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2 章 第八章.隱渡7
安東獃獃站在樹旁,心裏不知來由地像是也什麼刺痛着,就那樣目送那兩個人牽着馬失蹤在那片景色中。緊接着光散去了,黑暗中就聽見岩峰聲嘶力竭地喊着爸,又有別的聲音喊着那人的名字。他轉身看着岩峰倒在一邊哭得站不身來,心立刻像被電擊了一樣疼,一邊喊着岩峰一邊急忙想衝上前去,夢卻醒了。
他睜眼看了看身邊的鎮余熟睡的可愛模樣,然後伸了伸頭望着腳那頭的枕頭,楊凝裹着另一床被子睡得也很沉。他抬眼望着空空的窗口,天已經大亮,玻璃上凝了霜,天陰着,不曾落雪。他皺了皺眉一邊裹緊了被子,一邊回憶着夢裏的情景,開始還能想記起點什麼,想着這夢做得奇怪,可孩子發夢囈動了動他便忘得所剩無幾了,只想起今天是除夕得趕去楊凝家吃團圓飯,於是急忙下了床。
11點多,楊凝不甘不願地被安東趕了起來,又抱着孩子拖泥帶水地出了門。路上二人對了好幾遍如何應付楊家人的策略,就像是即將面對一場戰爭一樣。
安東從楊凝的話里了解到,她的父母和很多父母一樣,指望着楊凝能夠給他們帶來榮耀與自信,從而在家族中有最夯實的炫耀和攀比的資本,結果她忤逆了他們的理想。安東對他們而言,是個醜聞,如果不是因為肚子裏的孩子,同時楊凝結婚的事已成定局,他們怎麼都不會接受安東。給安東打電話,也不過是因為上次的不愉快讓他們不得不曲線救國,變換謀略,改善與楊凝的矛盾,並不真的歡迎他去過這個年。
快十二點了,他們進了家,親戚們都到齊了,以她母親鄭家人居多,烏央烏央客廳卧室到處都是人,說說笑笑地聊着閑話。
楊凝剛入門來,安東抱着孩子緊隨一旁,就聽見表哥周正陽聊着自己打算在成都買房的事,話里話外都顯着一種暴發戶似的裝腔作勢。
一邊的表姐劉思琪回頭看了楊凝一眼,笑了笑,沒打招呼,轉頭繼續坐在沙發上嗑着瓜子,說:“誒,正陽,你打算去哪兒度蜜月?”
正陽說:“到時候再說,現在還早呢。”
思琪說:“這些事得早定,婚禮本來就很麻煩,提前安排好了,一結束就直接出發,多利落。”
一邊大姨問:“我覺得還是去馬爾代夫好,我看我們單位吳敏她女兒就是去的馬爾代夫,拍的照片特別美。”
小舅媽說:“馬爾代夫去的人太多了,沒意思。我覺得還是歐洲的那些國家比較浪漫。什麼希臘呀,法國呀……”
大姨搶道:“聽說去歐洲那邊特別貴。”
正陽說:“貴不貴無所謂,主要是好不好玩。”
思琪說:“吆,有錢就是這麼硬氣呢。”
楊凝換了拖鞋,對着大姨問了句:“我媽呢?”
大姨說:“廚房給你爸打下手呢。”
小舅媽笑道:“羊羊,快把孩子抱過來讓舅媽看看。”
安東把孩子遞給舅媽,就聽見對方問:“你們的喜酒什麼時候讓我喝啊?”
安東尷尬地笑着說:“這要問羊羊。”
大姨在一旁怪聲怪氣道:“你有錢辦嗎?”
安東被那話嗆得胸口發悶。
楊凝搶着開了口,說:“我已經跟我媽說了,婚禮不辦,有錢沒錢都不辦。大姨,你管好你自己的事就行了,我們就不用你操心了。”
思琪垮下臉來,道:“你當我媽願意管你的事呢……”
楊凝毫不退讓道:“不願意就閉嘴,我又沒求着你們來說三道四。”
大姨坐不住了,怒道:“誒,我說什麼了,哪惹到你了……”
忙着上菜的姑媽見這情勢不妙,便呵斥道:“都別說了,開飯了,上桌吧。”
說話的當口,楊凝的大舅敲門進屋,道:“誒誒,你們誰下去把車上的東西搬上來。我可沒力氣往這樓上扛,連個電梯都沒有。”
姑媽問:“有多少啊?”
大舅道:“三箱啤酒,兩箱橙子,兩瓶白酒。”
這時楊凝母親從廚房裏出來,道:“你別管了,上桌吃飯吧。”說著又轉頭,對安東道,“你去把東西搬上來。”
楊凝上前攔道:“這麼多人憑什麼讓他去?”
安東一把拉住她,笑笑說:“沒事兒,我去吧。”便跟大舅拿了車鑰匙,跑下樓去。
眾人都上了桌,一邊談笑一邊吃起來。楊凝轉頭看着安東一趟一趟地往家裏搬着東西,回頭再瞟着周圍的人,心裏的火越燒越旺。
不知誰起了頭,非要去踩一踩楊凝的雷,說:“羊羊,你真的不打算辦喜酒嗎?”
楊凝敷衍道:“嗯,不辦。”
旁邊的人接着問:“是因為沒錢嗎?”
楊凝瞪了瞪眼,忍了忍回:“不是。”
對方又問:“那幹嘛不辦啊,女孩子結婚總要穿一次婚紗的。”
楊凝說:“我無所謂。”
說話的當口,安東提着兩盒白酒進屋來。跟着就聽見那邊的舅舅嚷嚷着,“怎麼搞的,少了兩瓶?”
安東小聲說,“箱子是爛的,從底下掉出來了。”
舅舅嘟囔兩句便不再理他。
楊凝喚他過來緊挨着自己坐下,遞上碗筷。安東有些難為情地抹着褲腿,楊凝往下看一眼,就見牛仔褲濕了一大片。
她低聲問:“怎麼搞的?”
安東低語說:“摔壞了兩瓶啤酒,沒事。”
兩人正說著話,而眾人便把矛頭朝他蜂擁而來,徹底不理會楊凝的兇惡。言語中夾雜鋒利的刀片,句句見血,刺痛着楊凝和安東的自尊。
什麼沒錢就不該結什麼婚啊,什麼男人要先立業后成家,然後說超市工作很丟人啊,又是談什麼時候買房買車之類的。來勢洶洶,讓二人實在難以招架。安東一直保持着良好的姿態,一一應對這些親戚們的善意攻擊。楊凝看在眼裏,委屈在心頭。
直到大姨的一席話讓楊凝徹底爆發了。
正陽一邊吃着東西,一邊問安東:“我聽說,你是你們家從人販子那兒買來的?是不是真……”
安東被問得臉通紅,回說:“不……不是。”
接着大姨又說:“他們家可是不得了,他爹媽那事當年都上了報紙的……”
正陽一臉驚訝道:“真的?”“可不。”
安東難受得什麼胃口都沒了,手僵在桌沿邊。此時,就聽見鐺地一聲,一雙筷子打在了楊凝的碗沿兒上,彈到了表弟正陽的臉上,然而落在了地上。
屋內一片死寂。
楊凝站起來,拉起安東道:“去抱孩子。”
安東理解她的暴怒,在這場攻擊中他是最直接的受害者,所以他沒有攔她,只是默默地起了身,去了卧室。
楊凝母親第一個坐不住了,厲聲道:“你幹什麼?”
楊凝回道:“你說我幹什麼?”
母親道:“好好的吃個飯你發什麼脾氣?”
楊凝說:“這是好好的吃飯嗎?從進門到現在,你們這群人不斷用那些勢利下作的話來噁心我們。我不辦婚禮怎麼了?我嫁給安東怎麼了?他沒錢又怎麼樣?我喜歡,我高興。我能忍着跟你們這群人吃飯,也算是慈悲為懷了。”
大姨也坐不住了,起身道:“羊羊,你說誰下作?哪個勢利?我們當長輩的不管說什麼,做什麼,不都是為了你們好啊!有沒得良心。”
楊凝說:“我的良心是用來孝敬有教養懂尊重的人,您配嗎……”
話剛出口,楊凝的母親跨出幾步,上來就給了楊凝一巴掌,啪的一聲震驚四座,四周無人再說話。
安靜片刻,母親說:“你再跟你大姨頂個試試。”
楊凝起了身回頭冷道:“這就當是我給你們道歉了。”然後看也不看身後的安東,只道,“走,回家。”
楊凝的父親一聲震住,道:“你給我坐下。”
楊凝說:“我知道我讓你們失望了。我給不了你們想要的,你們也給不了我想要的。”
楊父道:“今天過年,坐下吃飯。都不準再說什麼!”
楊凝說:“我已經飽了。你們自己吃高興吧!”一語道完,人就出了門。
楊父在門裏又摔又吼着:“高興個屁!有你這樣的女兒,我高興得了嗎?”
楊凝一路哭,安東一路安靜陪着。
到了家,就見老太太孤坐在飯桌前,一邊看着電視裏的節目一邊吃着飯。
安東一面進屋一面道:“不是說去黃婆婆家嗎?”
老太太說:“她妹妹突然跑來把她接去了,我跟去不好。你們咋回來了呢?你爹媽同意嗎?”
楊凝笑着上前,道:“沒關係,他們那邊人多,打個招呼就行了,也不用非要吃那頓飯。主要是東東想回來跟你過年,我也想。”
老太太笑道:“那我去給你們拿筷子。”
看着老人去了廚房,楊凝自言自語道:“這才是家的樣子。”
安東仔細瞅着她眼裏的淚光盡數收斂了才放心地遞給她筷子,打趣說:“你也太沉不住氣了,好歹拿了紅包再回來呀。”
楊凝說:“你說你,他們那麼過分,你怎麼就能一個屁不放。”
安東道:“那都可是你家的人,我敢跟他們計較嗎?這個社會就這趨勢都現實,他們也沒什麼錯。再說了,總歸是為了你好,只是有點俗而已……你是什麼時候變得那麼清高的。”
楊凝說:“我以前很現實嗎?”
安東自語道:“也對。你要現實就不會把孩子生下來了了。”
話正聊着岩峰的電話就打來了,本以為這個電話會讓這漫着惡臭的年味兒變得不那麼令人沮喪,而岩峰卻在電話里靜了好半天,安東急得白斥了他兩句才聽見人在電話里沉着氣兒,說父親走了。
安東一下被凍住了,也說不上什麼安慰的話,就聽着岩峰在電話里一直哭,哭得他的心都碎成了沙子,被卷在大風裏翻江倒海。本想忍着倔強給予岩峰貼心的安慰,他卻最終沒能忍住就躲進了房間裏,也跟着哭了一場。
這邊的窗內悲傷泛濫成災,那邊樓下的巷子裏孩子尖細的歡鬧聲,鞭炮聲,電視裏主持人的說話聲,一切如舊,整個世界依然雜裹着一種迫切的心情迎接又一個太平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