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邀約
沈元夕坐在小庭院內,獨自整理着從漠北帶回的書籍簡牘。
啟程來京前,她把大部分藏書都送了人,剩下的這些,實在是難以割愛,便千里迢迢帶來了。
說是整理,其實就是找個由頭,再看一遍。
不知不覺就看到了午後,太陽被雲層遮住,院裏起了風,沈元夕咳了幾聲,拿起手邊的狐裘裹住自己,連脖子都裹緊實了,又把書鋪在台階最上方,蹲在台階下接着看。
她的身體底子薄,雖然靠一口不服輸的氣勢撐着,每天都跟薛子游一起扎馬拉弓做早課,可也沒能練出一身強健體魄,力氣總也上不去,天冷天熱,她比常人更敏感,一到換季就得喝幾日的補藥。
沈元夕把自己裹暖和后,繼續保持着這種奇怪又偷懶的姿勢看書。
書也不是什麼正經書,只是些怪談夜話,只不過她看得很投入。早起時隨意扎了一圈的頭髮早已散開了,兩旁的發束垂在書本上,等翻頁時,她才會稍稍抬起頭,動一動脖子,將頭髮拂到身後去,可沒多久,就又會垂墜在書紙上。
院門開了,聽到響動,沈元夕的目光依依不捨從書上撕開,回頭望去。
薛子游腳步輕盈地走來,手裏捏着個模樣有幾分熟悉的拜帖。
薛子游的的確確有十四歲了,但他身形纖細削薄,臉似一張紙,脆的似乎風吹就破,五官乍一看很是漂亮,可仔細看,他的眼睛裏沒多少神采,黑得太深,眼角嘴角微微下垂着,顯得他整個人不太高興,也不太容易被取悅。
很難想像他高興起來是什麼樣子。而且,可能是剛剛到京城,水土不服沒休息好,他的眼下多了兩抹明顯的黑眼圈,看起來更疲憊了。
“姐姐又這般看書。”薛子游身量雖然像十一二歲,未長成的少年人,但說話的聲音卻已然進入變聲期,半大小子沙啞着嗓子,能聽出正在褪去稚嫩。
等他走近了,沈元夕才認出他手裏的拜帖,揉了揉凍紅的鼻尖,自嘲一笑,“果然被退了。”
這是她寫給三殿下的拜帖。
沈豐年的眼裏,女兒的字肯定是最好的,老父親抱着幾分炫耀的心思,要女兒代筆,又怕三殿下活久了忘記是什麼事,貼心地叮囑沈元夕把前因後果詳細寫上,附在拜帖中,一併送至三王府。
這救命之恩也絕非沈豐年誇大。十八年前,三殿下到漠北協助退敵,漠北那群狼蠻子勾結幽族,搞出了一些人不人鬼不鬼的“幽鬼”,不懼陽光,見人就咬,活像一隻只從地獄爬出來的奪命惡鬼。
前線形勢嚴峻,士兵傷亡者眾,後方大本營亦是岌岌可危。
正因如此,沈豐年的新婚夫人,平陽將軍程念安儘管還在病中,身體不適,卻也堅持要披甲上陣,鎮守大本營。
那是個白天,向來在白天補眠不聞世事的三殿下,那天突然閃現,伸手攔住程念安。
“程將軍若想留住肚子裏的孩子,就請三思。”
話說出來,程念安才知自己已有身孕,後知後覺到,那幾日見的血並非她從不守時的月信,而是她即將失去這個孩子的徵兆。
三殿下見她怔忡似哭的愧疚表情,瞭然,放下一血紅藥瓶后,飄然出營,一直到正午,才披着濺了半面血的罩衣打着哈欠回營,告訴他們,幽鬼解決了,剩下的你們自己看着辦。
哪還有剩下的,三殿下迎着太陽出陣,不僅解決了幽鬼,還把那些北漠蠻子嚇破了膽,丟盔棄甲後退百里,不敢再來試探。
至於三殿下留下的那瓶葯,是幽族的秘寶,皇宮裏都難尋的補氣回血妙藥,程念安就靠這些葯,留住了肚子裏的女兒。
沈豐年回營時,三殿下已啟程歸京,沈豐年快馬追上,對着那披着斗篷悠然前行的背影大聲言謝。
三殿下只是懶懶揚了揚鞭,再眨眼望時,煙沙漫漫,不見蹤影。
“曾經漠北燕都一戰,你娘立下赫赫戰功,卻也身負重傷,毀了根基,知道有了你后,她很想留住你,就更是辛苦,若非三殿下贈予的那瓶補藥,你娘怕是熬不到你出生……”
沈元夕將父親的絮叨稍加潤色,誠懇感謝三殿下當年的善心善舉,又依照父親的意思,提出想要登門拜訪,當面致謝。
沒想到,三殿下回得很快,這才兩日,拜帖就被“打”回來了。
沈元夕閉上眼,鼓起勇氣,才敢打開那張被退回的拜帖。
出乎意料的,上面並沒有如傳聞那般,被批上“再練”兩個大字,沈元夕控制不住上揚的嘴角,找到了末尾一行異常突出的小字:
——無需言謝。
這四個字,字形飄逸,形骸放浪,像是信手寫出,卻神清骨秀的,越品越覺得妙,看過這四個字,再看自己認認真真寫的那滿篇的字,沈元夕合上請柬,嘆了口氣,“難怪對別人的字要求那麼高。”
“你練二三百年,也能寫成這樣。”薛子游不置可否,“手熟罷了。”
沈元夕出神:“活幾百年,到底是什麼感覺?”
薛子游一怔,又壓下眉頭,警惕道:“你想體會?”
見他這副如臨大敵的神色,沈元夕連忙搖了搖手,笑道:“還是算了……子游,不要這麼緊張。我是想,長有長的好處,短有短的妙處,咱們活在世上,順天意就是了。”
沈元夕自小長在漠北,官話學得太規整,“長”與“短”的咬字很是明顯。
也不知讓薛子游聯想到了什麼,少年蒼白的臉頰暈出兩抹淺紅,尷尬別開頭,懊惱道:“……不要亂說話。”
沈元夕一頭霧水,這番話她自認為說得還很不錯,正要追問如何叫亂說話,沈豐年的近衛王拂笑眯眯捧着一堆書簡字畫,一隻腳跨進院內,象徵性地叩了叩門。
“拂叔。”沈元夕也顧不上什麼“長”和“短”了,笑吟吟打招呼。
“元宵。”王拂把懷裏的字畫攤在石桌上,依然眯着眼笑,“這是給你的東西。”
“給我的?”沈元夕拿起半鋪開的信箋,愣愣道,“……父親給我的?”
那信箋顏色泛黃,看起來有些年頭了,沈元夕蹙着眉找到落款處,辨認了許久,驚呼道:“這是什麼啊?!”
落款處蕭宴蘭三個字,分明是三殿下母親,大昭開國公主的名字。
再看日期,是八十年前,宴蘭公主寄給三殿下的閑筆,日常問候兒子在華京的日子,又言幽族的血蒼蘭開了,問他要不要回幽族小住幾日之類的話。
這種私人信件,怎麼到她手裏來了?
“哪來的?”薛子游挑眉道。
王拂操手微笑,不慌不忙補充:“剛剛三王府來人,在下恰巧路過,三王府的人就把這些交給在下,讓在下轉交給沈將軍的女兒。”
沈元夕聽愣了,低下聲音,惶恐地問了句:“什麼意思?”
“……並讓在下轉告沈將軍的女兒一句話。”王拂加重了幾分語氣,慢悠悠道,“三殿下有言,不必故意遮掩字跡中的女子氣骨,他能看出來寫字的不是將軍本人,而是個年輕女子,字寫的不錯,贈些字帖給你,多習勤練。”
說罷,王拂安慰道:“我早說過,你的字本就不錯,三殿下這是惜才了。”
沈元夕復去看開國公主的字,若有所思道:“竟然把自己母親寄給他的書信都拿去給人習練……”
開國公主的字,運筆習慣看起來和她有相似之處,比她更英氣利落,於她而言,的確是個不錯的習字參照。
好半晌,沈元夕點頭總結道:“三殿下……好像個勸學的夫子,能得他老人家的肯定,我一定勤勉習練。”
薛子游哼了一聲,拿起字畫瞧了瞧,除了開國公主的親筆書,還有一百年前書法名家的碑拓和一些無名無姓,字跡瀟洒的抄書本,翻來覆去看完,倒也挑不出毛病來。
“還有這個。”見她看完,王拂從袖中拿出一張請柬來,“我原本,就是為了轉交這個而來。”
沈元夕接過這張散發著淡淡香氣,精緻小巧的請柬,好奇道:“這又是什麼?也是三殿下給的參照嗎?”
王拂搖頭:“非也,這是請柬。國公府家的二女兒,正月十五要辦詠梅宴,劉國公親自將請柬送到將軍手中,說到時會着人來接,要你務必賞光。”
“正月十五?明白了。”沈元夕點頭,又慎重重複道,“明白了,我會仔細應對。”
王拂樂道:“不必如此緊張,將軍讓你放寬心了跟姑娘們玩,交幾個朋友,不用拘着自己。”
“還是要謹慎些,這裏可是華京,多的是我不知道的門道,不能給爹添麻煩,讓人說爹的不是。”
“怕什麼,出錯了,也沒人會笑你。”王拂說,“傻姑娘,將軍和大傢伙都還在,誰敢笑你?放開玩去吧。”
王拂說完,斜眼看着一旁沉着嘴角的薛子游,一把攬過:“小子游,你還杵這裏做什麼?難道也想跟着你姐姐去跟姑娘們玩?走吧,到校場練練塊頭,幫你拉拉個頭。”
薛子游那張臉更陰沉了。
王拂:“一到白天你就這副沒精打採的樣子,抖擻起精神,跟大哥走。”
薛子游忽然抬頭看向不遠處的樹。
“怎麼了?”王拂也抬頭望去。
薛子游道:“有鳥。”
“……樹上自然會有鳥。”王拂斂了幾分笑。
“是只烏鴉。”薛子遊說。
蹲在樹上不叫不飛,盯着院子裏看了好久了。
沈元夕抬頭去看時,只看到一隻黑鳥拍拍翅膀從樹上飛走。
沈元夕斬釘截鐵道:“什麼烏鴉,那是喜鵲,喬遷新居,樹上來的自然是喜鵲。”
沉默許久,王拂哈哈笑道:“不錯,合情合理。”
薛子游無奈嘆氣,改口道:“嗯,是喜鵲。”
等太陽落山,華京燃燈時,滿京城聽故事的烏鴉結束一天的任務,飛進三王府,飛入一片漆黑的內殿,落在了床邊的鎏金支架上。
那架子上掛着一件淡紫色的衣衫,而衣服的主人把自己裹在被團里,還未睡醒。
烏鴉清了清嗓子,喊:“咳——殿下,是時候起身了!月亮都升到中天了!”
它嗓音嘶啞,連叫數遍,從那被團里“嗖”地飛出薄薄的一片金葉飛刀,擦着烏鴉的毛,深深沒入遠處的牆壁中。
被團掀開一條縫隙,一隻血紅色的眼眸在黑暗中閃着幽光,散發著懨懨殺氣。
烏鴉乖乖“喵”了一聲,縮到了角落。
不久,那被團聳動幾下,三殿下坐起身,抱着被團發獃。
又是好久,他捏起枕上的一根銀髮,微微睜大了眼,含糊不清地喃喃着:
“……誰的頭髮?啊……我的頭髮。”
烏鴉嗤嗤憋笑,忍不住嘴賤:“一人孤枕,這白毛不是你掉的,還能有誰?”
片刻之後,烏鴉嘴上多了條打了死結的髮帶,鬱郁站在窗邊,被迫反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