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黃昏落在這座四面環山的小鎮,把“溪源”這個名字映了愈發溫柔。星星做時間的眼睛,看着耀眼的白雲隨紅日慢慢聚到“西山”頂,由橙紅色到漫天粉紅,直至消散;看着“西山”的綠衣被染成了黑色。於是夜晚來了——帶着夏天獨有的晚風及溫柔、伴着農家獨有的燈火及溫馨,攜着稻香、攜着蟲鳴。
顧林走在鎮上的公園裏,清幽的丁香味兒伴着晚風,藏進鼻息里若隱若現。顧林深吸着,試圖讓鼻腔里充滿丁香的氣味,卻沒有想像中的滿足感。他有些失落地坐在丁香旁的椅子上,回憶伴着花香湧進腦海,讓顧林彷彿回到了溪源中學,此時正坐在河邊的石板凳上。花香攜着往日的記憶在他的腦海里搖曳,慢慢地,慢慢地捋着時間,捋着從前……
那時候,溪源中學也有着許多丁香,零散的、或是成簇的。顧林仍記得溪源中學裏的小河,以及河邊的丁香,甚至清楚的記得藏着丁香的每一個角落。
順着青竹街,往南走,過了街邊收售銅錢玉佩的小攤,過了賣洋芋粑粑的油炸小店,再過了賣着“散煙”的書店便是個路口,轉進左邊便會看見一座有着三個門洞的牌樓門,暗紅色的琉璃瓦下零散的長着些黑色的干青苔,門楣上是金燦燦的“溪源鎮第一中學”。雖說是個“鎮”級的前綴,但實際上溪源中學的名氣在縣上是很響亮的,其一是教學質量和升學率都僅次於彌山一中;其二則是因為溪源中學伴山而建,環境優美,家長們都樂意自己的孩子到一個空氣清新環境優美的學校讀書,當然,家離溪源太遠的,就另說了。
進了校門,便看見一立獨牆,上邊寫着“學高身正,誠毅篤行”八個大字。往前走,是階梯,近道;往左邊走,是道路,方便車輛行駛的,奇怪的是,第一次進校的學生家長們都會往道路那邊走。順着階梯往上走,左邊是圍牆,右邊是些一年四季常青的樹木花草,再往前是教師公寓以及校務的辦公室,關於它唯一的記憶也只有飯卡的充值了。再往前是個較大的台階,台階的左側是一簇青竹——要說溪源中學最不缺的,那當台階和綠植莫屬。溪源中學說是伴山而建,實際上也就是一座山,一山一學校,倒給學校添了些意境,也給學生添了些樂趣。上了台階再走幾步便是那條小河。顧林在溪源中學時,並不覺得學校里有條河是什麼稀奇的事情,又或者是當時的自己還看不出這其中的美,直到他上了大學后才發現這條小河是多麼的令人喜愛。不,或許他當時也是喜愛的,要不然怎麼每次吃飯都要到小河邊,每次憂傷的時候都要到小河邊呢?之所以不曾察覺,只是因為,當時小河是他生活里的平常,和吃飯睡覺、上課下課一樣平常。只可惜,這裏現在是“溪源公園”,那條小河仍在,只是那河堤上,沿着擺滿了鐵質的柵欄。
一九四二年,溪源中學成立。在孕育了幾代能人後捱過了十年“霧霾”便沒落了;二十世紀基礎末教育整改,開始有了些往日的輝煌;二零一八年,彌山縣升為市級,同年年底,應市委政府及市教育局規劃,溪源中學與彌新中學合併成為“彌山市第六中學”,師生和各種資源都搬到了已經蓋好的坐落於彌山市郊新學校,而原本的溪源中學在歷時兩年後被改造成了公園。校門依舊屹立着,只是門楣上的字已經換成了“溪源公園”,木牌雕刻的“溪源公園”。
一五年顧林初中畢業,暑假收到溪源中學的錄取通知,令顧林感到高興的是發小張天,
初中同班好友騰宇飛也收到了溪源中學的錄取通知。
顧朝武常年在外,陳蘭在家裏做農活較忙,且兩人又都明白讀書的重要性,所以家裏這兩個娃娃不管誰都被早早的送去讀了書,顧衛甚至更早——顧衛大顧林五歲,他被送去讀書那會年齡卡的並不是很嚴,四歲多點點便入了學前班;顧林則是五歲入的學前班。彼時顧林十四歲,打小班上大多都是比他年齡大的,從初中以後更是顯著,有大他一歲的也有大他兩歲甚至三歲的,也有隻比他大幾月的,總之他是最小的。不過嘛,倒也沒人關注這些。
得到溪源中學的錄取通知后,學校便挨村走訪了各村領導,於是各村的喇叭里便扯出了各村領導們的聲音,通知着各家長和自己的孩子商量做不做走讀的打算,以便宿舍的安排。張天和顧林同村,家離溪源中學僅有三公里左右,張天的父母對他比較寵,家裏又有爺爺奶奶做飯,便打算讓他高中走讀,張天自己也樂意,趁機軟磨硬泡得了輛新自行車。朝武在浙江一個發電廠上班,每年只回一兩次家,陳蘭一人在家常常做農活忙得做不了飯,吃飯時間並不固定,有時很早,有時又很晚,最晚的時候晚飯到了晚上十點才吃,極不規律的作息讓顧林叫苦連天——每次暑假回家跟着幹活都要拉上幾天肚子。夫婦兩人和自家老人關係不佳,雖同住一院,但卻是不同的房子,隔着庭院相對着,又因着作息不同,除了過節都是各做各的吃食。也許,連接他們兩代人的,就只是家裏最小輩的顧衛和顧林了。
宇飛和趙松是同一個村的,離溪源中學十多公里,家裏都有摩托,但不放心讓他們騎,再者家裏平時也要用,而自行車來回又累又耗時間,便做了不走讀的打算。於是,顧林、宇飛、趙松三人暑假時約好了一起到學校報到,又聽說學校宿舍是八人一間,三人便商量着開學當天早早的去學校報到。說好了到時候宇飛提前一兩天約一輛他們村裡載客的三輪,頭一天收拾好東西,開學當天早上七點起來,洗漱完后宇飛和趙松坐着載客的三輪,到顧林他們村口接上顧林然後再一起坐着三輪去報道。去的早可以搶佔一個自己心儀的床位——雖然不知道宿舍會怎樣分配,但根據以往經驗他們知道各人的床位是不會分配的,全看先來後到。
第一學期結束後分文理班,在與家人商量以及自己考量后,四人都選了理科。由於這屆學生質量較高且報選理科人數較少,學校經商討后決定本屆理科不分快慢班,作三個平行班級,每班四十人左右。分班以生源地為一級條件,第一學期開學報到順序表作二級條件進行分班,宿舍不做調整。就這樣,第二學期來除走讀的張天外其餘三人都被分到了高一(一)班,宿舍倒是沒變,顧林和其他七人一個宿舍,宇飛趙松和其他六人一個宿舍,好在是隔壁,倒也影響不大。
轉眼新學期已經過去了一周,在經過了第一個學期分班后,學生們雖然對新班級的學生還不甚了解,但對於學校已經很熟悉了。這天中午放學,顧林硬要拉着張天讓他嘗嘗學校食堂的飯菜,理由是三杆子打不着邊的“今天是周五”,又說用他的卡刷就行了。張天拗不過,便去門衛處打了個電話,跟家裏說今天不回去吃飯了,在學校吃。顧林則去拿碗,恰好顧林嫌上學期的碗太小不夠吃,便另買了一個直徑大約二十公分的大瓷碗,用他的話來說:“咱正長身體呢,能吃是福!”好在顧林好動,又是個長不胖的傢伙,要不然到畢業時准成了個圓頭圓腦。
吃完飯後,兩人到河邊洗碗台洗碗,顧林便開始作妖了,張天忙不贏被水撒了個照面,大叫一聲:“日老氣!”撂下碗筷便追攆着說要“殺”了顧林。顧林嬉笑着上躥下跳,這以山作學校的溪源中學倒成了他弔兒郎當的好地方。兩人順着河邊一個追着一個跑着,眼看着快到了學校圍牆,顧林想着戲耍張天,又想着裝一下,朝着河對岸便是一躍,不料失了足,還沒等張天反應過來便落了水。
由於手是往前伸的,落的時候磕在了石頭水泥砌成的河堤上。好在水不深,顧林用手杵着想爬起來,剛要站起來,聽見“咔吧”一聲,顧林便坐在水裏不動了,愣愣地看着着自己的右手,他確信自己的手斷了,奇怪的是他感覺不到疼痛。張天在顧林摔下河后便立馬脫了鞋襪扶着何埂下去了,小心的探着腳到了顧林身旁,見狀以為顧林摔懵了,也沒碰他,說:“摔傻了?看你還裝不?”過了會見他沒反應,又問:“我拉你起來?”說著便要伸手去拉顧林,顧林忙說:“別別,別動,手斷了。”
顧林就這樣住了院,只是往後親朋好友問的時候便支支吾吾的說是打籃球摔的。顧林知道這是大家的關心,也知道人們在關心人的時候總不知道該如何開口,於是只能問諸如“怎麼了”之類的話語,但這多少是讓人有些鬱悶的。張天在旁邊的時候心裏便笑翻了天——他會打個球啊,別說籃球,樣球呢不會。等人一走便笑他:“你會打個球!哈哈哈哈!”然後大笑着跑開了;若是遇了人不走的,還有什麼話要和旁人說的,張天拿捏着顧林人前不發作的心理,便湊過去把手貼在顧林耳朵上,變着音調說:“你會打個球!”然後在旁邊憋着笑直顫,把顧林氣的牙痒痒。
住院的第三天早上,顧林正躺在床上,右手被紗布吊著,左手拿着路遙先生的《平凡的世界》看得熱淚盈眶,想擦眼淚卻忙不急騰出手來。從食堂打飯回來的陳蘭見了此景,以為自家這兒子疼得都哭了,急忙過來安慰,顧林連說著“不疼,不疼”,又不好意思說是看書看得抽鼻子,把臉皮一扔,矯情的說:“媽媽打飯給我吃,我太感動了。”說著又抽了兩下鼻子。陳蘭是個極感性的人,聽了眼眶馬上就紅了,笑着說:“媽媽照顧兒子不是天經地義的嘛。”這倒使得顧林心裏愧疚了。-一房的病友見了這母慈子孝的場景,都笑着說:你家這兒子真孝順。陳蘭也開心的笑了着,眼裏有些淚花。顧林現在倒真的想哭一場了。
陳蘭看著兒子吃完飯後,幫兒子把一次性餐盒扔了,又拿了他的杯子打算幫他接水。顧林見狀說:“媽,我能下床呢,想喝我自己接就是了。”陳蘭笑着說了一句:“是哦,你看我這腦子,暈了。你多走走動動昂,別閑臭了,我縫縫你前晚掙炸線的袖子然後洗洗衣裳褲子。”說著便去收拾顧林昨前天換下的衣服褲子,而後開始縫衣服了。顧林看着媽媽,原本白皙的皮膚已經被時間磨成了黑黃色——他看過父親和母親的結婚照,那會的母親體態豐腴,皮膚白皙,照片上母親穿着潔白的婚紗,圓潤卻不覺胖的臉頰上掛着兩個酒窩,顧林很確信——母親當時的笑一定是真誠且幸福的。算一算,母親今年剛好四十歲了,原本一頭烏黑的長發,如今發梢已然有了枯黃;發間的几絲白色,白的耀眼,刺進了顧林的眼睛裏,母親瘦小的身影慢慢模糊了。顧林清了下嗓,對母親說:
“媽,我下去走走。”
“好,小心點哈。”顧林媽媽縫着衣服沒看他。又想起來什麼,便閑出只手來指着柜子說:“拿了你爸爸寄給你的手機,他用了幾年到處都還好好的,你可別摔壞了。”只是仍舊看着手裏的衣服。
“是啦。”顧林輕聲應着,拿了放在柜子上的諾基亞便往出走了。
陳蘭這才抬起頭來,停了手裏的針線,望向門口,眼裏仍有些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