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我畫像
就在顧惜朝畫畫的功夫,江無瑕似是有些累了,跳不動玩不動,可這樣坐着也很是無趣,翻開這人寫的《七略》讀了起來。
顧惜朝並非是個文弱書生,是有內力會功夫的,察覺到她在看他的書,面上有些赧然。
這書他曾拿着去投權貴,盼望能有識千里馬的伯樂瞧中,卻遭受了大大的羞辱,那個小官將他這書貶的一無是處,只因他出身微寒,便連帶着瞧不起他的才華,將他趕出府來。
不知為何,被這少女翻開,彷彿被翻開內心最隱秘的一處,既盼着她誇上一誇,又怕她也瞧不起,內心複雜極了。
江無瑕卻並不知曉顧惜朝心中所想,看的認真。
有一陣微風吹過,吹拂起她的一縷長發,粘到了臉頰邊,她卻仿若未覺,此時少女坐在石頭上看書,青年在一旁描繪着她的樣子,實在是一副美到極致的畫面。
顧惜朝瞧見她那縷不聽話的頭髮,心裏有點痒痒的,想要幫她掖到耳後去。
他抑制住了蠢蠢欲動的手和蠢蠢欲動的心。
“你能寫出這本《七略》也是很有才華的嘛,為何甘心在這個小城裏賣字畫呢。”
江無瑕抬頭問他。
對着這張嬌美至此的容顏,顧惜朝覺得自己要窒息了,她的話只是無心之語,卻如同拷問般,焦灼着他的心。
他實在不好意思說出口,他的才華是不被很多人認可的,那些當官的只會拿他卑賤的出身來笑話他。
顧惜朝的臉色並不好。
江無瑕恍然大悟:“嗯,我懂了,其實你不甘心的對不對?”
“有沒有人說過,姑娘說話實在有點一針見血,有些人不太喜歡你這樣聰明的女人。”他明明不想這樣說話,可不知為何說出口的卻好似見她不慣一般,非要這樣懟一下她才心裏舒服。
江無瑕呵呵笑了起來。
她笑的時候,秀色山水都為之褪色,天地間萬籟俱寂,彷彿只有她是彩色的,是生動的。
“我一向都是這樣說話,想說什麼便說什麼,難道我長成這個樣子,是要我去遷就別人的嗎?不應是別人來遷就我?”
她說的理所當然,讓顧惜朝啞然,反而大心底里覺得她說得對。
若是誰有幸得了這般的女子,自然錦衣玉食如珠如寶的對待着,絕不肯叫她受一點委屈的,哪怕傾家蕩產也要博佳人一笑。
以往他還覺得實在荒謬,男子漢大丈夫自然要以事業為重,為個女人要生要死,太丟臉也太窩囊了。
可現在,若對象是這個少女,男人能做出這種昏庸的事,也不是不能理解。
“你們男人是這樣的啦,又要要求女子貌美,還要女子賢惠,娶進門后最好能不妒不嫉,操持家務主理中饋,還要溫順柔媚,你們男人說什麼便是什麼,不能頂嘴,以男子為天,將來年老色衰了,還要大度,最好主動給夫君娶十個八個的小老婆,男人千年來以禮教壓迫女子,要求女子順從,沒了貞潔最好你自己識相點去死,不給娘家夫家蒙羞,當然會覺得我說話不好聽了。”
她還一晃一晃的踢着腳,顯然不知自己說了什麼驚天動地的話。
“……”顧惜朝心中反駁,他就不是這樣的人。
“話說回來,其實你是不甘心的對不對,從你臉上我就瞧見了。你去汴梁唄,諸葛神侯這些人的府上也不是不招門客的,何必在此埋沒你的才華,你自己也過得不開心呢。”
諸葛神侯並不得皇帝重用,他投神侯府,還不如去投蔡相門下。
他沒有說出來,反而問道:“諸葛神侯雖然輩分高,在朝中也算頗有聲勢,可並不把持實權部門,朝中清黨勢微,姑娘也覺得蔡相等人乃是奸臣嗎?”
“他們不是奸臣,難道還是忠臣?哪怕是我這麼個小女子也懂得,蔡黨蒙蔽聖聽,明明好多次都是我們打贏了,卻還是要給北邊送歲幣,蔡黨縱着陛下不理朝政,這不是人盡皆知?要我說,諸葛神侯這些人太愚忠,做皇帝的每日沉溺書畫和遊山玩水,那去做個閑散王爺不好嗎,非要佔着那個位子作甚,還不如讓給有能力的……”
顧惜朝沒想到她居然如此敢說:“姑娘,這話可不能說,你說這話,哪怕是神侯,也不會放過你的,不一定哪天就派四大名捕把你捉回去,關到六扇門大牢裏。”
江無瑕才不怕呢,笑嘻嘻的:“他們能抓就來抓我啊,抓得住我才怪。”
很快,她就對這個話題沒了興趣,也不知從哪掏出一袋糕點,捻起一枚吃了起來。
連着吃了三枚糕點,嘴裏有點乾乾的,咽下去后還差點嗆着。
“誒,你這人,我都嗆到了,你也不給我倒杯水嗎?”
顧惜朝不禁嘆息:“姑娘稍等一會兒,剛才水燒着,還沒開,我這裏條件清苦,實在沒法準備周全。”
“哼哼。”
江無瑕不滿的哼唧兩聲,書也看完了,點心吃的喉嚨干。
這時,一隻有着紫色翅膀的蝴蝶停在大石頭旁開出的小花上,用長長的喙部吸着花芯的蜜,她輕巧的趴在大石頭上,跟那隻蝴蝶對視了起來。
顧惜朝進去拿燒開的小壺,出來便見到眼前這一幕。
他這裏只有些人家不要的茶葉沫子,用來泡茶給如此一位少女喝,實在不配的很。
江無瑕抬起頭來,與猶豫的顧惜朝四目相對,顧惜朝便看見她如玉的小臉皺成一團,還撅着粉紅的嘴。
哪怕做這種怪相的時候,她也是這麼的可愛。
“怎麼了?”顧惜朝有點慌:“草叢裏蚊蟲多,是不是咬着你了?”
江無瑕搖搖頭,她身上帶着驅蚊蟲的香囊,哪裏有什麼蚊蟲這麼不長眼,會咬到她。
“我以前覺得蝴蝶好好看,好可愛,現在離近了看,就像毛蟲子長了兩個翅膀,啊,好噁心,這麼一看,還不如蛾子毛乎乎的可愛些,正面看,蝴蝶的臉還凶凶的,差點嚇到我了。”
顧惜朝差點笑出聲:“就是因為這個?”
“喂,你不信嗎,你也來跟它對視一下,它長得真的很兇的。”
見顧惜朝還是一副有點好笑的表情,江無瑕氣咻咻的從他手裏搶過茶杯,將茶水一飲而盡。
顧惜朝低下頭:“我這裏只有些粗茶,怠慢姑娘了。”
江無瑕不在意的揮揮手,示意他再倒一杯。
她掏出自己的糕點袋子,放到他桌上:“你請我喝茶,我也不能不禮尚往來,我請你吃糕點。”
她將裏頭一個個被粉色小紙包着的糕點撥拉出來,像倒糖果那樣,倒在他桌上,堆成一小堆。
不過一些茶葉沫子泡的粗茶,她竟絲毫沒表現出嫌棄。
明明看着便是富貴窩裏嬌寵長大的嬌小姐……
顧惜朝看着那些糕點包裹的紙張,都比他用來畫畫的紙好上一些,他沒說話。
江無瑕卻沒察覺到此人的複雜心情,趴在桌案的側面,看他畫的畫,托着腮問:“今天是不是畫不完。”
其實是可以的。
但不知為何,顧惜朝卻想着時間慢一點就好了:“畫不完的,勾勒出線條,還要填充顏色,要幾天的時間。”
“哦。”
江無瑕打了個哈欠,仿若自言自語:“不知道阿飛他們幾天能解決完,要是快的話,過幾天我就得離開惠安了。”
顧惜朝不動聲色,心裏卻咯噔一聲:“我今日才第一次見到姑娘,姑娘不是惠安人。”
“是啊。”江無瑕大方承認:“我就在這住幾天而已,過幾天要去汴梁。你別看我這樣,我可是個挺厲害的大夫。”
江無瑕得意洋洋,顧惜朝瞥見她的小表情,只覺得心裏像是被雞毛刷子的尖尖輕輕的掃着,痒痒極了。
“是嗎?倒是看不出來。”
江無瑕哼了一聲:“你若出去闖蕩江湖,早晚會聽到我的名號的,不過,我取個什麼名號比較好呢?這梅二先生叫做妙郎中,原來拜火教有個胡青牛叫蝶谷醫仙,嘖嘖,聽着就不霸氣。我非要取個,人家一聽就會覺得我很厲害的綽號。”
顧惜朝心裏發笑,臉上的表情也越來越溫和,只聽着她這般嘮嘮叨叨,心中對於過去遭遇的不忿,對於抱負不能施展的不滿,像是螞蟻一樣啃咬着他的內心的嫉恨,這一刻都平息了下去。
他的心中只剩下了寧靜。
江無瑕越說越困,打了個哈欠:“你今天畫不完,明天再畫吧,我好睏,得回去休息了,明天再來找你玩。”
不等他說話,她拿出那張面具戴好,將臉遮掩了起來,又帶上了兜帽,慢慢悠悠的走出他這窮酸的小院。
像是一陣誰也抓不到的風,說來便來,說走便走。
顧惜朝緊緊的握住手中的筆,好一會兒,才放下,她給的這些糕點還在他桌子上。
捻起一枚,緩緩打開外頭粉色還帶着些許香氣的包裹紙,露出裏面白潤晶瑩的糕,是桂花糕,而且不知怎麼做的,一層白糕一層透明的糕交疊着切成四方的小塊形狀。
他吞入口中,慢慢的嚼了起來,桂花的清香與米融為一體,咬破后裏面緩緩流出熱乎乎的餡兒。
就像這個女孩子一樣,是非常甜蜜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