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古堡所隱藏的
馬車滾過種滿鬱金香的小路,停在一座純白大理石砌成的城堡前。
待命的士兵拉開車門,將馬車迎進城堡,管家幫兩人取下外套。等到蘇滄坐到會客廳柔軟的沙發上時,女僕魚貫而入,端上熱氣騰騰的茶和香甜暖糯的點心,動作行雲流水。
香薰的味道從乾花和蠟燭傳出,溫暖明亮的火光照亮了整個房間。
會客廳塗抹着厚重的色彩,正前方沉重的盔甲一字排開,每個估計造價約5金幣左右,雄鹿頭、海妖鱗片、熊皮地毯……這些男性化的擺件栩栩如生,無不是蒙克蒂家族的繁榮和尚武的象徵。
與之相對的,是玻璃展示架中琳琅滿目的瓷器,有純白的,有白藍相間的,有五顏六色的,也有鍍金玫瑰紋的,各個是顯赫的奢侈品牌。此外,房間還里裝飾着金箔枱燈、十字綉掛毯、以及大大小小的風景油畫。
兩者的結合有些突兀,就像蒙克蒂家族參與過的掠奪戰爭,給人喘不過氣的緊迫感,彷彿提醒着參觀者——蒙克蒂家族的現任家主,斯加羅·范·蒙克蒂伯爵曾經是依蘭王國的第一將軍。
“喜歡父親大人的收藏嗎?”
萊斯在一眾隨從的簇擁下從側門走出,他脫掉了灰濛濛的偽裝便衣,換上一身綠綢緞的長袍和雪白厚實的絲襪,儼然是個不折不扣的貴公子。
他向蘇滄介紹着盔甲和獵物標本,又指了指展示櫥櫃。
“這些屬於我的妹妹,她對中古時代那些浪漫的詩歌和故事很感興趣,說不定您跟她聊得來。”
無人應答,萊斯回頭一看,蘇滄自顧自地舀了一勺楓糖漿,滴入淡啤酒。
僕人剛想說教,萊斯伸手制止,坐到蘇滄面前的座位上。他遣散了周圍的僕從,只剩那位背手不語的管家。
這時,萊斯的坐姿總算有些放鬆,背部靠着沙發。
“希望您能理解我的急切,我已經調查菲勒爾城堡超過15年了。有記憶以來,這座城堡的秘密在我的腦海縈繞不散,無論清醒或者迷濛。所以,您的朋友提供的線索至關重要。”
蘇滄高舉“蜜酒”:“Steenee-giasas(希臘語:乾杯)。”
“從小我就生活在那座巨大、錯綜複雜、陰暗冰冷的城堡,無論僕人怎麼打掃,灰塵和腐朽的氣味揮之不去。”萊斯拿起一根巧克力,攪動着熱水,讓它慢慢融化,“這座壓抑的迷宮唯一的優點就是未知。”
“對孩子來說,冒險是他的天性,而探索是他的喜悅。一旦僕人不在,我就帶着妹妹一起前往那些不被允許進入的房間,例如嘎吱作響的閣樓、隱蔽的倉庫、藏着禁書的書房。”
“直到有一天,我明白為什麼大人不允許我們進入某些房間——火災、蟲蛀和腐爛深入了這座城堡的骨髓——當我興奮地踏入新的房間時,木板發出凄厲的警告聲,我一腳踏空。”
“任何言語都無法形容那種恐懼,一個孩子在黑暗無邊的地窖中迷失了,他全身疼痛,寒冷、飢餓和傷口惡化隨時都能要了他的命。但這不重要,我要說的是接下來的事情,從在當時的我面前出現一束光為止。”
萊斯抿了口熱巧克力,大拇指指腹摩挲着杯子兩側。
“非常突兀的,火把的光芒從道路的兩側出現,照亮了四周。一條建得很考究的密道通向更深處,儘管年代久遠,卻沒有一般地下室那種潮濕骯髒,兩旁的牆壁磨得分外光滑,更像是王宮裏宏偉的走廊。
”
“無助的我放棄了求救,決定往前走。隨着前進,我忽然發現擦得乾淨的石壁上開始出現一些小型掛畫,通道變得更寬敞時,甚至隔着幾排還會有人形或動物的石膏和大理石雕像,大多完成度極高,是放到拍賣場裏也能賣出高價的作品。”
“最可怕的是,無論掛畫還是雕刻都清潔得一塵不染,顯然是有人經常擦拭——一條本該廢棄的通道中,竟然有人活動的痕迹!彷彿日常生活的空間中,你突兀地發現有人在秘密的地方跟你共生,床底、衣櫃、地窖……他看着你的一舉一動,你卻對他一無所知。”
“Kudos(希臘語:好傢夥),真嚇人!”蘇滄搖晃着“蜜酒”,味道齁甜,他不準備喝,“我以為我在聽冒險故事。”
“當時的我太過恐懼,忽略了這一點。我痴獃般往前走去,在通道的盡頭,我看到了一副掛着白布的巨大祭壇畫。盯了半晌,神差鬼使地,我伸出手揭下了幕布。”
“這幅畫有十八聯,閉合六聯,打開十二聯,其餘畫板只有底稿,唯有中間的畫板接近完成。”
“祭壇畫的中央是一汪清澈的生命之泉,巨大的月神美德像面無表情地屹立着,手握天平,展開三對無瑕的羽翼,庇護下方更小的人,守候並指引着他們前往神國的路,眼神低垂,注視着下方伸出雙手的新月先知。”
“白袍先知表情慈愛,嘴角勾起,做出最著名的‘祝福’手勢,分明是神聖又不敢褻瀆的模範,不知為何,他的臉龐過於俊美,聖潔之餘,不免帶了一絲獨屬魔鬼的傲慢。”
“當我凝視着肖像畫時,‘他’忽然對我微微一笑。”
萊斯深吸一口氣,壁火的明暗在他毫無血色的臉上交替。
黃橙橙的柔和光芒閃爍不定,灰金的弧線掠過寬敞的房間,每個傢具的形狀清晰可辨,它讓眼睛既能看見又能休息,是清醒和夢境之間的完美橋樑。
“‘歡迎來到我的畫廊,雀占鳩巢的客人。’那人從祭壇畫中緩緩走出,‘這幅畫很迷人,不是嗎?跟揚·范·洛克比起來,您覺得如何呢,蒙克蒂家族的小傢伙?’”
“Eureka(希臘語:尤里卡/我明白了)。”蘇滄叫道,此人的身份呼之欲出,“他是克里羅傑·菲勒爾!”
“當我醒來時,我回到了熟悉的卧房,僕人們擔憂地走來走去,妹妹趴在我的床頭沉沉睡去。沒人清楚我遭遇了什麼,從那以後,我再沒有見過他——克里羅傑·菲勒爾——哪怕我瘋狂地搜尋整座城堡,幾乎將它翻了個底朝天。”
萊斯垂下睫毛,望着杯中消瘦的倒影。
“這就是菲勒爾城堡的終極秘密:克里羅傑·菲勒爾還活着——他一直生活在這座城堡之中,如同幽靈。”
萊斯的故事告一段落,另一側,睡了個好覺的亞伯把昨夜的迷茫拋之腦後,少年人的苦惱來得快去得快。
早上,他被腳步聲驚醒。
開門查看時,豐盛的早餐靜靜躺在地上,僕人行色匆匆地推着餐車遠去,只留下背影。
亞伯拿起冒着熱氣的食物,它剛從廚房出來:一疊軟糯香甜的鬆餅,幾個不同形狀的白麵包,旁邊放着覆盆子和藍莓果醬、黃油和奶油魚醬,還有培根、荷包蛋和水煮西藍花。
飲料是熱氣騰騰的巧克力醬,遇到冷氣瞬間凝結。
亞伯將巧克力碾碎,夾在切片麵包中間。
將所有食物一掃而空,亞伯伸了個懶腰,走出了房門。
菲勒爾城堡的主殿和偏殿的氛圍大同小異,不外乎更華麗明亮些,他原以為偏殿已經夠冷清了,不想主殿更勝一籌,活像個幾百年沒人居住的孤城,幽深寧靜,除了地板上詭異地沒有多少灰塵而已。
放眼望去,空無一人。
亞伯的耳畔唯有寂靜,偶爾的某個瞬間,某個地方會忽地傳來迴音裊裊的腳步聲。
靈性的視野中,亞伯知道那其實是僕人抱着換洗衣物經過,否則對任何心智正常的普通人來說,這空曠的城堡活像鬧了鬼,生活久了,遲早發瘋。
好吧,或許貴族能夠忍受。亞伯捏緊胸口的【黃金的密匙】,惡劣地想,畢竟他們沒有感情波動,見到鬼的第一句話恐怕是Godendart,Hoegaathet?(弗:今天怎麼樣)
沒人安排亞伯的行程,他轉悠了半天,找不到熟悉的面孔,乾脆順着樓梯下到花園之中。
菲勒爾城堡四周是荒野,柏樹和山毛櫸灌木叢錯綜林立,松樹和蘋果樹在草地投下斑駁搖晃的陰影,落葉像灰雲一樣悄無聲息地飄到地上,安息在永恆的大地中。
這些樹木在一望無際的翠綠草地上佔比很少,開闊的草坪給人一種壓倒性的孤獨的氛圍,讓亞伯近乎脊背發涼。
“當!”
清脆的擊打聲驅散了早晨瀰漫的濃霧,亞伯循聲望去,草坪站着一名少年,穿着白馬褲和褐色的短袖上衣,在這片廣袤無垠、濃霧翻滾的天地中,他的背影分外親切。
少年剛剛完成了一個漂亮的收桿動作,那是伊瑪埃·坎特。
“早上好。”亞伯主動打起招呼。
坎特回過頭,沒有因花園上突然出現另一個人而驚訝。
“啊,是你啊。”他用布擦拭高爾夫球杆,“去撿一下球。”
“不要。沒有僕人幫你嗎?”亞伯探頭探腦,花園遠方是黑白相間的永冬之森,坎特竟是此地唯一的活人,“其他人去哪了?”
“憑什麼我要回答你的問題?”
“你不是認出我了嗎?”
“我對每個人都說‘啊,是你啊’,這有什麼稀奇。”
明顯,坎特正模仿着貴族冷淡疏離的態度,可亂轉的眼神出賣了他——坎特第一眼就認出了亞伯,並且不留痕迹地鬆了口氣。
經歷了完全體的維舍男爵的全方位摧殘,面對幼年期逞強的“坎特伯爵”,亞伯反倒覺得挺有意思的。
“我剛剛轉了一圈,這座城堡跟幽靈船似的見不到人;而去練兵場的路下過雨,沖刷得很平整,沒看見一對腳印——其他人在哪?你那幾個小跟班怎麼不見了?”
“哼,你心裏清楚得很!”
坎特擺出拒不合作的態度,亞伯轉身就走。沒幾秒,他聽到坎特小跑着追了上來。
“消息真不靈通!幾天沒見到人,我以為你早就被辭退了,沒想到單純地不擅長打聽!”坎特攔在亞伯的面前,“上個月,高登·達文森那傢伙失蹤了,於是我們開始搜尋他的下落。你猜他去哪了?”
去冥府了。亞伯暗道。
“他在墓園後方的小溪中!哦,多麼可怕的場景,高登臉色蒼白,眼眶發青,雙手緊握放在胸口,嘴角帶着淡淡的笑容,活像詩歌里殉情的夏洛特夫人——一樣的披頭散髮!”
“有人殺了他,可時間久遠,屍體腐爛腫脹,我們不知道具體的死因。維舍男爵向克里克公爵、蒙克蒂伯爵和達文森伯爵拿寫了文書。拜露拿路途遙遠,至今尚未收到回復;萊茵城忙着國慶節,無暇顧及一名私生子的死活——月神保佑高登的靈魂,儘管我在他生前鄙夷過他。”
“只有達文森伯爵回了信,讓維舍男爵遣散騎士預備軍,你們這群陪練也就失業了。”坎特話中時不時帶刺,提醒亞伯兩者的身份差距,以獲得優越感,“我倒是好奇,你不知道這件事嗎,又回來了?”
亞伯不給他將疑點轉移到自己的機會,反問道:“那你怎麼還在?”
“第一,我早告訴你,我不想繼承達文森家族。如今高登·達文森死了,伯爵先生的候補計劃泡了湯,他吩咐維舍男爵遣散我們,就是為了逼我回賈尼達里城。”坎特翻了個白眼,“傻子才走!”
“唉,命運多不公平。你擁有大多數人一輩子想像不到的地位和財富,卻把它棄如敝履。”亞伯憤世嫉俗地感慨着,“你到底想要什麼,坎特少爺?”
伊瑪埃·坎特轉動着眼珠,談話聲一下子消失,四周孤寂的寒風又佔了上風。
“我么,我想去【熙雍】。”
“【熙雍】?”
“用你能聽懂的話來說,我想成為強大的超凡力量者,多過碌碌無為的貴族。”坎特單手叉腰,“第二,這座城堡隱藏着一個秘密。”
亞伯差點笑出聲,坎特饒有架勢的模樣令他回想起村子裏十一二歲男孩們的幻想遊戲,勇者大戰惡龍或者拯救高塔的公主。
“你敢笑我!”坎特怒目圓瞪,“你認為我在說謊?伊瑪埃·坎特不屑於騙人!那是我親眼所見!”
“好吧,細說秘密。”
“夜晚的時候,這座城堡會出現幽靈!”
“幽靈?你看錯了吧?”
“不!絕不會有錯!他是來自舊時代的、金髮的封建貴族的幽靈!他從我的窗外飄過,無聲無息!”坎特豎起一根手指,神情嚴肅,“我懷疑就是那個東西殺了高登·達文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