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塞西莉亞】
自稱蘇滄的吟遊詩人接過嬰兒,讓亞伯更輕鬆地從地上爬起來。
昏暗的光從窗戶投進酒館,亞伯仔細打量起這個人。
小個子少年披着一席灰藍色斗篷,末端垂過膝蓋,胸口用紐扣固定,有中古遊俠的風範,白色長發垂至腰間,整張臉被冷色調的面具遮蔽。
纖細、優雅、很漂亮。
亞伯懷疑他有精靈的血統,因為精靈在字典是至美的代名詞。
“你叫蘇滄……”亞伯斟酌用詞,“你姓滄?”
“不,我就是蘇滄。”
嬰兒的哭泣響斷斷續續地響起,遵從求生欲拼盡全力地引起他人的注意。
在酒客門戲謔的目光中,亞伯硬着頭皮走到吧枱,酒館老闆正擦拭着一隻玻璃杯,粗糙的抹布發出“嘎吱嘎吱”刺耳的響聲,令人抓心撓肺。
“請問……這賣不賣牛奶?”
酒館老闆停下動作,淺棕長劉海遮住他的眼睛,看不清表情。
“10銅幣一碗。”
亞伯瞪大眼睛,10銅幣!
想錢想瘋了吧!
在橡果村,兩桶牛奶才1銅幣而已!
他下意識地抓緊裝錢的口袋,零碎的硬幣晃動,暴露了他的窘迫,酒館老闆好像發出了一聲輕笑。
那一刻,亞伯真想從懸崖跳下去,似乎所有人都在伸長脖子嘲笑他。
“拿錢來吧。”酒館老闆用手指叩叩吧枱桌面,“10銅幣。”
“別為難我的朋友,他還是個小孩子。”
吟遊詩人蘇滄自來熟地插了進來。
“不做生意,我喝西北風?”酒館老闆不為所動,“不如你替他付錢?你個身無分文的傢伙,在我的酒館白吃白住整整五天,沒給過半個子。要不是你的故事能促進酒水消費,我早把你扔到大街上了!”
“謝謝,願神保佑你的善良!”蘇滄結束了對話,“我等你十五分鐘。”
“……去你媽的。”
亞伯對這種奇怪的人向來敬而遠之,輕信他人的善意違背了他小心處世的原則,可他又是生氣,又是緊張,沒法多加思考,蘇滄問他“你有歇腳的地方嗎”,亞伯搖搖頭,蘇滄說“到我的房間休息吧”,亞伯說“好”。
直到他坐到一張硬邦邦的椅子上,蘇滄逗弄起平躺在方形木餐桌的嬰兒。
房間的光照比昏暗的酒館大廳好得多,亞伯的視線被蘇滄白皙的手指吸引,準確的說,是他戴的戒指。
這是一枚華麗的扭戒。
九顆顏色不一的彩色寶石裝飾着旋渦式交疊的銀質戒托,三三分組,分別是藍綠紫三色,戒面上鑲嵌着一顆既像寶石,又像金屬的紅色晶體,雕刻了一張女人的半身像。
她的表情扭曲、瘋狂、歇斯底里,根本是個失心瘋的潑婦。
亞伯想:怎麼有人雕刻這種東西?
眨了眨眼睛,誰料那張臉的表情居然變了,女人優雅地抿着嘴,露出從容端莊的微笑,不輸於任何能被國王看重的情婦。
“碰!”
亞伯嚇得魂飛魄散,猛地站起,椅子翻倒在地,險些絆他一跤。
“她、她動了!”他指着戒面上的女人,“蘇滄,你的戒指動了!”
對方的反應耐人尋味,蘇滄撐着下巴,笑眯眯望着亞伯:“你果然看得到。”他擼下戒指,推到亞伯面前,“好好觀察,她現在是什麼表情?”
鎮定的語調安撫了亞伯的惶恐不安,他顫抖地拿起戒指,
入手冰冷,內側一行銘文凹陷。
隱藏的憂傷如熄火之爐,使心燒成灰燼。
——【塞西莉亞】安·休斯制。
這不是依蘭語,甚至不是人族文字,亞伯翻來覆去地觀察着雕刻了貴婦半身像的戒面,可無論從哪個角度觀察,她都迷人地笑着,不見半點失態。
那張詭異的臉是我的錯覺?
“那不是錯覺。”蘇滄出聲道,“無論你看到的、與物質世界不同的景象,亦或者我說的故事,全部是存在的。”
一道靈光劃過亞伯的腦海,他脫口而出:“超凡力量!你是魔法師?”
“我么,暫時無法操控葉法蘭能量,但激活【塞西莉亞】的魔法符文沒問題。”
似曾相識的詞彙被標準發音念出,亞伯興奮地掏出貼身藏好的閱讀筆記,翻到了“魔法符文”的那一頁。
魔法符文,符文三大類其一,由魔法師製作。他們需先學會該魔法,再消耗對應材料,完成跟刻印靈魂印記同樣的施法過程,把該魔法刻印在元素耐受力不超過該魔法消耗的法力上限的物品,形成符文。
符文威力約為該魔法的60%到80%,可隨時激活使用,無需額外消耗法力。
由於魔法符文是一次性施展,或施展次數有限,高階戰鬥時用處不大,且每次刻印消耗一次材料而非直接激活靈魂印記,價格昂貴,不如直接將其刻印成靈魂印記,一勞永逸。
常見魔法不要購買,高環數魔法謹慎選擇。
註:如若不懂該魔法,不可激活對應的魔法符文。
注2:更正。激活符文時,可不刻印該魔法的靈魂印記,只需了解如何用精神力構造出它的元素結構即可。
亞伯激動地讀着通篇生僻詞的筆記,曾經遙不可及的幻想真切地出現在面前,頗有種美夢成真的不現實感,直到蘇滄一盆冷水澆滅了他的熱情。
“這是誰寫的!真該把自己倒掛在新月架上,晾乾腦子進的水!”蘇滄嚷嚷道,“不,寫出這種垃圾的作者不如直接自我了斷!免得用他的漿糊大腦禍害他的讀者!尤其是你,我的朋友!”
“啊?”亞伯愣住。
“首先,刻印魔法符文無需學會該魔法,只要明白原理,用精神力從材料抽出超凡特性,激活對應元素,法力搭建結構,注入容器即可。”蘇滄說,“魔法師更輕鬆些,普通人也能刻印魔法符文,但得藉助魔核、晶礦或元素寶石這些能量結晶。”
“其次,購買符文不如自己修鍊?精神力決定了魔法師的‘技巧’上限,不把名額讓給更高深的、成套的、適合創造領域的高環數魔法。為了省錢去學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歐也妮·葛朗台正招募演員呢!”
“只有高環數魔法說得中肯——謹慎購買。不是昂不昂貴的問題,當精神力沒有達到標準,別說構建該魔法符文的元素結構,連符文也沒法感知到。”
蘇滄指着亞伯捏住的戒指。
“【塞西莉亞】上鑲嵌着魔法符文【瞬移】、【爆裂】和【孤島】。你看到那三顆不同色澤的寶石了嗎?那就是剩餘的使用次數,準確的說,是全力激活的次數。”
亞伯眯起眼睛,把戒指放到離瞳孔很近的地方。
忽然,這幾顆流光溢彩的寶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團跳動的“火焰”,又像是不同於空氣的“氣體”,神秘的波動以它為中心緩緩流轉,越到中心越濃郁,彷彿把某個龐大事物壓縮成了小小的一團。
亦或者,它仍是無垠,只是亞伯無法深入其中。
他移開戒指,寶石恢復了熠熠生輝的色澤,玻璃般剔透,琉璃般璀璨。
“為什麼從同一個物體上,我‘看’到了兩種截然不同的東西?它時而是難以言喻的動態‘雲’,時而是硬邦邦的石頭。”
“你不妨想想,視力是怎麼誕生的?”
“怎麼誕生……什麼意思?”亞伯一頭霧水,“我睜開眼睛,看到了這個世界,難道不是這樣嗎?”
“基於古老的理論,及火光與眼睛之間的合作,從而衍生出物質擬像從物體進入眼睛的模型,視力誕生於眼睛和大腦的兩條狹窄神經,靈魂的主要力量所在,也是‘自然精神’進入眼睛的地方。”
“從瞳孔中閃爍成一條直線的光,而這種釋放從細長的基礎開始,以變得更廣泛結束,及從我們身上發出的光穿過晴朗的空氣照射到一個物體。”
“這種光的通量起源於大腦的先天精神,及靈魂的光和生命的活,通過中空的視神經傳遞到眼睛,與外部光線相遇,使我們與外部物體進行視覺接觸,再通過反射傳回眼睛,提供了視覺信息。”
“但為了判斷物體是什麼,眼睛感知將所見事物的外觀反饋給我們的理性,記憶被召喚向上,和理性執行識別。因此自然哲學家提出視力的誕生涉及三種能力:感知、推理和記憶。”
光從窗外照進房間,照亮了亞伯震驚的臉,他張大嘴,拚命消化着蘇滄的話。
“什麼叫做三種能力?”
蘇滄繼續說:“神學家認為,這是神將重要感官放在頭腦中的原因。眼睛是所有感官中最接近大腦的地方,而大腦是靈魂的居所,所以視覺是上位感官。它們圍繞着理性的王座。把信息傳輸到大腦中,在那裏進行認知判斷並存儲在記憶中。”
“從頂部的智力,通過記憶和推理,到底部的五感。這就是‘視覺’。”
“換句話說,智慧種族的認知由(拉丁:理性)和intellectus(拉丁:智力)組成。外部感官充當‘看門人和信使’,將內部感官從外部傳入的任何信息通知主控,及我們的大腦和靈魂。”
“大腦把這些事物轉為可感的對象,在感官本身中以圖像的形式出現,再轉化為思想。通過這些思想,理性的能力和智力的統治調查出周邊事物的‘認知’,儲存為‘記憶’方便下次使用。其正確意象的源頭是神明賜予的靈思。”
“引用神使奧古斯丁的話,‘視覺是一種光,首先從心中的火中升起並向上傳遞到大腦中。通過某些通道流到眼睛的瞳孔,從那裏像月亮的光線一樣迅速地躍出,伸手去抓可見事物的有色形式。’”
“這就是傳統的視覺模型,及‘圓錐論’,認為視覺接觸始於一個透明圓錐體的底部,頂點位於眼睛中心的瞳孔處。影響這個錐體底部的可見物體的形狀和顏色的‘光’發送回眼睛,大腦再使用視神經,將‘認知’化作精神介質流向它。”
“一旦眼睛接收到,這些表徵通過體液和視神經傳遞迴大腦,由靈魂的推理能力進行認知處理,它們作為生成對象的圖像、物種或相似物,被人類理解。”
“實際上,眼球僅能看見顏色。我們所有看見的圖像是靈魂處理的‘感知’後轉化的‘結果’。我們的眼睛‘理性’且‘無感’,當我們誤以為一根棍子浸入水就被折斷時,這不是眼睛的失誤,而是內感,及靈魂的誤判。”
“那麼問題來了。所有的認知由外在和內在感覺合作完成,內部的認知又是從何而來?”
“我不知道。”
亞伯扶起倒地的椅子,剛想坐下,蘇滄一把將其搶走。
“你對‘椅子’的定義就是有四根支撐的木頭。對嗎?”
“我想是的。”
“那餐桌是椅子嗎?床是椅子嗎?別人家的屋頂是椅子嗎?”
“肯定不是啊!”
“你怎麼知道呢?”
“小時候,蘭斯村長抱着我,我聽到他說‘累死了,我把椅子踹哪了?’”
“沒錯,當我們知道‘椅子’的概念后,再看到類似椅子的物體時,就知道這是無可爭辯的事實。但這種知識不是來自感官經驗,而是‘椅子’的存在是事實。我們知道這一點是因為認知提前有了直觀的理解。
“簡單地說,認知像用蠟刻印的圖章,充當了物體的imago(拉丁:形象)。早在我們看到椅子前,其實就知道椅子的樣子;當我們終於看見形象所代表的物質圖像時,就將感知與其匹配,併產生一種記憶的概念表徵,以便在之後隨時隨意匹配。”
“可是,我們雖然能輕鬆地組合已知的認知,並在尚未親眼所見前想像它們應有的物質形象,例如綠色的大象、巨大的鼻涕蟲或一百隻眼睛的蜈蚣;但我們沒法想像從未見過的認知。”
亞伯略一思索,確實如此。
無論多麼天馬行空的幻想,終究超脫不出“已知”的範疇。
“我們的眼睛,只有看見不同色塊的sentientis(拉丁:知覺),但我們早有相關的認知結合它們,通過大腦的cogitantis(拉丁:思想),我們結構出萬物的形象。”
蘇滄把椅子還給亞伯。
當亞伯觸碰到椅背粗糙的木時,他產生了一瞬間空洞的迷茫。
這是什麼來着?
椅子……
我握着一把椅子。
隨後,他逼着自己坐下來,怪異的空虛感散去。
“神說,要有光,於是有了光。”蘇滄念出《神典》耳熟能詳的開頭,“你不覺得這句話應該反過來嗎?”
亞伯喃喃道:“神看見了光,於是認出這是光……”
“沒錯,按照分析,應當是這種因果關係。可既然《神典》如此記載,是不是意味着神之所以是神,只因祂的‘視覺’跟我們截然相反?”蘇滄拍拍手,“想不想再組織語言,說說剛才的見聞?”
亞伯皺起眉頭,陷入沉思。
【塞西莉亞】雕刻着一個雍容的貴婦,鑲嵌了華美的寶石。
【塞西莉亞】是一個瘋狂的巫婆,擠壓着內部翻湧滾動的壓縮氣流。
【塞西莉亞】到底是什麼?
戒指……
等等,我為什麼第一眼認定它就是戒指?
再次看向那枚戒指,恍然間兩種視覺重疊,如同透明的玻璃覆蓋著另一層透明的玻璃,而他正同時從兩個方向往外看。
“我看到了我不能理解的東西,它從未以物質的形式存在過,所以大腦自動把我視野里的事物賦予了‘戒指’的‘認知’。基於這種‘誤判’,我又推斷出這上面鑲嵌着貴婦雕像和寶石。”
得出結論后,亞伯感到一陣恐懼。
眼睛欺騙了我!
如果我的視覺是虛假的,難道意味着我看到世界是假的,那什麼才是真的?
“別胡思亂想!視覺刺激非常重要,儘管它暴露了思維固有的缺陷。每當遇到未知時,我們的大腦會立即尋找已知的事物代替,即可見的奇異形式或圖像,或個別可見的事物,或由可見事物形成的事物。”
蘇滄出聲打斷亞伯悲觀的推測。
“但視覺比任何感官更確定,比任何感官都更多元化地顯示事物的屬性,幫助了我們微弱的想像力。眼睛用可視化的事物將我們帶到了理解的邊緣。如果我們要超越這個邊界,它必須被抽象的靈性取代。”
“——靈性?”
亞伯咀嚼着這個陌生的詞彙,顫抖從腳趾衝上頭皮,鮮血莫名地沸騰。
他思考多年的問題,終於要有答案了。
“閉上眼睛吧!讓我引導你的靈性。”
冰冷的手指覆蓋亞伯的眼皮,蘇滄中性的、溫柔的聲音從黑暗中響起,亞伯彷彿浸入溫暖的水裏,前所未有的放鬆和安心。
“Domine,ducmeindesertumtuedeitatisettenebrositatemtuiluminis,etducmeubitunones.”
(拉丁:神啊,把我帶進神性的曠野,把我帶進月光閃耀的星河,把我帶進肉體無法抵達的高處。)
“Meanoxobscurumnonhabet,sedluxgloriemeeomniainlucessit.”
(拉丁:黑夜沒有黑暗,月亮贈予光明的榮耀,世界萬物皆可感知。)
恍惚間,亞伯的意識沉入奇妙的境界。
他的靈魂探出有觸覺的長須,如同身體的無限延伸,拉開另一個截然不同的視野。
明明沒有睜眼,亞伯的視覺卻豁然開朗。
他的面前擺着一張餐桌,準確的說,亞伯看見了餐桌的“形象”。
接着是椅子的形象、地板的形象、蠟燭的形象、放久了的麵包的形象……
甚至,他感受到了空氣、水、火焰和大地……
它們的顆粒流轉不息,有些呈現雲朵狀,有些呈現線性,有些呈現陀螺型。
緊接着,一顆光點出現,忽隱忽現,生生不息。
是那個嬰兒!
在格蘭特領的圖書館,書中偶爾提起過“生命之火”這個詞,亞伯從未想到生命真的能以火焰般的姿態被他捕捉,觸手可及。
那麼,蘇滄會是什麼樣呢?
亞伯試探性地把他的“長須”伸向蘇滄的位置。
光芒。
純粹的光芒。
彷彿風信子的海洋,和盲眼詩人美化過的星星一樣,亞伯曾經感知的任何亮度,他曾經遇到的任何美,他曾經以任何形式使用的描述,此刻除了只能被棄之如敝屣。亞伯找不到實質性的類比對應這種明亮。
自慚形穢驅使他移開視線,轉向與之相反的方向。
兩個似曾相識的“光”沉沉浮浮,能量於它們周身暴跳如雷。
不安使亞伯睜開眼睛,酒館的房間依然簡樸破舊,一如既往。
“我的靈性……”
“是你的精神力。”蘇滄糾正道,“靈性的視覺是‘精神力’的發散。”
原來如此。
魔法師筆記本上最隱晦的概念得到了解答。
亞伯忍不住深吸一口氣,如同電流,傳遍四肢百骸。
世界從此不再熟悉。
卻又異常迷人。
“所謂的超凡力量,就是智慧種族使用精神力,通過‘神’打開的超凡之門,不斷擴充靈性‘認知’,加強與葉法蘭的聯繫,藉此得以操控它的能量,將其轉化成物質世界的‘結果’。”
亞伯的鼻子想哭,嘴巴卻哈哈大笑,不知是因激動或狂喜地流下淚來。
“哈、哈哈哈……超凡力量!靈性的視覺!”
亞伯笑得前仰後合。
椅子向後倒去,他用腳尖勾住桌腿支撐身體的平衡。
從倒轉的角度,窗外雪白的尖頂連接蒼穹,神殿的彩色玻璃繪製出天堂的狂想。
“咚——”
古銅敲響的鐘聲悠遠,回蕩萊茵城,經久不衰。
“咚咚咚!”
隨之一併響起的,是一連串不耐煩的敲門聲,蘇滄一躍而起。
“是我訂的牛奶到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