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袁府夜話
藉著樹影掩飾,馬銳貓腰閃到茅屋后牆,屋裏悄無聲息看來無人居住,他摘下頭上的氈帽,從裏面掏出一條黑布蒙住口鼻,重又把氈帽扣回腦袋上繫緊,收拾停當後繼續向南潛行,出了樹林又是一片花叢,成百上千株花樹有高有矮、有叢有獨、有直有斜、有聚有散,大多已經枝葉凋零,只有數十株秋冬牡丹依然迎風綻放,空氣中瀰漫著淡淡花香,花叢正中一座八角小亭,此時月色全無,卻看不清亭匾上寫的什麼字。
馬銳從花叢間露出腦袋,東西兩面只有幾間瓦房,黑燈瞎火的毫無動靜,南邊不遠就是從院牆外看到的假山,此時離得近了,約莫能聽到水聲潺潺,想必是山泉之類的活水,馬銳正想摸到假上山俯瞰全園,剛走了兩步就聽到左前方的花叢中似乎有些動靜。
馬銳停下腳步,調勻呼吸凝神聽了聽,依稀像是衣帛摩擦發出的響聲,離得太遠聽不清楚,微微抬頭只見那片花叢微微晃動,卻不知道下面是人還是動物。
馬銳略一猶豫,決定摸過去看看,他慢慢趴倒,雙肘和膝蓋發力,匍匐着從花樹間的縫隙中向響聲來處爬去,爬出沒多遠,那聲音越發清晰起來,間中夾雜着輕重不一的喘息,馬銳頓時省過來,原來是一男一女在裏面溝通感情。
“我靠,這大冷的天也不怕凍出病來!”馬銳暗暗朝這對狗男女翹起大拇指,既然在這幕天席地里野合,想必不是什麼正經路數,不過馬銳並不太乎他們的關係是否正常。只是很慶幸自己剛才的決定,這麼大一片園子,光走就要走上大半天的,何況要從裏面找個大活人出來,眼前便是兩個現成地導遊,馬銳微微一笑,直爬到那對狗男女身後幾步遠的地方才停了下來,那兩人正在情濃之際。馬銳的衣服掛到花枝發出的輕微響動也沒引起他們的注意。
馬銳反手拔出插在後腰上的尖刀,伸到前面輕輕撥開擋住視線的花枝,黑暗中只看到兩個人影一上一下疊在一起,馬銳很猥瑣地看了半天也沒看清上面的人是男是女,人影起伏之間,身側花枝顫動地幅度越來越大,兩個人的呼吸聲也越來越急促,不一會的功夫。上面那人“嗬嗬”低吼了兩聲--原來是個男的,趴到女人身上不動了,女人說了兩句話,那男人低聲應了一句,直起身來環視四周。把褪到腳上的褲子提了起來,正系腰帶時忽聽旁邊花枝響動,還沒回過頭來就覺得後頸巨痛,眼前一黑栽倒在地,那女人正拿了一塊絲帕擦拭下身污穢。見男人忽然倒地。還沒叫出聲來就被一隻大手捂住了嘴巴。
馬銳把左手中的尖刀橫擱在女人頸下,低聲恐嚇道:“敢出聲就捅死你!”女人驚恐萬分地連連搖頭。
馬銳無聲地笑了笑,緩緩鬆開堵着她嘴巴的右手,壓低了嗓音問道:“你是什麼人,叫什麼名字?”
“俺。。。俺姓張,是、是府里的丫環。”女人聲音顫抖,淚水在眼眶中打着轉。話裏帶着明顯地河南口音。
“丫環?”馬銳伸手捏住她的衣襟搓了搓。入手柔滑,像是絲綢之類的料子。貼近她臉龐仔細看了看,一股香水味直鑽鼻子,皮膚白晰細膩,相貌倒還端正,只是年齡大了些,約莫三十上下的樣子。
“養壽園有這麼老的丫環么?你平時是做什麼地?”馬銳惡狠狠地問道,只是臉上的黑布遮住了他無比猙獰的面目,未免有些美中不足。
“洗、洗衣裳,燒、燒火。。。”女人終於控制不住情緒,低聲啜泣起來,眼淚流了滿臉。
馬銳一把拉起她的左手,那女人不知道他想幹什麼,下意識地往回一奪,馬銳說了聲“別動”,細細地摸了摸她的左手,指肚和虎口一點老皮都沒有,五根手指上倒戴了三個戒指。
“好闊氣地丫環!”馬銳哼了一聲,貼近她地耳朵冷冰冰地說:“不說實話是吧,爺給你放點血!”持刀的左手隨即加了些力氣。那“丫環”嚇得上身往後一仰,卻躲不開馬銳手中的尖刀,她艱難地咽了口唾沫,“別殺俺,俺說實話、俺說實話!俺真的姓張,是、是府里的姨太太。”
“我靠!”馬銳反倒被她的話嚇了一跳,“姨太太,誰的姨太太,袁世凱還是他兒子地?”
“是、是老爺地。。
啊哈!馬銳差點笑出聲來,袁世凱的小老婆給他戴綠帽?這事兒要傳揚出去,估計等不到自己動手老袁先就氣得嗝屁了,不過想想那老不死地連背信棄誓復辟帝制的事兒都做得出來,這點肚量想必是有的,嗯嗯,還得老子辛苦一趟。
“這、這位爺,俺求求你,放過俺們吧,這些首飾都給你,不夠的話俺房裏還有銀子。”張氏哆嗦着褪下兩隻手上的戒指,塞到馬銳手裏,又伸手去耳朵上摘耳環。
“爺看不上這些零碎,你老老實實地說,袁世凱,住、在、哪、里?”
“養壽堂,就在園子中間,最寬敞的那幢就是,門口有兩塊大石頭。。。”張氏說話的語氣不再那麼結巴,眼前這個匪人的問話表明他不是沖他們兩個人而來,她偷偷瞅了一眼仰卧在地的男人,黑乎乎地看不清他是死是活,她嫁入袁門十幾年,因為不能生養,按袁家的規矩只能稱為“姑娘”而不是姨太太,雖然袁世凱對她寵愛之極,破例賜她姨太太待遇,可膝下無人使得她終日裏寂寞難耐,終於做出了紅杏出牆的醜事,萬沒想到一時歡娛竟招來如此禍患。
“夠了,”馬銳打斷她的話。隨口問道,“他是誰?”他指了指躺在地上毫無知覺的男人,張氏順着他地手指方向轉過頭去,“劉四,府上的。。。花匠,他、他死。。
不等女人一句話說完,馬銳倒轉刀柄砸在她的頸側,鄙夷地撇了撇嘴。“現下還沒死,過一會就難說嘍。”如果不出意外的話,天亮后袁世凱的死訊便會驚動全園乃至地方官府,等袁家人找到這裏,看到這對男女衣衫不整地躺在花叢中,身上還有交歡過的痕迹,不難想像他們會受到何種待遇,至於這對姦夫婦是被浸豬籠還是騎木馬。馬銳卻沒機會欣賞了。
馬銳扯出他們的腰帶,把一對昏迷不醒的野鴛鴦綁得嚴嚴實實,連嘴巴也塞了起來,爬到假山上向南眺望,園子南端與假山相對地位置是一大片水光。也不知是天然湖泊還是人工挖成,山湖之間的空曠處是一大片建築群,錯落有致中盡顯壯觀優雅,一灣碧水、數孔虹橋,亭台樓閣間樹影婆娑、竹林滴翠、曲徑通幽、朱欄半隱。整座花園呈現出一種清幽恬靜的美感。確是個修心養性、頤養天年的好所在。
這***倒真會享福,滿懷艷羨地咒了一句,馬銳仔細地在樓閣之間尋找張氏所說的養壽堂,很容易就發現了目標:放眼整座園子,只有位於正中的一幢格外軒敞的廳堂還亮着***,廳堂周圍環以寬闊地圍廊,廊下每隔幾步就站着一個背槍挑燈的家丁。雖然從馬銳現在所處的方位看不到張氏所說的兩塊巨石。卻也能猜到那裏應該就是老袁起居辦公的養壽堂。
馬銳大致判斷了一下路徑,溜下假山。藉著一幢幢房屋地陰影潛到了距養壽堂不遠的閣樓下,他抬頭看看屋頂的佈局,緊了緊腰帶,順着廊下的石柱攀到檐下,雙手扣住飛檐翻上了閣樓,輕如狸貓般地在屋頂上彎腰踮腳而行,東拐西繞地越過連成一片的幾間樓宇,爬上養壽堂西側地陪房后,馬銳俯下身子,像四腳蛇一樣貼在脊瓦上,慢慢地爬到了正廳西牆山頭地陰影中。
西山頭上有一孔用來採光的玻璃窗,馬銳後背貼牆慢慢站起身來,眯起右眼偏頭向窗子裏望去,西牆裏面是一處偏廳,用紅木搭成的八寶格柵將之與正廳隔開,格柵上面擺着各玉器古玩,透過格柵間的空隙,可以看到被幾十枝黃銅燭台照得明如白晝的正廳,中堂下擺着一張紫檀軟榻,一個身材肥胖的青袍老者頭西腳東地側卧於塌上,從馬銳的角度只能看到他地頭頂,半邊頭皮颳得泛青,一條灰白相間地辮子從頸上垂到胸前,軟榻前是兩排紅木太師椅,東側上首的椅子上坐着兩個人,其中一個穿着西裝,唇上留着短須,三十左右地年紀,另一個約莫二十上下,面相白凈,嘴巴一張一合地正在說著話。
馬銳收回眼神,伸手扣住木製窗框輕輕往外一扳,窗戶紋絲不動,仔細看時,原來窗戶正中有條橫軸穿在兩側窗欞上,伸手摸到窗戶下沿,微一用力,窗框發出“吱”的一聲輕響,向內微微傾斜,說話聲登時傳了出來:“。。。青幫的事,兒子也是一時好玩,想到那些江湖幫派中盡多英雄豪傑,便想結交幾個以助父親大人臂力,至於老頭子什麼的稱呼,只是青幫中一種輩分,父親大人不喜,兒子改日就辭了它去。”
“那倒不用,江湖人與廟堂之間行事多有不同,你既然淌了這趟混水,半途退出總不是道理,只是以後需時時提防,免得弄得尾大不掉,失了先機。”老者嗓音低沉,語氣緩慢中不失威嚴,帶着淡淡的河南鄉音,袁世凱,就是他!馬銳心中大喊了一聲,只覺得心跳也驟然加快起來,握着尖刀的左手掌心全是汗水,可惜角度太正,看不到這竊國奸雄的相貌如何,只聽袁世凱繼續教訓兒子:
“你自幼聰明過人,作詩、填詞、寫文章樣樣來得,字也寫得不錯,比你大哥強出許多,只是被你大媽平素里驕縱慣了,身上的臭毛病太多了些,最近還吃着鴉片么?”袁世凱說到後來,已帶着幾分怒氣。
“回父親大人的話,大煙是已經戒了的。最近也不怎麼耍錢了,每日裏跟着大哥學着做事呢。”年輕人恭恭敬敬地答道。
“哼,姑且信你說地,鴉片於國於民害處不淺,戒了最好,免得人家說我袁慰亭屢次上折禁煙,禁來禁去,禁了直隸省的煙卻禁不了家裏的。倒惹得天下人笑話。”頓了一頓接著說道:“你年紀尚輕,有些話本來不該說,只是你也太胡鬧了些,養些外室倒也罷了,居然還妝扮起來唱什麼戲文,成何體統!若不是看你平日裏做事倒也有些主意,早就一頓鞭子打了出去,以後給我仔細着!”
“是。兒子謹記父親大人教誨。”
“哼,就怕你今夜聽了明晨就忘,回去歇了吧,克定留下。”袁世凱翻身坐起,那短須中年趕緊上前扶起。順手端起旁邊方几上的茶杯,伸指觸了觸杯壁才遞了過去,袁世凱接過來抿了一口,馬銳看得暗自發笑,老袁在自個兒家裏還搞端茶送客這一套。卻不知道袁世凱已經教訓了兒子好一會。早就口乾舌燥了。
等袁克文告退出了正廳,袁世凱斜倚在紅緞軟墩上對其長子克定說道:“今日見了幾個故交好友,倒沒顧上問你京城之行,孝達公(張之洞)的府上去過了么?”
“回父親大人的話,兒子按您的吩咐拜祭了孝達公,聽權世叔說月內便要丁憂出缺,扶棺回南皮擇日安葬。便送了兩萬銀的喪儀。”
“嗯。兩萬銀子少了些,孝達公在湖廣任上修鐵路辦工廠。臨老卻落得家不增一畝銀不足千兩,改日差人再送一萬過去。”
“父親大人所言極是,孝達公一生忠君體國,兒子也是極佩服地,明天就把這事辦了。”袁克定應了一聲,從一旁的炭爐上提起茶壺為袁世凱續了杯熱茶,袁府的規矩極嚴,袁世凱接人待事時一應下人都要迴避。
“忠君體國,嘿嘿,那倒未必。”袁世凱接過茶杯,放到唇下嗅了嗅茶香卻不就飲,“庚子年前,他對朝廷忠心或許是真,可拳民作亂時,他不去鎮壓自己眼皮底下的自立軍,卻派了張權、錢恂等人赴日活動,又是買槍買炮又是請軍事專家,如此厲兵秣馬難道只為剿匪禦侮?錢恂對日人宇都宮太郎說了什麼話?總督大人有言,天子蒙塵既久,清國處無政府之際,不得已,欲聯合南部二三總督於南京成立一政府,這也稱得上忠君體國?若非隨張權等人出使日本得開心智,那黃軫黃克強(黃興)焉有今日同盟會之首領位置?哼哼,這些隱情卻瞞不過我的耳目!”
袁世凱擺手卡住張口欲言的袁克定,“孝達公已逝,再言過其非實為不敬,何況他遠有向朝廷舉薦為父之恩,近有力保我一家周全之德,日後若有機緣總要幫襯他的後人一些,今日有些乏了,多說了幾句,你且聽着,莫到外間胡亂說去,只記住凡事不可少了謹慎二字。”袁克定連連稱諾。
“此次進京見到莫先生了么,他有沒有說過什麼時候動身到陝甘去?”
“見到了,莫理循先生說年後就要啟程,他托兒子勸您莫以一時沉浮為念,此時韜光養晦正為他日重掌朝綱作埋伏,他還說道,要請英國報界的朋友幫您造些聲勢,以便延請西方各國政府支持您復出。”
“不可,”袁世凱緩緩搖頭,“醇親王初掌攝政大權,鋒芒正健,可他不思如何強國富民,只全力打壓削弱我北洋一系--郵傳部尚書兼參予政務大臣陳璧陳玉蒼開革留京永不敘用,徐卜五(徐世昌)接了他地位子卻丟了東三省總督;學政大臣嚴修嚴范孫被逼乞休,民政部侍郎趙秉鈞致休,我北洋一系掌握的學政、警權便落入了他皇族親貴手中,端方又接替了直隸總督的位子,此消彼長之際,與他爭鋒頗為不智,且隨着那黃毛小兒去吧,過得一年半載,朝中能臣被他罷得差不多了,國窮民困之際,方是我袁家東山再起之機,只可惜那些產業了,灤州官礦、啟新洋灰、羅山銀礦、豫新紗廠,只怕等不到那時便被那些旗人爺們兒折騰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