的。蘇滄,我願意追逐星辰,我想成為一個靈魂不會隨着肉體一起腐爛的人……我想活在我身後人們的傳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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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行星沉睡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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