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母親就不會說謊嗎?
咖啡廳在陸離空間的高處,二層半,懸空設計,與展廳成拱衛之勢。一側玻璃牆,可以俯瞰大半個空間,而另幾面白牆則掛着許多名人到訪的照片。
與其說是咖啡廳,不如說是高級洽談室,橡木桌椅,粉藍色地磚,綠植書格錯落穿插,溫馨雅緻。最重要的是,私密性極好。
閔敏並不認識祁霽,與她接洽的一直是王寰宇。
兩年前閔敏在國外看展,不能親臨拍場,於是辦理了電話委託,委託的工作人員正是王寰宇,就是王寰宇替她在現場舉的牌。
出了這樣的事情,自然也是王寰宇在跟進,祁霽純純是來打醬油的,一是王寰宇央着她來,再也是程峰叫她跟着的,按照領導的話說:“都是女孩子,好溝通。”
女人看女人最刁鑽,閔敏覺着祁霽應該沒她大,但也年歲彷彿。
閔敏細細打量祁霽,白白凈凈,二十來歲,清素寒簡,五官不算搶眼,但眉目清澈,嘴唇微抿,隱隱透着股自矜之氣。眼神很定,清冷中帶有餘溫。乍一看不覺驚艷,再一眼卻可察覺出一種不動聲色的緩釋美。
閔敏好整以暇,拾起話頭道:“這位小姐,你說畫家說得不算,那請問誰說的算呢?”
祁霽沒有急着解釋,而是看向牆壁上一幅合影道:“閔敏小姐,《人海》很好看,您本人比鏡頭裏更漂亮。”
合影的背景正是陸離空間,一男一女側對鏡頭,淺笑微言,女的自是閔敏,男的則是香港天王巨星陸復榮。
五年前,陸復榮投資並主演了一部打拐題材電影《人海》,叫好又叫座。電影根據真實事件改編,講述山東農民駱大海20年尋找被拐兒子的故事。
閔敏在《人海》裏飾演了一個髮廊妹,戲份不多,但演技在線,頗受好評。
閔敏眸色一亮:“你看過?”
祁霽道:“和我爸媽在電影院看的,老兩口從頭哭到尾。我自己還來看過展覽。”
就在去年,經過公安部的不懈努力,藉助DNA親子比對技術,終於找到駱大海夫妻丟失25年的兒子。閔敏抓住時機,在陸離空間舉辦了一場名為“團圓”的慈善義展,還請來陸復榮做特邀嘉賓。
閔敏粲然,隨意撥了撥蓬卷的秀髮,舉手投足盡顯嫵媚:“這位小姐,你總不會以為百度一下我拍的片子,贊我兩句漂亮,這事就這麼了了吧?”
祁霽淡淡一笑,也不否認。其實,她並不是恭維。
轉戰藝術圈前,閔敏曾經是一名演員,其相貌在人堆里絕對出挑,但放在演藝圈,就不那麼顯眼了。祁霽今天是頭回見到閔敏本人,雖不至亦舒形容演員,應如“彈眼落睛”般美麗,但的確十分漂亮。
漂亮分很多種,不只滴水不漏的長相才作數。
祁霽覺得閔敏像一張上好的宋代羅紋紙,也許不夠細膩,不夠精緻,用筆吃力,可好紙的標準是什麼?不就是能調出畫家想要的顏色嗎?張大千就特別鍾愛此紙,稱其“堅挺潔白,最能受墨”。
祁霽沒理會閔敏的多心,反而問了一個不大相干的問題:“閔敏小姐,駱大海夫妻找回兒子,人月團圓。請問您有沒有注意到另一則新聞,周學齊尋親案。”
就在駱家兒子認親的當天,另一名17歲的廣東男孩周學齊跳海自殺。周學齊小時候被親生父母賣掉。懂事後,自己輾轉尋回,可惜父母都已再婚,都不承認有他這麼一個兒子,最後還是警方DNA比對證實了親子關係。
可其父母依舊推搪,17歲的陽光男孩萬般絕望,留下遺書,跳海自殺。
兩則新聞同時發生,都是子女與父母離散,一個團圓一個殞命,引發社會強烈關注。
閔敏自然不可能不知道:“知道又怎樣?與我們談論的事情有關嗎?”
祁霽道:“您剛才說,母親哪裏會不認識親兒?的確,常理如此。可難道母親就不會說謊嗎?”
閔敏微怔,一時間沒跟上祁霽的思路:“你說什麼?”
祁霽不待閔敏疑問,繼續道:“畫家完成一件作品,或售或賣或贈,幾經易手,流離輾轉,作品最終被拍賣公司徵集。作品與畫家的關係,就像離散多年的母子,血緣尚在,生活早已割裂。”
“我十分理解您認為畫家最有發言權,但發言權就等於鑒定權嗎?”
“畫家本人的發言就一定可信,一定不存私心,一定不摻假嗎?難道就不會像周學齊父母一樣,因為怕影響自己現在的生活,而不認親生兒子?”
閔敏聽明白了,祁霽這是借現實案例來回應自己之前的“常識”一說。
反唇道:“畫是畫,人是人,畫是死的,人是活的。認回兒子得負責,供他吃穿,給他買田置地。可畫又不吃草不搭料,能有什麼理由不認?文化圈的人不都天天嚷着著作權嗎?成日喊打喊殺搶着認呢,從沒聽說過還有往外推的。”
隔壁桌的話音聲響,此刻似乎也都安靜下來,只有吧枱咖啡機汩汩煮沸的聲音。
祁霽切入正題:“假設若干年後畫家的市場價格翻天覆地,藏家把作品拿出,以遠低於市場平均價格傾銷,誰敢保證畫家面對自己行情受到威脅時還能襟懷坦蕩?假設畫家當年只是敷衍之作,多年後聲名鵲起,當年潦草敗筆又被翻出來公開拍賣,即使落槌不菲,誰敢保證畫家不想毀之而後快?”
說到底,畫家也是人,是人就有私心。祁霽舉的例子,雖是兩種極端情況,卻像數學集合里的中括號,不知括進了多少營營算計?
人心啊,最是閾值難定!
閔敏略略沉默,片刻道:“可這些都只是你的假設,你無非想說,畫家本人的鑒定也未必可靠,可我怎麼判斷你們孰真孰假?你敢100%保證我在乾誠拍到的《瑞雪芭蕉》就是真跡嗎?”
祁霽道:“藝術品,尤其是字畫,從來就沒有人能100%斷真或斷假。”
閔敏不禁冷嗤:“剛剛還信誓旦旦,說到底,你們自己都不確定,那還談何鑒定?鑒定權,畫家沒有,你們豈不更沒有?拍賣公司是做什麼的,收取高額中介費,連起碼的保真都做不到,藏家花錢養閑人嗎?”
祁霽不惱,輕巧反問:“閔敏小姐,您見過哪家機構能出具100%DNA親子鑒定書?”
最權威的司法機構,也只能出具99.95%的鑒定結果。
如果說畫家是作品的親生母親,那麼拍賣公司就類同於親子鑒定機構,沒有機構能出具100%DNA親子鑒定書,拍賣公司更不能。
王寰宇適時接過話頭,認真解釋道:“拍賣公司具備完整的操作流程與規範,根據畫作信息,專家目鑒、文獻檔案考鑒、科技手段輔助鑒定......確定作品極大可能為真跡,才會決議上拍。就以《瑞雪芭蕉》來說,除了公司內部專家,我們也請了外部專家鑒定,可信度極高。同時也查到了多個出版著錄,各項信息完全對得上。雖然不便透露委託人情況,可以保證的是,來源絕對可靠。”
祁霽沖王寰宇點了點頭,表示認可,又轉向閔敏道:“閔敏小姐,您說,親生母親與親子鑒定機構,誰更有發言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