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她這一聲表兄把她自己徹底從朦朧意識中喚醒,用胳膊支起上半身,她的身體還沒回過勁,整個人軟塌塌的,鬢髮零落在肩頭,雪色面龐上顯出不知愁苦的嬌紅。
顧明淵看她爬下床,身段細而柔,踮着粉嫩白秀腳尖,左邊腳踝上小小紅痣媚的燒人心,她很快穿好鞋襪,最後在他面前站好,竭力恢復成好好學生的模樣。
晚燈的映照下,顧明淵瞧清了她眼尾有枕頭邊緣硌出來的一條印痕,她確實只是在床上睡覺,假不了。
“表、表兄,我不知道怎麼回事就睡床上了。”
過了七月,夏日的熱氣有所降下,但屋裏仍放了兩個冰盤,入夜後室內溫涼,睡下身上要蓋毯子,沈清煙身子弱,抵不住冷,縮在角落裏開始還睡的香,後頭冷了找不到取暖物,正好顧明淵體熱,她在睡夢中才一頭撲他身上汲取熱源。
沈清煙自小被她父親當成男兒訓導,很多女兒家該注意的東西也沒人和她說過,她姨娘不能插手她的事,也就只告訴過她,她是個姑娘,要和男人離遠些,以防叫人發現了端倪。
她剛剛往顧明淵身上鑽。
沈清煙偷瞄了眼顧明淵,沒看出他神色變化,又往自己身前瞅了瞅,很平坦,雪生說她這處大了不少,必須要多纏些布才能裹平,但是也很悶呢,常常透不過氣。
沈清煙估摸着他沒瞧出來,左右在他看來她是男人,兩個男人睡一起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吧。
“……我有事要跟表兄說。”
火摺子燃盡,顧明淵還是未置一詞。
沈清煙緊張兮兮的揪着衣袖,“因着表兄教我,現在我回家中,家裏的叔叔哥哥都敬着我,今兒五哥哥說,我藉著您的勢在府里裝大爺。”
她小小聲的嘰嘰咕咕着,“我沒有,是他們自己非要敬我酒,我又沒逼他們。”
她就像開了話匣子,把不開心的東西全倒給了顧明淵,“祖母還把秋月給了我,兇巴巴的,我一點也不喜歡她。”
話里全是小孩子氣,是真把他當自己的表兄了,什麼話都敢說。
但她沒等到顧明淵回話,遂抬頭望他,一眼看進他眼底,她看不透那裏面凝聚着什麼,只莫名感到畏懼,心下以為他是聽了她說的才這般冷然,便縮着肩想後退,還欲跟他表明自己無辜,沒想靠着他作威作福。
顧明淵緩慢道,“你喝酒了。”
“我回學舍沐浴了,身上不臭的,”沈清煙怕他嫌棄自己,主動舉起手到他面前。
淡淡香韻,撩人而不自知。
顧明淵腳步一轉,“出去。”
沈清煙哦了聲,仍揣揣道,“您不能怪我的。”
“沒怪你。”
貪慕虛榮、矇昧無知,依權仗勢,這本就是她的秉性。
沈清煙得了這聲,心裏面騰升起喜悅,顧明淵真的疼她了,她才沒必要擔心沈潯說她壞話,以後她遇上誰要挾欺負她,她都跟顧明淵說。
她忽地想到學堂里那些人罵她兔兒爺,她瞅了瞅顧明淵,一身清正玉秀,這種髒話沒得污了他耳朵,她暗暗下定決心,下次那些人再敢背地裏說這種污言穢語,她就跟他們打架!
有顧明淵,她才不怕得罪這些紈絝子弟。
她歡快的出屋子,廊下正好有拂冬過來,瞧見她頭髮亂了,便拉着她進耳房為她梳發。
不一會兒,二人出來,站廊下有說有笑,聲音隔着窗戶穿進屋內。
“拂冬姐姐的手真巧,我家雪生就扭不出這樣的小辮。”
“沈六公子嘴甜,您長得這般俊秀,怎麼打扮都是好看的。”
顧明淵俯身吹滅燭火,躺回床,外頭的聲音壓小,聽着她細綿綿的羨慕他,“表兄好有福氣,有拂冬姐姐侍候,我要有表兄這樣的福氣就好了。”
拂冬與她開玩笑,“沈六公子不是常過來,奴婢也能侍候您。”
之後聲兒停了,外頭靜悄悄。
沈清煙走了,她不喜歡她祖母給的丫鬟,嫌棄丫鬟凶,卻覺着拂冬好,甚至都能為一個丫鬟羨慕起他,無論是他還是拂冬,跟他們接觸她都不知避諱。
黏人親昵過了頭。
顧明淵下了床,踱到窗前,推開窗沖守在門邊的拂冬道,“你進來。”
——
學堂的日子慢慢過,快月中時,柳姨娘託人帶信來,她懷上了孩子。
沈清煙激動壞了,想着等姨娘生下小娃娃,就可以離開學堂回府做姑娘,但這也就是想想,雪生囑咐她,切不可在顧明淵面前袒露身份,這後果太嚴重,她承受不起。
沈清煙也知道其中利害,很果斷的表明一定會守住秘密。
隨柳姨娘那封信來的,還有柳姨娘做得一小包糖冬瓜,這還是偷偷塞進來的,要是被周塾師知道了,指定挨打。
糖冬瓜是沈清煙最愛吃的零嘴,她捨不得一個人獨食,分了一點給雪生,便想帶去英國公府給顧明淵嘗嘗。
晚間她進了靜水居,看到拂冬在院裏指揮着丫鬟們打掃收拾院子,她記得拂冬的親善,原是也想給她嘗一口糖冬瓜,可才叫了聲拂冬姐姐,拂冬便生疏的與她笑笑,抱着理出來的夏被繞進後頭的倒座房。
沈清煙抿着唇疑惑,拂冬姐姐怎麼了?
只是這也就片刻讓她愣神,慶俞招她上廊檐,遞給她一個木製怪東西,“沈六公子,這是小公爺小時候的小玩意兒,叫莫奈何,小公爺讓給您拿着玩兒。”
沈清煙撇撇嘴,顧明淵把當她小孩子了,這有什麼好玩的。
她還是接到手裏,噔噔跑進屋裏,隨意挑了把藤椅坐倒,開始琢磨起莫奈何來,它是由許多小木棍拼架在一起的,任她怎麼擰,也擰不動。
顧明淵進來就見她在跟手裏的莫奈何較勁,他進了隔房沒打攪她。
沈清煙自己轉了半天,愣是一個沒撬動一根小木棍,她想了想,覺得沒勁極了,這連怎麼玩的都不知道。
她拿着莫奈何到隔房裏,見顧明淵手拿着書,不好出聲,便搬了杌子坐到他身旁。
顧明淵放下書,垂眸瞧她手裏的莫奈何。
沈清煙把莫奈何塞他手裏,嘰噥着,“不會玩兒……”
顧明淵隨手撥弄着木棍,修長指節在各個關節處抽按,不過片刻,莫奈何就在他手中散成一堆小木棍,沈清煙還沒看清楚怎麼回事,他又將那些木棍嫁接組合,重新恢復成原樣。
沈清煙微張着唇,胸腔內湧出自卑來,這只是顧明淵幼時玩過的東西,她甚至不如他幼時,她永遠也趕不上他的步伐。
顧明淵將莫奈何還給她,示意她解。
沈清煙還是不會,手指亂按一氣,莫奈何紋絲不動,她突的泄氣,“不會……”
她比不過顧明淵天資聰穎,她父親說她不開化是對的,她彷彿生來就缺了那份靈氣,以前姨娘老擔心她被人哄騙,雖然姨娘沒說,其實她猜的到,姨娘也覺得她笨。
越與顧明淵相處,她就越能體會到,自己有多拙劣,顧明淵博古觀今,清貴高節,她卻是鼠目寸光,就連她自己的身份都是假的。
顧明淵微頓,未幾覆在她手上,帶着她來解莫奈何,很慢很輕快,一根根小木棍被抽走,再散了,再被他帶着組合回去。
被他包裹住手的感覺太安心,安心的讓她愈加堅定,她長這麼大唯一做對的一件事,就是拜了他做先生,喊他一句表兄,她在這一瞬產生了妄想。
她想喊顧明淵一輩子表兄,想讓他只給自己做先生,若他是她父親那該有多好。
可也只是這一瞬,顧明淵放開了她,面容沉靜,沒多話,彷彿剛才他們兩手交握是幻覺,他甚至沒有笑一下。
沈清煙卻自覺得他只是面冷,她把自己的荷包打開,拿出小包糖冬瓜,給他看,“表兄你吃過這個嗎?”
顧明淵出生在英國公府,從小長到大見過的吃食,南來北往都有,他不貪嘴,對吃的並不在意,但進他口的都是貴物,這種小食不會被允許送到他面前。
沈清煙獻寶似的跟他說,“這是糖冬瓜,用冬瓜片做的,是我姨娘最拿手的……”
她說到這停頓了下,眼神有點灰暗,吶吶道,“以前和姨娘住在外頭,父親不常來看我們,姨娘手裏沒有錢,但是我嘴巴饞,姨娘便自己給我做零嘴,糖冬瓜是最便宜的。”
她說罷有須臾緘默,等回過神才發現顧明淵神色不明的盯着她。
她後知後覺自己說漏嘴了!
柳姨娘是外室出身,她是外室子,她的出身見不得光,父親曾耳提面命的讓她不要在外人面前說出過往,柳姨娘和她的出身都會給父親蒙羞,如果被人告發到聖人面前,父親的蔭官都會保不住。
沈清煙慌亂道,“表兄,你別、別……”
她猛然紅起眼,竟不知要怎麼求他。
顧明淵低下頭,“我什麼都沒聽見。”
便是放過她了。
沈清煙心尖暖洋洋的,捻一根糖冬瓜到他嘴邊。
顧明淵下意識張嘴咬住,怔愣,再鬆口吐出來,沉下來臉沒給她眼神,“我不吃這些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