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沈清煙站在門外渾身發顫,咬緊牙關,眼淚直打轉。
那幾人發出笑聲,隨即又說到其他事兒上。
“這次顧二爺只怕是回不來學堂了,我聽人說國公爺動了家法,估摸着得去掉半條命。”
“顧二爺這也不是第一次了,兩年前招了那孫家三爺做契弟,又在學堂里同別個人卿卿我我,惹出亂子后被國公爺收拾了一頓,孫三爺也被孫家領回去,據說當晚投了河,救上來後人也痴傻了。”
沈清煙手撐着院牆,兩腿發軟,顧明淵若和她父親說了昨晚的事,她也會被父親領回去。
她只怕也活不成了。
“說來蹊蹺,以前咱們爺幾個也常從角門溜出去,都沒被逮到過,偏偏昨兒晚帶了沈六就被周塾師給抓到。”
“這誰清楚,左右咱們都被打了一頓,就他沒事兒人。”
隨後又譏誚了幾句才散開。
沈清煙慢吞吞的進了學舍,耷拉着腦袋,經過荀琮窗前時,看見他蹲在門前磨匕首,他還抬起頭死死瞪着她,“看什麼看?”
沈清煙瑟縮了下,扭過頭往自己屋子走。
身後屋門砰的一聲關住。
沈清煙鬆了口氣,回到自己屋裏。
“少爺累着了吧,小的去打水給您洗洗,”雪生看她一身泥土,人也跟失了魂似的,忙端來椅子讓她坐下,捧着盆出門去接水了。
沈清煙蜷縮在椅子上,抱緊腿把頭埋下。
雪生端水回來就看見她這副樣子,趕緊過來輕聲問道,“少爺,是誰又欺負您了嗎?”
沈清煙沉默了好久,才綳不住哭腔道,“我不想跟他道謝了。”
雪生反應過來她說的是顧明淵,哄她道,“少爺別哭了,不道謝也不打緊,小公爺那樣的人物不定能記起學堂這邊。”
沈清煙眨下眼睛,淚水滾落,嗯了聲。
她以後都對他敬而遠之。
雪生服侍她褪下臟掉的衣衫,換好衣裳,才笑道,“少爺,跟您說個好消息,老爺託人遞了話,一到了假就接您回府,您就能見柳姨娘了!”
若在平日,沈清煙聽到這個必定歡天喜地,眼下她卻直心悸,“我不想回家了。”
雪生不知道她在想什麼,好奇道,“您不想見柳姨娘了嗎?”
沈清煙茫然了片刻,立刻蹲地上捂住臉,雪生還想勸,她自己斷斷續續哭出來,“我惹了禍,不回去父親一定會罵姨娘,要回去的。”
雪生想勸又好像勸不了,只能哄着她起來,“看您累糊塗了,先歇歇吧,用過午膳再睡會兒,下午是周塾師的課,您得打起精神來。”
沈清煙點一下頭,洗過臉后,午膳只用了小半碗,在屋裏又睡了半個時辰,才稍稍平復情緒,去學堂上課。
她來的算早,學堂內沒幾人,等到她到座前,甫一坐下,椅子驟然不受力,砰然散架,她也一屁股落地上。
正好荀琮和趙澤秀幾人進來,一眼看她捂着屁股從地上爬起來,趙澤秀笑道,“沈六,咱們學堂里的桌椅板凳可都是鸂鶒木做的,弄壞了你得賠啊。”
沈清煙沒見過鸂鶒木,但也聽過鸂鶒木干多結癭,白質黑章,木質極結實,材質珍貴無比,沈清煙身子輕,不可能這麼容易就被坐斷。
可現在椅子確實壞了。
沈清煙垂着頭抿緊唇,視線定在椅子的四條腿上,都被人鋸了半截,要斷不斷,怪不得她會坐壞。
沈清煙眼望過他們,咬牙道,“這不是我弄壞的。”
這時候學堂里已經來了很多學生。
“你說不是你就不是了嗎?”荀琮沖那些學生掃一周,揚聲道,“你們都在場,這椅子是不是他弄壞的?”
他在學堂里向來橫着走,一發話立刻有學生響應。
“就是他坐壞的,我親眼看到他坐壞了椅子!”
“我也看到了!自己做了錯事還想賴賬,永康伯怎麼會有這樣不要臉的兒子!”
一瞬間整個學堂里都是指責她的聲音,無一人願意為她說話。
沈清煙僵立在那兒,怔怔的看着他們,他們義憤填膺,彷彿她犯了什麼十惡不赦的大罪,她又看向罪魁禍首,荀琮懶洋洋的靠在窗前,面帶着輕蔑,她張了張口,還是重複着,“不是我乾的。”
也沒人聽她的。
她霎時間又想哭。
可到了時辰,周塾師進來學堂,學生們便都規矩的坐回座上,只她一人站着,周塾師看她要哭不哭的,又見她的椅子壞了,數落了兩句,便讓小童去搬新椅子。
那小童搬着椅子過來,身後跟着慶俞,就立在門外。
周塾師出去跟他說話,未過片刻回來授課。
沈清煙坐下來,耷拉着腦袋,也就沒看見慶俞經過窗戶時看了她一眼。
挨到下學,沈清煙在這裏一刻也呆不下去,匆匆理好書袋往出走,過荀琮和趙澤秀時,聽見一聲冷笑,她不願意再理會,想趕緊離開。
“娘娘腔,”荀琮嗤笑道。
沈清煙在家中時有父親管教,她從不敢忤逆父親,父親叫她好好跟這些人相處,她想過要把他們當朋友待,但他們瞧不上她,她是軟弱,現在就差被人指着鼻子罵,她又豈會不氣?
她轉過身,顫聲說,“我沒得罪你!”
荀琮一愣,也攤手,“我說你了嗎?”
沈清煙握緊手指,眼睫上下不停抖動,她知道不能哭出來,哭出來對方會更得意。
荀琮抱着胳膊起身,踱到她身邊,瞪她,“是不是你通風報信的?”
“……我、我沒有。”
荀琮離得太近,沈清煙本能後退一步,落在他眼裏就是做賊心虛,他面露兇相,“你最好自己滾出學堂,否則我讓你後悔莫及。”
沈清煙嚇得不敢回嘴,小跑出了學堂。
回學舍后,雪生告訴她,“小公爺身邊的慶俞帶人來學舍,把顧二爺在這裏的東西全部帶走了,小的猜,顧二爺以後不會再來學堂,您也不用怕了。”
沈清煙沒吱聲,進到裏間關了門,隔着門對雪生輕聲道,“我不想聽到他了。”
雪生唉一聲,沒再多說話。
這頭慶俞向顧明淵交了差,思忖再三多嘴一句道,“小公爺,奴才剛剛在學堂看見沈六公子跟學生們起爭執了。”
顧明淵停了小刀,將手中快要成型的木雕置於書桌上,頓了頓,隨口問道,“為的什麼事?”
慶俞便把看見的情形說了一遍,之後添一句,“荀二公子跟趙二公子看起來是故意為難沈六公子。”
顧明淵深着眸回憶起將顧明禎帶回來的情形,顧明禎口口聲聲稱是沈清煙夥同他設局害他。
那荀琮和趙澤秀大抵也會記恨沈清煙。
若真如此,沈清煙就是無辜被波及了。
——
翌日午後,英國公要去赴老友的約,顧明淵正好下值的早,便替了他的課。
沈清煙自昨日受了氣后,便不敢再那麼早來學堂,是近開課時才進學堂,坐下不久,顧明淵開始授課。
這學堂的書桌上擺着筆架,沈清煙如往常一般伸手拿毛筆,卻只見筆架里不知被誰放了只死鳥,上面爬滿蟲子,連着她的毛筆上也有,她陡時驚恐的將筆一扔,人也嚇得起身。
滿座人都轉頭看着她,就是顧明淵也在她身上定眼,看她像是被嚇着,臉都白了,在原地戰戰兢兢,眼是垂着的,只看的見睫毛還在顫。
沈清煙一時手足無措,不由自主的抬起眸望着他,眼底漾着水,霧蒙蒙的帶着乞求,旋即又意識到他可能不會搭理自己,頓時又把頭底下。
自暴自棄的想,說不定他還嫌她擾亂學堂授課,要罰她。
“沒事就坐下,”清冽的聲音不帶一點波動。
沈清煙忽然鬆了口氣,坐下來之後打死也不敢碰筆架。
顧明淵眼飄過她桌上的筆架,繼續講課。
下學后,沈清煙飛快抱住自己的書,一溜煙跑了。
荀琮和趙澤秀一臉得意的出了學堂。
等到學堂內沒人了,慶俞進來走到沈清煙桌前,從書架里翻出死鳥帶走了。
——
荀琮和趙澤秀一日比一日要變本加厲,起初還只是在學堂里欺她,後來她住的學舍內常出現死蛇、死老鼠,甚至有時半夜忽然會聽到凄厲的叫聲,往往嚇得她徹夜不眠,白日裏也沒精神聽課,又缺了顧明禎指導功課,被周塾師抓到過幾回打瞌睡,又兼不滿意她交上來的功課,接連幾日都逮着她訓斥。
沈清煙有苦說不出,只能默默忍受,人都日漸消瘦。
靜水居這裏,顧明淵聽着慶俞彙報近來學堂里發生的事,沉默了良久,他出聲道,“你明兒去學堂一趟,跟周塾師知會一聲,讓沈六公子每晚戌時來靜水居做功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