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司馬遷啊……
隨着一聲令下,城門洞子裏衝出來一小隊兵卒,不由分說的,直接將楊川拿下了。
楊川沒有吭聲,也沒有反抗。
這一幕他其實已經在腦海中預演過很多次,並將很多細節都想過,比如用羊毛繩子還是用棕繩捆綁,或者乾脆用木枷鐵鏈什麼的,好像都有可能。
這一次很幸運,既沒有木枷鐵鏈,也沒有繩子捆綁。
不過,兩把冷颼颼的刀子架在脖子上,這種滋味兒也很難受。
楊川被推推搡搡的帶進關隘,踩着破破爛爛的台階上了城牆,堂邑父等人也被一隊兵卒看守起來了。
“你叫楊川?”
那紅臉漢子負手而立,眼睛望着北方,看都沒看楊川一眼,他的手裏捏着楊川等人的‘身份證件’,粗而長的手指就像幾根凍傷的胡蘿蔔。
“是。”楊川道。
“你如何戕害我大漢使者的僕役隨從,並奪了他們的驗傳,偽造張騫大人的親筆書信……”紅臉漢子突然轉首,斥道:“還不從實招來!”
楊川仰起頭,很認真的看着眼前的這位‘郎中大人’,道:“身份真假,大人問一下張騫大人不就清楚了,何必為難小子?”
他發現,這個紅臉漢子年紀其實不大,差不多也就三十齣頭的樣子吧?或者十七八?
這個時代的人普遍顯老,還喜歡小小年紀就開始蓄鬚,有些人乍看之下是大叔,細觀之下,卻不過二十齣頭的小夥子……
“伶牙俐齒。”
紅臉漢子翻看着手中的羊皮、驗傳和竹簡,冷聲說道:“爾等身份真假,自然要問一下張騫大人,不過,你最好還是老實交代。”
楊川淡然問道:“大人還有其他事嗎?”
“沒有了。”紅臉漢子擺擺手,吩咐一句:“將他們關進囚籠,等候張騫大人的回信。”
楊川有些惱怒,道:“為了回到故土,小子九死一生,歷經千辛萬苦方才護送張騫大人的恩人回來,卻為何要被關入囚籠?”
“為何將爾等關押?”紅臉漢子冷笑連連,指着城牆下的牛車,“暗藏兵刃,沒有將爾等亂箭射死已經算好的了。”
楊川低頭看一眼,笑了:“那是廚具,不是兵刃。”
卻是他放在牛車上的一個羊皮行囊,被幾名兵卒一陣亂翻,從裏面傾倒出來一大堆罈罈罐罐和二三十把‘菜刀’。
“廚具、為何物?”紅臉漢子微微一愣。
“廚房所用器具啊。”
楊川伸手想撥開架在脖子上的刀,卻沒有成功,只好繼續說道:“張騫大人在西域時,小子曾給他做過幾個月的飯食,此事大人問過張騫大人後自然就知曉了。”
紅臉漢子盯着楊川的眼睛,停頓兩三個呼吸,揮了揮手:“押下去。”
於是,楊川、堂邑父一行人便被關進了兩個大囚籠里……
夏秋之交的夜晚已經開始寒涼,風聲嗚嗚,蹲坐在囚籠里的楊川、堂邑父等人瑟瑟發抖,但卻一個個的都不肯說話。
尤其是楊川,臉色陰沉的可怕。
張騫,那個在歷史課本上英姿颯爽的老男人,曾經讓少年時的楊川遐想連篇、仰慕不已,每次讀到司馬遷所寫的‘騫為人強力,寬大信人,蠻夷愛之’,他就有點小激動。
鑿空西域,足以名傳千古啊。
可是,就是那個高而瘦的老男人,一句輕飄飄的‘接某家妻小歸漢’,便讓他和堂邑父二人跑了一趟漠北之地。
最終,竟然還被關進了囚籠!
“哥,你冷嗎?”突然,跟他關在一個囚籠里的娜仁托婭怯怯問道。
“哥不冷,這會兒正感覺有點涼快呢,”楊川輕笑一聲,將自己的一件破羊皮襖子脫下來,“來,給你加一件衣服。”
娜仁托婭冷得蜷縮成一小團,就像一隻發育不良的羊羔子,就連聲音都顫顫的,卻將破羊皮推了回來:“哥,我不冷……”
楊川沒說話,直接將羊皮襖子裹着小丫頭的身上。
要說挨餓受凍,他還真的很能扛,當初在羌人部落當奴隸時,最難過的一次,他連續吞了三天的積雪和草根,硬是掙扎着活了下來。
“公子……”另一個囚籠里,半截鐵塔般的堂邑父雙手抱頭,哭得就像一個孩子。
“大家擠一擠會暖和的,”楊川抱住頭,將單薄的脊背留給娜仁托婭,“趕緊的,都睡覺吧。”
剛回到大漢,身份沒搞清楚之前,遭受一番社會毒打也挺好的,起碼能讓自己保持頭腦清醒,不將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別人身上。
長夜漫漫,朔風呼嘯。
楊川懷念着豹姐溫暖的身子,回味了近百道美味佳肴,方才咂巴着嘴,沉沉睡去……
……
接連三天,楊川、堂邑父等人被關在囚籠里無人問津,也沒人送來食物和清水。
那些來來往往的兵卒,剛開始還好奇的瞅上幾眼,主要是想近距離的觀察堂邑父這個高大威猛的匈奴人,對楊川基本上視而不見。
到了後來,就連兵卒們也懶得理會。
北方邊塞之地,日間的太陽毒辣,就像是在烤肉,偏生夜晚的風十分寒涼,又像是要將人凍成肉乾。
眼看着十幾個人饑渴難熬,差不多就要鬧出人命了。
楊川默默忍受着,並開始板着指頭計算,如果再持續三日,也就到了人類的極限,如果還不送些清水、吃食過來……
那就對不起了。
本廚子不跟你們玩了!
對於這一點,他想得很清楚。
當初,給羌人當奴隸那是無奈之舉,他心裏很清楚,自己遲早會弄死那些畜生;可是,讓他回到大漢帝國,給自己人當奴隸,或者被自己人弄死,那不叫悲催,而是窩囊。
窩窩囊囊的活着,對他來說都無法容忍,更別說讓他窩窩囊囊的去死。
昨天夜裏,六隻金雕都來過了。
豹姐也來了。
不過,楊川將它們都打發走了,並未驚動任何一個漢軍兵卒,也未接受那幫憨貨帶來的‘食物’。
尤其是幾隻金雕帶來的食物,想想就讓人上火:麻蛋,弄來幾塊生肉還能捏着鼻子吃下去,你們叼來幾條毒蛇算怎麼回事?
這是歷史書,又不是武俠小說,難不成讓本廚子吞服蛇膽、煉成絕世劍法不成……
第三日傍晚時分,那名紅臉漢子終於出現了。
他這一次沒有穿甲胄,而是換上一套高峨冠帶、淺白色官衣,腰間還繫着一條紅色絲絛腰帶,上面鑲嵌着三顆瑪瑙石,一看就沒什麼品味和檔次。
楊川只瞧得一眼,心下便有了計較:‘還以為這貨多大的官職,卻是一名秩比六百石的小小郎官。’
“讓諸位受罪了。”
紅臉漢子緩步走過來,背負雙手,一副風輕雲淡的說道:“爾等的驗傳和張騫大人的親筆驗證過了,確實無誤。”
說話間,他一擺手,幾名兵卒快步上前打開囚籠。
楊川悶聲不響的翻身起來,將已然餓昏過去的娜仁托婭橫抱着,彎腰走出囚籠,道:“謝過大人。”
堂邑父等人也走出囚籠。
他們總共十二人,斷水斷食,再加上三日三夜風吹日晒的消耗,能爬起來的不足一半,但沒有任何一人敢吭聲。
這些人裏頭,只有楊川一個漢人,其他都是匈奴人……
對了,還有張騫的匈奴妻、子,更是大氣都不敢出,唯唯諾諾,縮手縮腳的,剛走出囚籠,噗通一聲就跪在紅臉漢子面前連連磕頭。
紅臉漢子吩咐一聲,讓兵卒帶這一行人下去吃點東西,便要轉身離去。
楊川卻喊住了他:“這位大人,張騫大人現在何處?”
“張騫大人在車騎將軍衛青的軍營里,怎麼,爾等想去軍前效力?”紅臉漢子轉頭看着楊川,意味深長的說道:“此事,某家倒還真能幫上一點忙。”
楊川拱手道:“小子謝過大人。”
紅臉漢子轉身便走,顯然是懶得與這些渾身惡臭、形同乞丐‘僕役’為伍。
楊川卻繼續問道:“還沒請教大人名諱。”
紅臉漢子霍然回首,冷聲道:“一個卑鄙的僕役,也敢詢問某家名諱?”
看他的樣子,竟似受到莫大的侮辱,眼看着便要發作出來,這一下,把堂邑父等人嚇壞了,趕緊上前去連連賠罪。
楊川卻像個傻子,一臉的人畜無害,道:“請問大人身居何職?比之張騫大人如何?再次請教,大人如何稱呼?”
紅臉漢子停下腳步。
緩緩轉身,雙手的骨節被捏得‘叭叭’作響。
他向前走出幾步,逼近楊川身前三四尺處,低頭俯視着又瘦又小的楊川:“某家司馬遷,官郎中,秩比六百石,雲中太守麾下軍侯。
汝,還有何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