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 惡鬼
“太子殿下的身體不是已經好轉了么,怎的突然又加重了?”
“聽說是今日小公主偷偷將小太子拐出去瘋玩,還讓他爬樹取樂,太子吹風着了涼,回來就燒得不省人事了。”
“唉,太子殿下真可憐。你說都是同時降世的雙生子,連樣貌都如出一轍,怎麼偏就咱們殿下身子弱呢?”
“你不知道?當年皇後娘娘生產,太子殿下出生順遂,不哭不鬧。而小公主卻是寤生,折騰了大半宿,讓皇後娘娘險受產厄之災……他們都說,小公主定是命裏帶煞,在胎中時以同胞兄長元氣為食,否則怎麼太子殿下生來體弱,而小公主卻生龍活虎,連個小病小災都沒有過呢?”
“你這麼一說還真是,難怪娘娘不親近小公主呢!”
“可不是嘛!若健康的那個,是咱們太子殿下就好了。”
閑聊的宮女們端着茶托果盤遠去了。
春寒料峭,小趙嫣抬手狠狠擦了把眼睛,一張白嫩稚氣的臉氣得通紅,憤憤踢走腳下的石子。
石子擊在一雙綉四爪龍紋的錦靴下,又彈了回來,發出吧嗒一聲。
抬頭望去,是趙衍聽到動靜,悄悄披衣下榻來了。
小趙嫣捏緊粉拳,剛轉身要跑,就聽趙衍短促喚道:“嫣兒,等等。”
他的聲音也溫溫柔柔,像是女孩子,才剛開口便受不住似的嗆咳起來。
大概不想讓人聽見聲響,他硬生生將咳嗽悶在喉中,小小的肩背顫抖着弓成一團,有些可憐。
趙嫣只好心不甘情不願地停下腳步,低頭絞着袖邊。
小趙衍眼睛彎了彎,只從身後拿出一團東西,小心遞到妹妹面前。
是一張折損嚴重的紙鳶——上午趙衍跟着她偷溜出去時,一起在花園裏放的那隻,破損的骨架已經被人細心修繕過,上面還沾着未乾的漿糊。
“這隻紙鳶……咳咳,我替嫣兒撿回來了。”
趙衍喘息着抬頭,綻開虛弱溫柔的笑來,“下次我們還一起玩,可好?”
趙嫣驚詫,原來他偷偷爬到樹上去,只為了趕在被人發現前撿回她最愛的紙鳶……
就為了一隻紙鳶,他凍成高燒不退。就為了這個東西,牽連她無端受母后遷怒責罰。
“誰要和你玩!”
被宮女議論的憤怒,被母后遷怒的委屈盡數湧上心頭,趙嫣一把奪過紙鳶扔下,大聲道,“趙衍我最討厭你了!”
脆弱的竹骨崩裂。
下一刻,夢境陡然翻轉。
華陽行宮雷聲轟鳴,綠檀首飾盒裂開,精美的金笄墜落在地,雨霧中的少年面目模糊,漸行漸遠……
“趙衍!”
猝然夢醒,趙嫣猛地坐起身。
陌生的帳簾鼓動,空氣中漂浮着經久不散的淺淡葯香。這裏是皇城東宮,不是千里之外的華陽行宮。
趙嫣抱着被褥,下頜抵着雙膝,垂下的髮絲遮住了半張臉。
又夢見趙衍了。
她緩緩吐息,從枕下暗格中摸出一隻首飾盒。嵌螺鈿雕花的綠檀小盒精美無比,但若仔細瞧來,依舊能瞧出修補后的裂紋。
打開蓋,裏頭是一支光彩燁然的金笄。
那天是趙嫣十五歲生辰,避暑歸京的趙衍瞞着眾人改了路線,繞遠路來看望被放逐華陽宮的她。
趙衍將早已準備好的生辰賀禮奉上,是一支他新手設計打造的金笄。
他半邊衣衫都濕透了,卻渾若不覺,一如既往地好脾氣笑着,祝賀妹妹及笄快樂。
離宮六年,見到趙衍跋涉而來的蒼白面容,趙嫣心中積壓的委屈和不甘霎時如決堤之水,淹沒理智。
從兒時起就是如此,每次趙衍不管不顧地來示好,身子出了事,受罰挨罵的卻是她!
“誰稀罕你的禮物!”
少女一襲石榴羅裙僵立,像是個一點就炸的炮仗,衝著雨中雪色襕衫的少年大喊,“趙衍,我不需要你可憐我。”
那時阿兄是什麼神情,趙嫣已然記不清了。
她只記得夏末悶熱,那天的雨很大,阿兄在雨中站了很久。
她甚至忘了,那天其實也是阿兄十五歲的生辰。
趙嫣沒想到,那是她最後一次見趙衍。行宮的不歡而散,竟成訣別。
趙嫣並非聖人,救不了天下,此番女扮男裝歸來,只想弄清楚趙衍到底因何而死。
她不明白趙衍那個笨蛋,為何總是學不會保護他自己!
趙嫣握緊了金笄,彷彿只有如此方能壓制心中那點揮散不去的悔與憾。
再睜眼時已恢復沉靜,她將綠檀盒子放回暗格中,搖了搖床頭的金鈴。
掌事宮女流螢很快捧着備好的衣物,獨自推門進來。
流螢刻意屏退了所有宮侍,服侍“太子”起居之事從不假借他人,儘管如此,她還是被眼前之景駭得眼皮一跳,迅速轉身關緊殿門。
床上美人濃睡初醒,墨發垂腰,褻服松垮,睡前給她束好的裹胸已經散了大半,一抻懶腰,便隱隱露出雪白起伏的輪廓,如芙蓉初綻,極盡風華。
流螢放下帳簾遮掩,沉靜道:“殿下夜裏睡覺還請老實些,否則,東宮數百口人的腦袋還不夠砍的。”
說話間,她抓住趙嫣鬆散的束胸帶子一繞一纏,再用力拉緊,妙曼雪峰便勒成了平川。
“嘶……輕點!”
趙嫣一口氣上不來,捂着勒疼的胸骨小聲抱怨,“寢殿炭火太旺,熱得睡不安穩,想必是翻滾時蹭散的。”
流螢絲毫不憫情,替她系好衣結:“太子素來體寒,炭火自然要旺些。衣裳也不能減,一來不至於讓人起疑,二來也可遮掩殿下原本的身形。”
趙嫣撐着下頜,從銅鏡中瞥了眼陷入沉思的掌事宮女。
太子出事後,皇后以雷厲風行的手段撤換了所有侍從。東宮換血,流螢是唯一留下來的心腹。
她貼身服侍太子起居多年,行事穩重,大概是這世上最了解趙衍的人。
趙嫣入東宮這些時日,一直是流螢負責糾正教導她的言行,模仿故太子舉止,兢兢業業將她這個贗品復刻完美。
說是“教導”,有時更像是母後派來監管的眼線。
畢竟外有叛黨分裂,內有黨羽之爭,更有權傾朝野的肅王虎視在側,稍有不慎便是滿盤皆輸。
她掃了眼托盤中備好的衣物,興緻缺缺道:“又要去應付誰?”
“殿下忘了?今日開始要去崇文殿聽學。”
“啊……”
趙嫣一頭栽回被褥中,皺眉含糊道,“你差人告個假便是,反正太子體弱不能受寒,不會有人起疑。”
流螢道:“這是陛下的旨意,皇後娘娘也沒法子。”
趙嫣翻了個身,捂住雙耳,繼續追隨周公去也。
流螢道了聲“得罪”,狠了狠心。
錦被被一把掀開,趙嫣立刻凍得蜷成一團,憤憤然睜眼道:“流螢!”
流螢捧着乾淨衣物跪於榻邊,面無表情道:“請殿下更衣,移步崇文殿聽學。”
趙嫣徹底沒脾氣了,一把抓過流螢手中規矩疊放的衣物,一層一層耐着性子穿戴齊整。
流螢過來搭手,內斂的目光時時掃過趙嫣的臉。
其實,小公主和太子殿下並非一模一樣。她忍不住想。
若太子殿下是空中明月,皎皎無塵,則長風公主更像盛夏驕陽,明艷姝麗。
同一張臉,氣質截然不同。
“你總看我作甚,有話說?”趙嫣揉着惺忪的眼,懶洋洋打了個呵欠。
流螢下意識移開目光,低垂眼帘。
片刻恢復沉靜,一本正經道:“太子殿下為天下君子楷模,行為端莊,從不做這等粗鄙行徑。”
又來了又來了,每日例行糾正!
趙嫣彎腰的動作咔地一頓,只好放下手規矩垂在身側,轉而朝殿門走去。
“太子殿下從不疾行。”流螢的聲音背後靈般飄了過來。
趙嫣耐着性子放緩腳步。
“太子殿下性情溫和,要笑。”身側女音持續不斷。
趙嫣將手抵在門扉上,忍無可忍。
嘴角抽搐半晌,推開門扉,抬頭掛出一抹和煦得體的假笑來。
所以,她才最討厭趙衍那個獃子!
大雪初霽,粉妝玉砌,滿目皆白。
去崇文殿的馬車上,趙嫣瞥了眼身側安靜的流螢。
“怎麼這會子反倒安靜了?”
趙嫣一身雪色綉金線的太子常服,疑惑道,“不用像前幾次那般耳提面命,教些太子與老師相處時的細節?”
流螢答得乾脆:“不必。”
趙嫣訝然:“為何?”
流螢想了想,方道:“殿下去了便知。”
一炷香后,崇文殿。
趙嫣看着眼前拄着拐杖,顫巍巍對着一根紅漆柱子叩拜的白髮老者,終於明白流螢那句“不必”是何意思了。
太子太師文大人年過七旬,眼疾嚴重,三步以外不辨男女,一丈開外人畜不分。
這樣的視力,自然分辨不出站在眼前的是真趙衍還是假太子了。
“老師請起,這邊。”
趙嫣忍笑將老人扶起,換了個方向。
崇文殿不大,但很清幽,翰墨飄香。
趙嫣抱着鍍金的小手爐,隨意翻了幾頁書,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聖賢遺韻仿若跨越千年歲月,如浩瀚汪洋鋪展眼前。
原來做男子有這般好處,可以學習經緯韜略、朝堂博弈,而不是像女子那般束縛於深閨,不見天日。
這世道,真是不公平。
前方文太師手持水晶叆叇,將《孟子》逐字逐句放大,講到精彩處,不禁搖頭晃腦、忘乎所以。
正口若懸河,冷不防瞧見被叆叇放大的誇張視野里,小太子正手托下頜看着窗外,儼然走了神。
文太師清了清嗓子,頗為委婉道:“殿下心不在焉,可是老夫講得不透徹?”
趙嫣收回視線,柔柔笑道:“老師勿怪,孤只是有幾處句子不太明白,不禁琢磨出神了。”
見太子如此好學,文大人頗為欣慰,連連頷首道:“哪幾處句子?”
“‘以順為正者,妾婦之道。’”
趙嫣指着書上一列字,“憑什麼男子的‘道’可以頂天立地,不懼王權,而女子的‘道’卻是安居后宅,順從丈夫呢?”
“這……”
文太師正色,捻着花白長須道,“男主外女主內,夫為妻綱,倫常禮教,自古如此。”
趙嫣輕嗤:“誰定的倫常,誰說的禮教?”
文太師朝着虛空一拱手,敬畏道:“自是祖宗所定,聖人之言。”
趙嫣又問:“那聖人之言和‘忠孝’相比,孰輕孰重?”
文太師解答道:“自然是忠與孝。”
“那好。”
趙嫣側首托腮,無比認真道,“那若是孤希望天下女子可同男子一般讀書明理,若是令堂希望自己能走出后宅、建功立業,你是遵循還是不遵?”
“這……”
文太師一時語塞。
趙嫣桃花眼微彎,得出個刁鑽的結論,“若是不遵,老師豈非不忠不義之輩?”
“……”
學富五車的文太師擦了擦額角的冷汗,答不上來。
此乃未曾設想過的難題啊,不愧是天資聰慧、舉一反三的太子殿下!
半天的課業畢,流螢跟在趙嫣身後一步,直言道:“殿下理應寬厚仁德,實不該如此頂撞文大人。”
趙嫣倒是神清氣爽,漫不在意道:“傳道受業解惑,本就是夫子職責,談何頂撞?”
東宮的馬車就停在外邊,趙嫣攏袖而行,便見前方長慶門下立着一人。
那人一襲朱紅官袍,身量頎長挺拔,玄青色的披風迎風獵獵,勾勒出大雪覆蓋的皇宮中最驚艷的一筆。
趙嫣認出了這個背影,不由驚訝。
真是巧了!上次在暖閣中,還沒能套出此人的名諱呢。
“殿下止步。”
流螢頗為忌憚地看向宮門處,聲音是從未有過的啞澀,“我們換個門走。”
“為何?”
趙嫣疑惑,剛停下腳步,便見一股猩紅猝不及自長慶門下防噴濺而出,染透了男人腳下的白雪。
趙嫣的淺笑還嵌在嘴角,瞳仁卻因震悚而驟縮。
一名穿着緋色朝服的白胖文官面朝下撲倒,血色在他臃腫的身下不住蔓延,轉眼浸染一大片。
而殺人者面不改色,只優雅平淡地接過下屬遞來的帕子,將指節仔細擦拭乾凈。
抬手一松,帕子飄飄蕩蕩墜落,輕柔地覆在那張死不瞑目的驚恐臉龐上。
趙嫣第一次親眼見死人,還是在庄穆的宮門下。
寒意爬上背脊,她踉蹌後退一步,攥住同樣緊繃的流螢。
趙嫣下意識想走,然而為時已晚。
宮門下的男人察覺到了她的存在,慢悠悠負手轉身。
四目相接,他朝她緩步而來。
紅袍白雪交映,分不清更似仙人,還是惡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