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回城
三個時辰之前，天色將晚，夕陽映紅百里雲霞，將山丘染成一條發光的曲線。
玄虛堂一眾長老聚在寺中，觥籌交錯，其樂融融。
大佛垂眸斂目，桌上酒水濺落蓮台。
一名清矍老者站起，向著首席舉起酒杯。
“南宮大人威儀卓絕，這才上任玄虛堂幾日，便能調動修羅神衛，清剿叛逆，不愧為大宗世子，老夫來敬你一杯！”
被稱作‘南宮大人’的男人頭戴高冠，身着華袍，身形高大而健碩，臉龐冷峻而威武，只是坐在那裏，就彷彿一尊高高在上的神祇。
他目光掃過這位長老，充滿了居高臨下的不屑，拿起酒杯，象徵性的揚了揚，然後一飲而盡。
清矍老者的好心情頓時僵硬起來，其餘長老見他碰了一鼻子灰，便也沒有再自討沒趣去敬酒，笑着恭維了幾句。這位新官上任的南宮世子，背後所牽扯到各方勢力，絕不單單隻是一座玄虛堂那麼簡單，沒人願意觸他的霉頭。
不過相比起跟着那隻縮頭烏龜混，只是勉強養家餬口，無疑還是這位南宮堂主開出的條件更為豐厚，索性就隨他好了。
當然，這僅僅只是小部分人的待遇，至於那些頑固的蠢貨是什麼看法，那就無關緊要了。
就在場上諸位你來我往，看似聊得火熱，實則各有思量之際，大堂之外，一個尖銳刺耳的嗓門由遠及近。
“問天少爺！”
眾人嚇了一跳，這聲音，不正是那南宮世子形影不離的大管家嗎？他不在大門口守着，這時候跑進來作甚！
果不其然，不出片刻，一個身着綢緞的富態男人屁顛屁顛地跑了進來。
“你嚎什麼嚎，不是說過了嗎，現在要叫我城主大人！”
南宮世子勃然大怒，手中酒杯飛向他油膩的大臉。
胖管家被砸了個趔趄，一個沒站穩重重摔在地上，卻不敢怠慢，趕緊扶正腰身，扯着嗓子對這南宮世子說道，
“大人，不好了，那位飛紅總管來了！”
南宮世子聞言，臉上怒容一僵，“飛紅總管，她來幹嘛？”說完這句話后，漲紅的臉頰已變得有些泛白，全然不復方才的囂張。
“屬下不知，但是她看起來非常生氣，我從來沒見她這麼生氣過！”
胖管家的表情簡直驚懼到了極點，那可是先天十重的高手，即使沒有位高權重的身份烘托，其威壓也足以使得任何先天武者感到心悸，更何況她還是曾侍奉過俠王爺的貼身內臣。
在場的長老也好不到哪裏去，每個人都在擦拭着額頭與兩腮的細汗，對於他們來說，修為的強弱反倒不算關鍵，地位的高低才不容忽視！
那可是天下會中資歷最高的長老，據說她當年追隨俠王南北征戰之時，天下會還沒有成立，世界正被一頭惡龍統治，人命有如草芥。
於是眾人原地罰站，噤若寒蟬，唯有先前那位朝着南宮世子敬酒的長老第一個站了出來，用平靜的語氣說道，
“諸位莫要驚慌，飛紅總管身為會中長老，往來各地分堂視察工作，是理所當然之事，有甚麼可緊張的？”
“南宮大人作為天下會欽定的玄虛堂代理堂主，如今走馬上任，大擺筵席，合情合理，想必飛紅總管只是來道賀而已！”
眾人一聽，確實是這個道理，雖然這南宮世子得位不正，但至少合法合理，那合不合情就無所謂了，心中焦慮不禁揮散了大半，不由得連連點頭稱是。
南宮世子聞言，臉色鬆緩了不少，也滿意的點點頭，“長老言之有理，後生敬你一杯。”
“哎呦呦，為大人分憂乃是我等分內之事，如此真是折煞老夫也！”
兩人推杯換盞，把酒言歡，引得眾人都鬨笑起來，店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徒留那位胖管家左顧右盼，連連哀嘆，愁容難舒。
“那飛紅總管現在何處？”南宮世子喝完一杯，忽然發問。
胖管家措詞片刻，正欲開口回答，堂外忽然響起一聲怒喝，
“南宮問天！”
話音剛落，一道人影飄然而至，正是天下會內閣長老之一，中都皇城的宮廷總管，飛紅！
身穿赤紅練功服的飛紅，此刻臉上卻陰沉如水，原本地位尊崇的天下主管，現在卻像是戰場上隱忍埋伏的弓箭兵。
銳利的眼神掃過眾人，彷彿一把挽如滿月的神弓，牢牢地鎖定住在場的每一個人！
長劍被她如同菜刀一般提在手裏，龍行虎步，徑直走向大堂首席，一把抓住南宮問天的衣領，狠狠的問道，
“告訴我，是誰讓他們來的？！”
眸中殺意畢露，一身氣息節節攀升，彷彿利刃高懸於頂，頃刻之間即將斬落，不留一個活口。這股威勢，已然遠超先天十重！
南宮問天強穩住心神，面無血色，大腦短路，再也沒了剛剛不可一世的傲慢，與故作姿態的深沉，只剩下最原始、最直觀的恐懼。並以極為滑稽的姿態，呈現給了在場的所有人。
當然，在場的長老，基本上也都跪了，埋着頭像極一隻只鴕鳥，大概看不到他這幅樣子。
“總管，有話好好說，你口中的‘他們’是指……？”
“修羅衛。”
“啊？這，難道總管還不知道嗎？玄虛堂上任堂主李龜年，與其一眾親衛，已被欽定為……極端反動勢力了啊，如今畏罪潛逃，罪加一等，前些時日就已發佈修羅海捕文書，我是奉旨前來代理玄虛堂主啊！”
場上威壓一陣飄忽，彷彿弓弦正在顫抖，這則消息恰似晴天霹靂，令她的心臟都跟着緊緊地抽痛了一下。
“呵，堂堂俠王之子，突然叛國潛逃，再由你南宮世家派人，前來代理玄虛堂？真是荒謬至極，究竟還有什麼是爾等做不出來的！”
“不是我說的啊，總管，這是天下會的人告訴我的，我也是奉命行事。”
“那諸島上的修羅衛燒殺搶掠，也是天下會讓你做的？”
“我不知道啊，那幫傢伙神出鬼沒，說要‘肅清憲章，嚴明戢御’，然後就都來了，之後也是成天呆在海上，我根本沒見過他們幾次！”
飛紅眯起雙眼，“嚴明戢御，哼，果然是他們，這是只有東林衛的那些傢伙才能喊出來的口號，這些事情，也只有那些傢伙才做得出來。”
飛紅說完，一把將他扔了出去，胖管家正在那邊乖乖的跪着，渾身肥肉篩糠似的打顫，忽然聽見‘啊’的一聲慘叫，還來不及疑惑，眼前突然一黑，直接和飛過來南宮世子來了個大大的擁抱！
親密無間的兩人一起飛到了黑漆漆的旮旯里，噼里啪啦一陣巨響聲響徹廟宇。
飛紅跳到堂中，劍氣呼嘯，堂中沒有一人再敢發出半個音節。
“罷了，你們都出去吧，天還沒涼，立秋也還早着呢。”
飛紅忽然収劍，背對眾人。
長老們五體投地，一動不動。
“都給我滾！”
狂風吹倒門窗與杯盞，酒水流瀉滿地，長老們連滾帶爬，蜂擁而出，渾濁的酒水浸染了每個人的錦服。
蕭蕭冷風拂動她的鬢髮，幾道隱秘的身影在空曠的寺中閃現。
“我真的，很久沒有這麼生氣了。”
飛紅凝注劍眸，看着眼前的巍峨佛像，已經有了薄薄的灰塵覆蓋，桌上香爐乘滿瓜殼果皮。
樑柱上落下一個人來，四周黑影停止閃現，慢慢從陰暗中走出，所有方向都被堵死，四道身影將她團團圍住。
“總管大人，將軍有令，不得不從。”
那人手執雲紋長刀，一身森然玄衣寒光流轉，上面所綉赤虎條紋栩栩如生，彷彿潛藏於夜間密林的猛虎，耐心尋找着落單的獵物。
“將軍讓你們殺我？”飛紅側目，目光凌厲恍若鋒芒。
“不敢，只是拚死攔住大人，事後我等甘願接受任何處罰。”
四人亮出各自冰刃，寺中氣氛降至冰點，蓄勢待發的劍氣，與悍不畏死的決絕交織在一起，大戰一觸即發。
砰，遠處傳來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隨即是人們的驚叫之聲。
大地開始有節奏的顫抖起來，起初還只是輕微的震顫，慢慢的，逐漸加劇為地震，直至地動山搖！
廟宇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摧毀，坍塌下來，露出燦爛的星空。
青色光芒由遠而近，大龜老忍那彷彿山巒一般巨大的身軀凸顯出來，在城中躡手躡腳的前進着，雖然避免了傷亡，卻仍免不了造成破壞。
李龜年笑着站在背甲上，向飛紅揮舞手臂，腳下巨獸一腳就是一座城樓，像極了民謠里的怪獸，會出現在深夜的城池裏，吃掉那些不睡覺的小孩。
飛紅噗呲一笑，“這小子……”眼中的身影，逐漸和某個人重合，又分離開，變得更為凝實，而非耀眼的，觸不可及的東西，彷彿天上的明星。
寺中劍氣緩緩消散，飛紅轉過身來，抱起雙臂，目視身旁凌亂的四人，笑嘻嘻的說道，
“嘿嘿，遊戲結束，幾位是想走流程呢，還是直接跳過選項？機會轉瞬即逝，趕緊商量一下吧，我們的海王殿下，可是相當記仇呢！”
青光照耀大地，四人呆立當場，神情飄忽不定，不敢相信自己現在的處境，而關於飛紅總管的‘善意提醒’，他們也只聽清了一句……
是啊，這回是真的要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