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殿下
日暮西沉。
皇城東街屹立近三百年的王府大門幽幽開了條縫,一道勁風過後,懸着的燈悄無聲息地亮了,照在王府懸的牌匾上。
這塊牌匾上只單寫了個三。但皇城人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這王府名叫三王府,住在此處的,是大昭的守護神,赫赫有名三殿下。
赤紅暮光鋪在王府迴廊處懸的一排琉璃鈴上,折射出影影幢幢的彩光。
一位老僕正洒掃着庭院,白骨似的雙手擎着比他高的掃帚,慢吞吞掃着飛落到迴廊中細雪般的落花。
他披着一張黑色的斗篷,面容蒼白如枯樹皮耷拉着,眼皮繁重的無法完全睜開眼睛,只露出半點昏暗的血紅眼瞳,弓着背,老得怪異。
微風旋過,一抹頎長秀美的身影驀然出現在迴廊之中,老僕嗅到隨風而落的那縷獨特的幽香,轉過身,畢恭畢敬道:“殿下今日起得早,太陽都還沒完全沉下去,是有邀約嗎?”
三殿下望向夕陽,並不回答。
他今日並無邀約,只是莫名覺得有什麼東西靠近了京城,令他無法安眠,過早睡醒。
如血的暮光淌在他銀白色柔順的長發上,如那廊上琉璃盞般,映出目眩的五色光彩。
一瓣花隨風飄來,他從單薄松垮的大袖衫中伸出手指輕輕接住,微微張開眼,墨紅色的一對眼眸宛如上品瑪瑙珠,流光溢彩,分不清到底是墨色中添了層血紅光澤,還是這紅色太幽深,乍看竟紅似墨黑。
它們漂亮又異樣,半掩在纖長濃密的雪色睫毛間。
殿下睫毛輕輕一顫,吹去花瓣,目光饒有興趣地追逐着輕盈的花瓣,直到它落在一旁的錦鯉池才收回。
老僕絮絮道:“鹿跟羊都是剛送來的,我瞧着還不到殿下起身的時辰,本是要打掃完此處再去給殿下準備早飲……殿下自小就要求繁多,血飲里又是要添花蜜又要放銀丹草,就是老奴現在去取血,怕也要等個把時辰才能端上了……”
三殿下耐心聽老僕念叨,輕蹙起眉,懶散又無奈,捏着寬鬆的衣袖輕掩着臉,無聲無息打了個哈欠。
老僕:“殿下不再睡會嗎?那我這就給殿下備早飲去。”
終於,三殿下開口了。
“一杯就夠了,你端來,剩下的我自己添。”
他的聲音帶着幾分惺忪倦意,要比他瞧起來孤寂難近的氣質稍顯溫柔些。
三殿下很難伺候,但三殿下又很好說話。
早飲是杯血,要羊跟鹿的三七開,要和雪縫草一起烹溫了去腥,又要再放一朵徘徊花苞冷卻了添香,總而言之,一杯血入口前要經十幾道工序。
三王府的老僕年紀大了,光線稍微強些,就老眼昏花,有時伺候早飲的活做不精細,三殿下就需自己來。
各色花蜜香料端上,三殿下披着件淡紫色的錦衫,瑪瑙銀扣隨手挽了兩縷垂下的銀髮,束起了衣袖,耐心烹制血飲,等聞到縹緲而起的香甜味,他殘留的睡意一掃而空,愉悅地眯起眼,墨紅的眼睛亮了許多。
杯中的血飲呈現出半透明的淺,三殿下似對自己拼出的新鮮玩意很是滿意,手指摩挲着琉璃杯。
桌上半個巴掌大的小香爐升起一縷線煙,馥郁的香氣融進了黃昏的天色,飄向窗外。
三殿下啜飲着他的早茶,窗外沙啞難聽的烏鴉叫聲打斷了他的悠閑。
羽毛黑亮的紅瞳大烏鴉停到桌上的金色立架上,撲閃着翅膀“咔咔”咳着,像個咯痰的粗人。
三殿下嘴角沉了下去,冷眼看着這掃興的傢伙。
烏鴉總算咳完,清了清嗓子,粗聲粗氣開口:
“白日的趣聞……咳咳,今日咱就從東街說起,東街點心鋪的那個老闆娘,你可還記得?”
三殿下點頭。
“昨日她夫婿養小一事被她知曉,夫婦倆街頭拉扯,將豆腐攤王老闆剛出鍋的熱豆腐當武器,一把抓起……”
一杯早飲將盡,烏鴉總算講完街頭巷尾的那些瑣碎趣事,轉向了白日的早朝。
三殿下靜靜聽着,軍政吏治,也同街頭巷尾的百姓趣聞一樣,他全都只聽不言。若非亡國之危,這些該在位皇帝操心的事,三殿下從不插手,只聽來解乏。
“年底收回北漠十三郡后,皇帝就在盼北漠大捷的功臣沈將軍回京。今日早朝有提,沈將軍車駕已至外埠,算算時間,明早就能到京。”
“沈豐年。”三殿下罕見地出聲打岔,“上次見他,是十八年前……他夫人,程念安,白馬持槍颯爽英姿,亦是一員虎將,風采並不輸沈豐年。”
十八年前,因漠北前線有幽族豢養的異種出沒,三殿下親自至塞外禦敵,順道在沈豐年的駐紮地借住了幾日。
烏鴉是個百事通,補充道:“與沈豐年結為夫妻前,程念安就已是沈家養女,自小長在軍營,跟沈豐年同吃同習,十三歲就上戰場,確實是了不得的人物。”
三殿下卻沉默片刻,淡淡道:“可惜了。”
烏鴉也嘆。
大昭難得的女將,最後卻死於產後虛弱。
“收回漠北,大功勞一件。”短暫的遺憾過後,三殿下揚眉,似打趣般問,“所以程念安給沈豐年留下的,是男孩還是女孩?”
烏鴉神秘兮兮道:“女兒。”
“養大了?”
“養大了,過了年就十七了,尚未婚配。”烏鴉道。
三殿下忽而一笑。
烏鴉能說出這種話,自然是從宮裏聽來的,連沈豐年的女兒有無婚配都打聽了,皇帝的意思很是明了,沈豐年的女兒多半是要進宮為妃了。
“沈豐年還有兒子嗎?”
“有個養子。”烏鴉說,“是沈豐年麾下陣亡副將的遺腹子,一直與沈豐年的女兒養在一處。”
三殿下敏銳道:“多大年歲?”
“據說,今年十四。”
三殿下忽然笑了兩聲:“嗯,那倒不一定能如皇帝的願了。”
正月初十,沈豐年輕車簡行抵京后,是禮部秦尚書接風,前往將軍府的路上,秦尚書簡單談了十日後的鳳凰台封賞典儀。
“封賞用的新衣甲,午後會送到將軍府上,將軍務必要仔細核對,萬不能出差錯。”秦尚書語速不快,謹慎交待着細節,又像是想起什麼似的,壓低聲音問:“沈將軍,令愛可還好?有無水土不服之處?”
濃眉大眼的沈豐年看着他,似乎對他接下來的話很是好奇,帶笑答:“挺好的,華京比漠北溫和多了。”
“那就好。”秦尚書盯着沈豐年的面色,小心道,“今上的意思是,想在典儀上追封平陽將軍,所以,可能要有勞令愛捧着平陽將軍的牌位,與將軍共同到鳳凰台共同面聖,此外,那日是大儀仗,也是皇上第一次見令愛……”
秦尚書的意思是,如果沈將軍的女兒撐不了這場面,禮部也可以另尋禮官幫忙抬着程念安牌位,至於和皇帝見面的事,另行安排也可。
沈豐年聽了,大笑道:“既是拜託她的,我可做不了主。”當即,他腦袋鑽出去衝著後面的車大喊,“元宵!乖元宵!”
車馬停了,一隻白皙的手捲起車簾一角,探出半張少女清麗的臉龐。
“爹,怎麼了?”
“跟子游一起,上前頭來!”
秦尚書從沒見過這種操作,本想攔着,轉念一想,沈豐年的女兒長在軍營,指不定也是個能沙場征戰的虎妞,應該沒那麼多規矩拘束着。
門帘一挑,光線照進來,少女逆着光,彎腰鑽進了車內。
待坐下后,秦尚書才看清這姑娘的臉。
這麼一看,倒是有些出乎意料。
沈豐年的女兒並不“虎”,身量也不高挑,甚至還帶着點文縐縐的書卷氣,模樣算得上清秀,但也不出挑,一雙眼睛生得亮,圓溜溜的,眸中的水光清澈得很,像是個伶俐聰明,心有主意的孩子。
門帘又是一掀,跟着鑽進來一個青蔥少年,竹竿似的,模樣大約十一二歲,異樣的漂亮,一雙眼睛漆黑不見底,臉上沒半點笑,淡淡回看了他一眼,便挨着沈豐年的女兒坐定,彎起嘴角只衝着她笑。
“我女兒,沈元夕。”沈豐年將女兒名字大大方方說出口,語氣還帶着點驕傲,“元宵,這是禮部尚書秦大人,你該稱一聲伯父。”
沈元夕彎起眼睛,燦爛一笑,大大方方直視着秦尚書的眼睛:“秦伯父好。”
“可是正月十五生辰?”聽到這個名字,秦尚書問道。
“正是。”沈豐年爽朗道,“上元佳節。”
“好日子,好生辰。”秦尚書笑指着沈豐年,又道,“將軍好福氣啊!”
沈豐年知他話中含義,敷衍笑過,又拍了拍旁邊少年的肩膀:“對了,還有,這小子,薛子游,是我副將薛越留下的兒子,我義子,從小跟在我身邊長大,姐弟倆關係很好。”
長相有些妖孽的半大小子,不冷不熱問了聲好。
秦尚書心裏一驚,連忙道:“原來如此,是薛將軍的兒子。”
沈豐年神色多了幾分認真:“秦大人,典儀之事,能否將薛越將軍的追封也……”
秦尚書看着這少年,恍然大悟,沈豐年是想讓薛越的這遺腹子也隨他一道登鳳凰台聽封。
尚書道:“我會稟報陛下。”
末了,秦尚書在心裏推算了薛越戰死的年份,少說也有十四五年了,可這孩子卻……
秦尚書不免好奇道:“少年郎,你多大年歲了?”
“十四。”薛子游這孩子明顯是被問多了,面無表情蹦出了兩個字。
沈豐年大笑:“這小子性子慢,個頭也慢,莫急,有的毛頭小子,就得過了十六七歲才長身體……”
見過倆孩子后,秦尚書將正月二十,鳳凰台封賞一事說給他們。
沈元夕沉吟之後,提道:“既如此,何不現在就去鳳凰台演練一番?為避免御前失儀,鳳凰台肯定要提前查探。多大多高,要走幾步,只有見了才好提前安排,不出差錯。”
秦尚書心道,果然還是虎將之女,多少能從這番話里聽出點膽魄在。
“爹也是這麼想的!”沈豐年一拍大腿,樂呵呵應和。
秦尚書忙制止住父女倆的興頭,勸道:“明日,安排的明日!鳳凰台的禮儀圖還在宮裏,明日咱先看了圖,我大概說了,再前去……演練。”
此事就這麼定了。
正事了畢,沈豐年又道:“秦大人,我還有一件私事,想跟你打聽。”
“將軍客氣了,請講。”
“三殿下……就是咱們大昭的那個三殿下,秦尚書知道如何拜訪嗎?是要寫拜帖,還是……”
“啊?”秦尚書沒料到沈豐年會突然提到三殿下,愣了許久,不免好奇,“沈將軍可是有事想請教三殿下?”
“也不是。”沈豐年輕輕拍了拍沈元夕的手,“三殿下於我沈家有恩,元夕能出生,全因三殿下當年善舉,如今回京,我想登門道謝。”
“登門前,需給拜帖。”秦尚書將方法告知,“將軍只要寫明緣由,差人送到東街朱雀巷三王府,將拜帖放在石獅子腳下,再叩三下門,回家等消息就是。”
“只不過……”秦尚書又道,“三殿下素來不喜見人,就是皇上,一年到頭也見不到幾次,三王府更是誰也進不去的,所以登門拜訪恐怕將軍不能如願了。”
“無妨,多謝。”沈豐年抱拳。
下車前,秦尚書似是又想起什麼,囑咐道:“還有,三殿下脾氣有些古怪,依經驗來看,沈將軍最好挑個字寫得漂亮的謄寫拜帖。”
他壓下聲音,湊過來補充道:“聽說,字跡欠佳的拜帖,三殿下瞧了頭疼,會將拜帖退回來,上書兩個大字——再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