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窯煙滾滾向東流

第5章 窯煙滾滾向東流

裸露的石頭,一夜間崩塌

大塊大塊地跳躍着、翻滾着、嘶鳴着

在我翹首觀望的那一刻,清晰地跌落

瀰漫成窗外漸漸蔓延的寒意

“收攤了、收攤了,趕緊裝窯,再不裝車了1,今晚弟兄們喝酒去!”烈日偏西、峽谷里溫度慢慢降了下來,還不到六點鐘,以前這時候正是裝石頭的最佳時分,但今天吳胖子的2649號康明斯車裝滿時,“二楞子”便激動地喊了一聲,招呼大家收拾家當。

“幾個懶慫,不好好乾活,就知道喝酒!”吳胖子坐在駕駛室里,一邊預熱,一邊瞅着興高采烈的幾個人罵罵咧咧的,還用手指着“書獃子”:“尤其你,泡蛋娃一個,別跟着這幾個雜慫學壞了,腦袋還沒好,別喝那馬尿!”

“肯定不讓他喝,吃肉沒問題的!”老張笑着靠上前,拉住駕駛室的把手,說:“吳總,今晚給點面子,和我們幾個窮哥們一塊喝幾杯唄!”

“扯淡呢,老子才不和你們窮鬼喝,滾蛋!”吳胖子伸手去打老吳,結果沒夠着,便在車裏摸索東西。

“來來,有本事下來打我!”老張笑着閃到一邊。

“打死你這個老慫!”“打死你個老慫!”吳胖子故作生氣地罵著,連續拿出兩個黑色的東西砸向老張,老張雖老,手腳靈便,閃挪間雙手輕輕一伸,穩穩接住了,竟然是兩包“黑蘭州”煙。

“來來,打我,我皮厚”“來,有本事打我,我站着不動”,“二楞子”幾個人一看老張手裏的煙,哇塞,還有這麼美的事,都跑上來圍在駕駛室邊,爭着讓吳胖子打。

“媽的,沒傢伙了,這個扔了還得修車……這個我媳婦花了幾百塊錢買的,便宜你了……”吳胖子在車廂里不斷找東西,“二楞子”幾個人不停地在下面跳着指自己的腦袋,等待着吳胖子的出擊。

“這個,哎,便宜你們……打死你”吳胖子找了半天,最後從車座底下找出一個塑料壺來,輕輕朝“二楞子”砸去。

“啪”,“二楞子”一伸手,就將壺拉住了,只見裏面灌滿了無色的液體,擰開蓋子,一股濃烈的酒氣撲面而來。

“走了……本來帶給老丈人的純糧食酒,老子還沒捨得喝一口呢!”吳胖子熟練地打着方向盤,一邊繼續罵罵咧咧的,車快要轉彎時還從車窗戶里伸出來喊了一聲“別給那泡蛋娃喝啊!誰讓喝弄死誰!”

“這也太美了,要不,我們等一會,說不定‘豬頭’還要來,這傢伙東西車裏肯定有好東西!”“二楞子”先美美地喝了一大口,辣辣的、帶着點甜味的青稞酒一下肚,就如一頭猛虎在胸口翻騰着,激動的他真想就地來個十八滾。

“算了吧,‘豬頭’能給東西,我倒着走!”“沒眼色”撇撇嘴,搶過“二楞子”手裏的酒也大喝了一口。

“好了,快點幹活,別你一口我一口的,還沒到飯館門口就躺下了!”老張趕緊叫停。

其實今天晚上喝酒,主要是慶賀“書獃子”平安出院。上次挨了一石頭后,診斷為“皮外傷,輕微腦震蕩”,在醫院裏面躺了三天,又拍CT又打點滴的,總共劃了五百多塊錢。這次黃老闆還大方,光把“沒眼色”罵了一頓,也不追究責任就痛快地把醫療費支付了。“沒眼色”很意外,也很感激,但大家更慶幸“書獃子”平安無事,吵着一定要讓“沒眼色”兌現上次承諾的請客之事。

“書獃子”也真皮,堅稱自己沒事,

出院后第三天就來上班了。大家不敢讓他乾重活,就讓他清場子、幫着撬下石頭等,連續觀察了三天,竟然真的沒事,這才真的放心了,剛好今天吳胖子來時說今天廠里兩台車去陝西拉機械設備來不了,便決定早點收攤子,讓“沒眼色”請客。

酒好喝,肉好吃,但窯必須裝滿才能離開。五個人迅速分成兩班,“書獃子”和老張兩個人清場子,“二楞子”“沒眼色”“尕回回”裝窯。

窯是石灰窯,每天燒一窩。峽谷里的老闆都是鄰近村裏的,80年代中期,幾個腦子聰明的人盯上了這座石頭山,託人辦個執照甚至於什麼執照也沒有,開始炸山取石、靠山吃山。滿山的石頭都是寶,一炮過後,白石頭、黑石頭滾了一地,做玻璃、燒石灰,再不濟也可以去鋪路、砌牆。說白了,峽谷里掙的都是硬通貨,上面沾滿了這幫兄弟們的血與汗!

說話間,“二楞子”已從窯口把架子車推來了。這是石頭場子裏特製的車,車廂、車底都是鐵皮,車幫焊得較高,車輪輻條也很粗,一車能裝一千斤,如果力氣不大,單人很難推動,五個人當中現在除了“二楞子”和“沒眼色”外,另外三個人都得找幫手。雖然老張總說當年自己輕輕鬆鬆搞定,但現在也從不單打獨鬥了。裝一窯需要十二車石頭兩車煤,多了少了都會影響質量。抗議無效后大家算了一賬,石灰窯離石頭場子二十多米,離河邊卻有三百多米,決定每天無償裝窯。而老闆也不失言,每到發工資時請大家吃一頓,三斤手抓兩捆啤酒外加一人一個大碗面片,讓幾個哥們一邊罵摳門一邊又屁顛屁顛地去賣命。

“一車”、“兩車”,“二楞子”精氣十足地推着車,嘴裏不停地計數。“尕回回”和“沒眼色”也不閑着,一會鏟石頭,一會砸石頭,一會幫着推車。裝窯的石頭不能太大,凡是超過鐵鍬大的都要先用大鎚敲碎,不然容易燒“生”。這活平日一般歸老張干,今天為了早點喝上酒,三個最強壯的爭着上陣。“沒眼色”輪着八磅大鎚,砸一次喊一聲“一杯酒”“兩杯酒”“……”,“尕回回”則拿着大平鏟,扔一鏟喊一聲“一塊手”“兩塊肉”“……”數着數着兩個人都忘了,又開始從一開始喊。“二楞子”乾脆推一車喊一聲“一瓶酒、一盤肉”。

老張心裏既不惦記酒也不惦記肉,他拿着平鏟,不斷將場地里散落的石頭往一塊集中,散落的石頭基本上都比較小,大點的“書獃子”抬,小的就由他來鏟。大石頭抬多了,鏟石頭成了放鬆運動,他習慣性地輪着鏟,心裏總有點不是滋味。算一算,今天才掙了18塊錢,連二十塊都沒上,幾個年輕人還興奮成這樣,哎,真是沒點出息。

他想這時候再來一輛車該多好啊,又能掙個兩塊錢。老張不止一次朝東邊望,可就是看不到熟悉的大東風、康明斯。“這狗慫‘驢蛋兒’不會喝大了吧,今天咋一趟都沒來?”老張心裏不停地念叨着。“驢蛋兒”是22號車司機,姓俞,黑黑的、胖胖的,老張他們經常說長得像個“驢糞蛋兒”,就乾脆叫“驢蛋兒”了。反正老土話“俞”和“驢”也分不清,管他是什麼蛋兒都不重要。

眼巴巴地望了半天,除了“二楞子”推車時連放了幾個響屁外,那有汽笛的聲音。“尕回回”數完第十四車后跳到窯里攤石頭,“二楞子”早去給大家拿換穿的衣服了,“沒眼色”也推着架子車開始收拾工具。

“哎,喝酒走!”老張嘆了口氣,有些失望地將大平鏟扔到車廂里。

“‘二楞子’你醉了嗎?別亂晃!”“‘尕回回’你會不會騎車,老別我幹嘛!”“‘沒眼色’你落在後面幹嘛,想賴賬啊?”三個傢伙歲數差不多,騎着自行車如同開了飛機一樣,在路上橫衝直撞,叫罵聲不斷。

老張和“書獃子”默默地騎着車,跟在後面,既不超車,也不會落下很多遠。行駛不到三公里,就進入了一個村莊,這也是“尕回回”的家鄉,三分之二是漢族,三分之一是回族。因為有一所高中和幾家縣級單位在這邊,比其他村顯得繁華許多,大街兩邊零散開着幾十家商店、土產雜品店、飯店、修車鋪等。“尕回回”帶着大家走到一家“穆薩飯店”,下了車后將自行車一字排開停放好,就鑽進了飯店。

“尕艾沙來了、雲兒來了”,一個大鬍子的老漢正坐在吧枱上,見五人進來,就笑着打招呼。他叫的正是“尕回回”的經名和“二楞子”的小名,都是一個村裏的,當然很熟悉。

“來了,今晚上好好喝兩杯!”“尕回回”正道着“色倆目”,“二楞子”早一屁股坐在一張桌子上。

“好啊,給你們上幾個拿手菜,保證你們滿意!包廂里請吧!”大鬍子老闆笑眯眯的看着大家,朝裏頭喊了一聲“索兒,把包廂收拾一下!”

“不用收拾,裏面乾淨者!”一個十六七歲的丫頭拆開廚房門帘伸出頭來答應着,又問了一句“幾個人啊?”

“五個人,先把蓋碗茶泡上,再把菜單拿進來!”“尕回回”吆喝着,掃了一眼大廳。飯店大廳里就兩桌五個人,一桌正吃着面片,一桌上正吃一盤手抓。看了看,沒有認識的,應該是過路的司機或旅客,村裡人沒有特殊情況一般不會到飯館吃飯的。

“手抓二斤、熍鍋雞一個、熗鍋魚一條、水煮牛肉一盆、紅燒……”“尕回回”菜單也不看,一到包廂坐下來,就對着拿着茶壺進來的索兒叫嚷着。

“滾一邊去,你掏錢還是老子掏錢,窮的屁淌,還充大款!”“沒眼色”一把奪過菜單,連聲罵著。

“就按‘尕回回’說的上,讓‘尕回回’請客!”“二楞子”趕緊把菜單往“尕回回”手裏送。

“我請客啊,那就白開水五杯、不要錢的瓜籽一盤,吃剩的骨頭一盤……”“尕回回”像模像樣地盯着菜單念着,惹得大家哄堂大笑,索兒直接一哆嗦,把茶水倒在“沒眼色”的腿子上。

“哎喲,丫頭,你把我命根子燙掉了,你可得給我當媳婦啊!”“沒眼色”疼得跳了起來,大聲嚷着。

“好啊,你隨我們回民,我給你當媒人去,剛好索兒還沒出嫁,你看長得多心疼!”“尕回回”又鬧騰着,羞得索兒扔下壺低着頭跑了出去。

菜單回到“二楞子”和“沒眼色”前面,兩個人拿着菜單看了一遍又一遍。其實也就正反面兩頁,三四十個菜,“二楞子”指一個,“沒眼色”搖一下頭,指一個搖一下頭,一邊搖還一邊故作煩惱地說“吃啥?……吃啥呢?……吃點啥呢?”搖得“二楞子”把菜單一推“你自己看吧,我喝茶了”。

“算了,就點個最實惠的吧!”老張見他倆翻半天就定不下來,笑着解圍。

“就是,再點下去有些人一會就上廁所去了!”“二楞子”打趣着。

“要個黃燜羊肉或者大盤雞,又實惠,量又大!”不知啥時候大鬍子老闆進來了,看大家徘徊不定的樣子推薦着。

“就是,大盤**,上最大的盤子!洋芋多放點,粉條多放點!”“沒眼色”爽快地說,他算了一下,雞肉比羊肉便宜。

“好,再要點啥?”大鬍子笑着點點頭。

“黃燜羊肉吧!給學生娃補一下,下次我請大家吃雞,我們家養了十幾隻呢?”“二楞子”看“沒眼色”摳摳索索的樣子有點不舒服。

“那……那就黃燜羊肉吧,二斤肉……三斤肉吧,多放粉條、多放洋芋!”“沒眼色”看“二楞子”瞪着自己,一想這次差點要了“書獃子”的命,心裏發虛,趕緊改口。又因為大家要喝酒,點了一個涼拌黃瓜、油炸花生米,每人一個大碗面片。

“這才象樣,別忘了今天的酒和煙還是吳胖子給的呢?”“二楞子”這才有點滿意地點着頭。

今天的飯局不算豐盛,但大家特別開心。石頭窩裏幹活的人,有酒有肉就是最上檔次的生活,更何況今天吳胖子給的酒還是好酒呢!兩個涼菜和大碗面片上來后屋子裏開始熱鬧了,特別是面片下肚后,大家一天的疲倦馬上一掃而空,“二楞子”早就急不可待地打開了酒壺,“沒眼色”酒杯遞的更快。今天五個人當中三個人喝酒,“尕回回”是回民,教門規定不允許喝酒;“書獃子”其實幾年前就已經喝酒了,但因為今天吳胖子有言在先,誰也不敢讓他喝。但光看他們三個喝酒心又不甘,“尕回回”要了幾瓶雪柄,和“書獃子”當酒喝。老張和“二楞子”“沒眼色”一會就開始划拳猜令了,“七匹馬”“六個連”“財你發”地喊個不停,“尕回回”和“書獃子”也都小拳和石頭剪刀布加入了熱鬧的行列中。

當黃燜羊肉上來的時候,大家已經熱情高潮了。“書獃子”今天破例說個不停,還不時來幾句“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對酒當歌,人生幾何”啥的,將大家引入到“夢想”這個話題上。

“什麼是夢想?大塊吃肉,大碗喝酒,這就是我的夢想!”“二楞子”夾起一塊羊肉丟進嘴裏,又端起一杯酒倒進嘴裏,一副享受的樣子。

“我的夢想,就是有肉吃,有酒喝,再有個媳婦……嘿嘿”“沒眼色”沒有“二楞子”那麼狂放,卻也吃的滿嘴流油,一連倒了四杯酒到一個小碗裏慢慢喝,說到“媳婦”兩個字時還猥瑣地拿油乎乎的手在“書獃子”臉上抹了一把。

“我就想着以後啊,有錢了,開個金鋪,讓媳婦每天換着戴金耳環、金鐲子……”“尕回回”神往地說。

“算了,別做夢了,就你這樣子以後開個鐵匠鋪還不錯,給你媳婦脖子上拴個鐵鏈子,腳上戴個鐵鐲子,不行了再打個鐵褲叉穿給……”“二楞子”打斷了“尕回回”的夢,氣得“尕回回”抓起一杯酒潑在他臉上。

“你別浪費,要倒往嘴裏倒!”“二楞子”不生氣,拿舌頭添了一下潑在嘴唇上的酒,把嘴張的老大。

“人啊,是人誰沒點夢想呢?我呢,就是想掙點光陰,蓋上面大房,安安靜靜哄哄孫子……”老張悠悠地端起一杯酒,緩緩地說。

“蓋面房子還不容易,你家天順都大老闆了,你開個口,給個一二萬,一面大房就起來了!”“沒眼色”又夾了一塊肉,邊嚼邊不以為然地說。

“光陰要靠自己掙,光陰要靠自己推,人給的不算,兒女們給的也不算啊!”老張臉上的笑容沒有了,變得有點嚴肅。

“你懂個球哩!光陰、光陰,研究過沒,我給你講講……”“二楞子”又喝了一杯酒,打開了話匣子。

“二楞子”說,“光陰”在青海特別是河湟谷地有三層含義:一是指錢,二是指家產、特別是房子,三是指時間、日子。“抓住個尕手兒往臉上看,窮光陰咋推者。”就是說窮日子咋過者。大家經常說的“這兩年光陰好者么?”“掙點光陰走。”則指錢,指經濟條件。“光陰置下了么”、“某某家老先人留下的光陰好”則指家產。當然,三層含義都是相關聯的,有錢就有家產,有錢日子就好過。但有時候這三者又是有區分的。對老張而言,他說的光陰就是憑自己的雙手蓋起一面恭檁懸嵌的大房,人前爭一份面子,為自己建一個安樂窩。這是一個庄稼人最樸實的願望,也是對自己一生的肯定。兒女的光陰兒女推,自己的光陰自己攢,老張期待着有一天他走了,別人指着他蓋的大房說:“看,張老漢掙下的光陰確實不錯。”而不會說:“張老漢一輩子沒掙個啥,倒是幾個娃娃有出息,光陰一個比一個推者好。”

“哎,就這麼個理”,“二楞子”的話說到了老張的心坎上,老張不得不嘆服,主動倒滿一盤酒,站起來敬給“二楞子”。這待遇太高了,嚇得“二楞子”趕緊站起來,手足無措地說:“張家阿爺,這我受不起啊!”但手很誠實地端起杯子,舉到嘴邊。

“抓起尕手兒往臉上看,窮光陰咋推着、咋推着、咋推着……”“沒臉色”喃喃着,突然端起自己面前的那碗剛才積攢的酒,一口喝乾了,趴在桌子上嚎啕大哭起來:“咋推着?咋推着?活了三十多年,連個女人的味道都沒嘗過,活着還有啥意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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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尖光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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