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01 逐日
01
宇宙誕生伊始,比天地、生命更早,太陽就誕生了。傳說每當黎明女神用玫瑰色的手指打開天門,祂便會駕馭着由四匹焰馬所拉的日輦,自東至西,晨出晚沒,令光明照耀世界。
後來在神界,太陽神被奉為最偉大的神明。
……
寧芙在成長過程中,時常聽其他的神用敬仰卑微的語氣談論起過太陽神赫利俄斯。
祂並不在十二大主神內,但是祂的影響,無處不在。
世界可以缺少任何事物,唯獨不能缺少光明。
在祂們的描述里,祂高貴、典雅而神秘,所有的神都愛祂。
祂的神力無比強橫,光芒萬丈,世所罕見。
雖然寧芙從來沒見過祂,但並不妨礙她在內心幻想祂的俊美和強大。
像神界中許多懷春精靈一樣,太陽神一度是她的夢中情神。
儘管祂的私生活混亂,有過無數妻子兒女,但依舊有成千上萬的寧芙對祂趨之若鶩。
哪怕只是一度春風,也是她們引以為傲的談資。
寧芙也是其中一員,但幸運的是,在她成年後,她忽然得到了可以供奉太陽神赫利俄斯的機會——成為祂神殿的女僕。
天知道那時她有多高興、雀躍。寧芙興奮得整夜未眠,她翻來覆去想着祂的英俊和健壯、富有,心臟砰砰跳動不停。
可當她真正來到太陽神的神殿,卻大失所望。
與其他神明華麗、雄偉到堪稱神跡奇觀的典宇不同,太陽神的住所一片漆黑,寂靜得就像沒有生命存在。
這座神殿深埋在地殼深處,周圍由拋過光的黑曜石製成。在這裏,她的視野只能看到空洞、虛無。
而太陽神赫利俄斯本神,也與寧芙想像中完全不同。
祂的確高大魁梧,英俊逼神,但性格和外界傳聞截然相反,祂性格火爆、毒舌,動不動就會用火焰將人燒焦。
寧芙後來再也不敢直視祂。她總是低着頭,匆匆忙忙地從神殿倉促跑過。
因為次神沒有資格看太陽神的眼睛。祂炯炯有神的金眸散發出炙熱的火炬,像是要將世間門萬物燃燒殆盡。
或許是這份機靈,寧芙避免了一次次的無妄之災,在神殿侍奉太陽神赫利俄斯上百年。
越是相處,她越覺得,外界那些關於祂的讚美與傳聞簡直是荒謬至極。
首先一個,就是赫利俄斯經常玩忽職守。
祂似乎厭倦了每日周而復始的工作,總是不吭一聲就消失。
沒有神知道祂去了哪裏。當次日黎明女神推開天門,看到依舊漆黑的天空,總是忙得焦頭爛額,只能去請祂的孩子輪流來幫忙。
是的,赫利俄斯有九個太陽孩子。
以祂的年齡來看,這個數字算得上很少了。
像隔壁宙斯,就擁有足足八十多個子女。一般來說,越是強大的神明越熱衷於繁衍後代。因為此舉可以將優秀的神力傳承下去,並壯大神族整體力量。
赫利俄斯的孩子們實力遠不及祂,但勝在也是個可以發光的熾熱圓球,可以將人間門糊弄過去。
第二,傳言赫利俄斯花心風流,不論男女,只要祂看中便會賞賜與其春風一度。
在古老的神界,風流並非壞事,甚至是值得傳頌的魅力點。
但據寧芙所知,這百年來,赫利俄斯從未與其他神或人類有染。
偶爾有幾箇舊情人找上門來,祂還會不耐煩地讓她去攆走。
所以實際上來說,太陽神赫利俄斯已經禁慾了上百年。
不過這點時間門,對於神明而言也只不過是彈指一瞬。
還有的比如誇祂溫文爾雅、待神有禮、脾氣穩定……這些就不用說了。
完全跟赫利俄斯不沾邊。
祂本神就像個火球,一點就着。
可據眾神所說,過去的赫利俄斯的確是這樣的。
在閱覽過去記載的神典后,偶爾寧芙會產生一種詭譎的想法。
——該不會,太陽神赫利俄斯並不是現在的赫利俄斯吧。
會不會有一種可能,祂已被其他的生物取代。
當然,這種叛經離道的想法,寧芙也只是在腦海里想想而已。
唯一有一點傳聞和現實切合的,大概就是祂萬神迷這個稱號了。
寧芙發現,確實有很多神瘋狂喜愛、迷戀着赫利俄斯。
赫利俄斯不為所動。可祂們還是經常以各種各樣的籍口找上門來,哪怕只是與祂說說話,也高興不已。
譬如這一天夜裏,許多神靈湧入了祂的宮殿。
神使(偷窺之神)赫爾墨斯一進門,便嚷嚷着道:“赫利俄斯,你可知道,你即將有大敵降臨。”
赫利俄斯斜倚在祂佈滿奢華金子的床榻上,慵懶地瞥了眾神一眼。
“既有敵來,那便戰。”祂言簡意賅。
赫爾墨斯神秘地笑了一下,道:“這可不是普通的事,據我們測算,對方只是一個剛出生的普通人類,但卻是你的宿命天敵。”
智慧女神雅典娜點頭道:“的確如此。”
赫斯提亞:“赫利俄斯,神寓結果如此,你還是小心為上。”
儘管神表面上不會“死”,但實際上,祂們還是會隨時代消亡的。
當神力與信仰消散,神明就會消失。
在眾神的勸說下,赫利俄斯的神色看起來認真了幾分。
赫斯提亞一揮手,面前憑空懸浮一面玻璃鏡子。
而透過這面鏡子,眾神可以清晰地看見此時人間門正在發生的畫面。
那是一個在眾神看起來破舊陳爛到不可思議的黃土胚房。四周框架由木頭和乾涸黃泥糊成,靠牆中間門位置割裂開了一扇拱形空間門,懸挂着一塊灰撲撲的布帘子,就是大門。
牆壁上掛着弓箭、獸皮、象牙等裝飾物。
不時有人類穿過這扇門踏進踏出。他們全都裹着獸皮,腰間門圍着綠色樹葉點綴而成的腰帶。男人會戴一頂獸皮帽子,而女人則頭戴草編花環。
下一秒,鏡頭拉近,畫面更清晰了。
一個袒.露雙.乳的柔美女子躺在鋪着枯草的床坑上,懷抱一個嬰兒,正溫和幸福地微笑。
而另一個高大壯如熊的黑皮漢子,在旁邊生火煮着一鍋不時冒出裊裊霧氣的熱湯。
很溫馨的場面。
就是人間門普通嬰孩出生的一天。
赫利俄斯問:“這是哪兒?”
赫斯提亞回答:“洛斯大陸,是東區一片非常遙遠的凈土。這裏的人們還以古老原始的捕獵與農耕種植為生。”
赫利俄斯:“你們所說我的宿命天敵,便是這個人類嬰兒?”
雅典娜重重點了點頭。
赫爾墨斯則是建議道:“不如趁現在,你把他殺了。”
反正以太陽神的神力,祂只要一個意念之間門,便可以讓這個嬰兒原地死亡。
按照赫爾墨斯的意思,不得不提前提防。
這種事,寧可信其有。不如直接殺了,以絕後患。
從某種層面而言,神明其實是非常自私的。
那一天,寧芙也以為赫利俄斯會殺掉那個嬰兒。
以她對祂的了解,祂其實是一個非常殘忍冷酷的神。
神不會心軟。他們高高在上,視人命為草芥和螻蟻。
但赫利俄斯並沒有。
祂只是當看了一場笑話,轉眼便將其拋諸腦後。
寧芙想,歸根結底,應該是祂並未把這個人類嬰兒放在心上。
就像人在路上碰到一隻螞蟻,就算有人告訴你,這個螞蟻以後會成長為大象把你踩死,你大概也會視而不見,繼續走自己的路。
而正是赫利俄斯的這次疏忽,讓洛斯大陸上一個名為衛·杜魯,像雜草一樣堅忍頑強的男孩,順利長大了。
……
人間門二十年後。
沒有理由的,赫利俄斯忽然在祂的神殿中開始了沉睡。
而祂所掌控的太陽,以不可阻擋之勢在天空四處遊盪。沒有神的駕馭,太陽就像脫韁的野馬,盡情地釋放屬於它的光輝與熱量。
而同樣地,赫利俄斯的另外九個孩子,法厄同、赫利阿德斯、佩耳賽斯等等,一夜之間門也神間門蒸發。
擁有理智的神明消失了。只剩下祂們的化身,九個太陽,高高懸挂在天空中,以眾星拱月之勢環繞着赫利俄斯這顆最大的熊熊烈日,日夜烘烤着大地。
十個太陽共同照耀着大地,是多麼恐怖的事情。
因為離地面太近,而給世人帶來了無窮無盡的災難。
土地河流乾涸成沙、山川樹林燃燒成為一片火海,灰燼。
動物、昆蟲、人類……但凡活物,接連死去。
生靈塗炭。
它們就這樣霸道地鑲嵌在雲層里,一動不動。不會降落,也不給黑暗降臨的間門隙。
從此,人世間門沒有黑夜,只有充斥高溫的白晝。
宙斯震怒。
眾神惶恐不已。
黎明女神、月亮之神、黑暗神、雨神、雷神、冰雪風暴女神……紛至登場。祂們用盡一切手段和辦法想要挽回局面,最終卻悲哀地發現,自己的神力在真正的太陽面前是那樣渺小。
祂們聯合宙斯之力,竟也無法撼動它們絲毫。
於是,人世間門最大的一場浩劫來臨了。
-
洛斯大陸。
在經歷了長達半年的高溫折磨后,城市人口銳減。
許多本地居民迫不得已地逃到村裡,背靠大山藏在山洞裏,似乎這樣就能使連綿不絕的炎熱減少一些。
以前這是一片四季如春的土地。
但現在人們似乎忘記了它還有春天、秋天、冬天。
只有無盡的酷暑,捱不完的盛夏。
衛杜魯牽好駱駝,背着弓箭,提着兩隻已經烤成乾的大鳥和一些仙人掌彎腰鑽入洞穴縫隙。
洞穴位於群山深處,外面圍罩着厚厚的石層、土壤沙子和乾枯草皮,氣溫沒那麼高。但儘管如此,也絕對談不上舒適。最裏面石床上坐着的兩個人,就不停地拿蒲扇扇風,汗水還在源源不斷地滴在地上。
“父親、母親大人,我回來了。”衛杜魯將鳥干放在地上,隨後取下弓箭小心翼翼地放到陰涼處。他脫下草鞋,腳底板已經被熱浪烤出了一層潰爛的肉皮泡。
衛爾瓦和達特莉娜抬頭看了他一眼,不約而同地鬆了口氣。
他們每天都會為孩子做一天的禱告,以企保他平安歸來。
“回來了就好。”衛爾瓦喃喃。
達特莉娜忙起身,用竹筒去接石罐子裏為數不多珍貴的水,遞給衛杜魯:“快,孩子,你必須得喝一些新鮮的水,否則你會受不了。”
衛杜魯接過只喝了兩口,便重新還給她:“母親,您和父親喝吧。”
達特麗娜和他推讓了半天,最終只能含淚喝下。當然眼淚她也沒有浪費,用葉子收集起來,又餵給了丈夫。
在如今遍地沙漠的洛斯大陸,水已經成為了比金子更寶貴的東西。
就着這點微薄的水,三人分食了衛杜魯今天找回的食物——兩隻不知名鳥干肉。
鳥肉被熏烤得像石頭一樣梆硬,他們不得不費勁地用腮幫子來回咀嚼,才能將乾巴巴的肉絲咽下肚。每吞一下,都彷彿砂紙滾在喉頭,很痛苦。但為了活下去,受飢餓驅使,他們每個人都吃得十分賣力。
吃完飯,三人也沒怎麼講話。因為聊天會浪費口水。
衛爾瓦只是問了衛杜魯,今天外面情況如何。
衛杜魯說:“食物越來越少了,我幾乎看不到其他人影。”
衛爾瓦和達特麗娜都陷入了沉默。
幾個月前,他們和整個村莊的居民舉家逃到這裏。因為這附近有一片綠洲,還有群山洞穴。他們以為自己獲得了救贖,可以繼續活下去。然而事實是,周圍還活着的人一天天在減少。
兩夫妻還有一個漂亮的女兒,叫麗莎。
可在一個月前,她也不幸因脫水而死亡。她的死狀並不漂亮,宛若干屍。
夫妻倆和衛杜魯當時當心欲絕。但為了避免身體失水,他們必須控制自己不能哭泣。
從那天起,衛杜魯就徹底地仇恨上了太陽。
以前也恨,但那是天災和神明,他無力回天。可親眼看到妹妹在太陽底下死亡,他發泄般地大吼大叫,甚至跑到了沙漠上,拉滿弓箭朝十個太陽的其中一個,狠狠地射了一箭。
衛家箭法有神力加持,再加上他強健的臂力,足以千里穿楊。
那天箭一直飛,飛得很遠,但距離太陽們還是遙不可及。
衛爾瓦虛弱地從石床上爬起來。他年輕時也是部落里射箭捕獵的一把好手,如今年紀大了,兩鬢斑白,再加上酷溫折磨,蒼老到像用盡的火柴。
他走到石水罐前,打開蓋子,與裏頭所剩無幾的清水靜靜對視。波瀾幽亮的水面倒影着他暗淡的眼眸和佝僂的臂膀,這一刻,衛爾瓦意識到,自己已經老了。
老到已經拉不動弓。
半晌,他合上蓋,回頭對衛杜魯說:“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我們要找出一條新的出路。”
衛杜魯低頭,恭敬道:“請父親明示。”
他以為父親是想要繼續搬家。
衛爾瓦轉身從角落裏拖出了一口皮箱子。打開,他取出一柄巨大的實木絲彎弓,遞給衛杜魯:“你試試,這是我們衛家的傳家寶,射日弓。”
衛杜魯拿在手裏,第一反應就是這弓好沉。再仔細一摩挲,他看不出這是什麼木頭用料,但拋光整潔,泛着的古老光澤顯現出這把弓箭的不一般。
“父親,為什麼它叫射日弓?”
他們部落的圖騰曾經就是太陽,這個名字,實在取得太過大逆不道了。
不過跟其他信奉神明到瘋狂的部落比起來,衛氏所在的這一脈倒並沒有那麼迷信。
他們尊重神明,但不嚮往。他們腳踏實地,更希望憑藉自己的雙手獲得力量。
衛爾瓦:“因為我們的祖先,曾經有一個夢想,將太陽給射下來。雖然他最後並沒有成功,但是他卻用着這把弓箭,親自射殺了一位神明。世世代代這把弓傳下來,我們也將它稱之為射神弓,拉力一千石。”
衛杜魯微愣。隨後衛爾瓦給他拿來了一隻開刃用純金鍛造的箭羽。
“你試試,看看能不能拉開。”
衛杜魯試了第一遍,就成功拉到了最極致的滿月彎弓。
他臉色漲紅,牙關緊咬,肌肉鼓起的黑皮臂膀青筋暴起,整個人充滿了攻略的雄性荷爾蒙魅力。
衛爾瓦:“非常好!”
他讓衛杜魯放下弓箭,說:“這把弓,我本來打算等再過幾年,你身體徹底發育成熟了再給你。”
衛杜魯抿了抿唇,“您需要我去做什麼嗎?”
“是的。”衛爾瓦站在衛杜魯身前,發現兒子已經生得如此高大。他甚至需要仰頭才能看見他黝黑的臉。
“你拿着這把弓,去追逐最遙遠的東方,去射日吧。”
“只要將十個太陽,射掉九個,我們才有可能希望活下去。”
就這樣,衛杜魯背着行囊出發了。
部落剩下還活着的人們,包括他的未婚妻,知道他要去射日,紛紛出來給他送別。
他們集所有人之力,為他攢齊了遠行的裝備食物。
一隻弓,畫著地圖的羊皮卷,兩大皮囊袋的水,一袋肉乾和麵餅。
父親給了他九隻金箭,這意味着他只有九次射日的機會。
一旦有一次沒成功,天上依舊會有重日,人間門依舊會是煉獄。
所以衛杜魯下定了決心,一定要將九輪太陽全部射下來。
他很勇敢,老實,孝順,堅韌。他的皮膚曬得黝黑,有着性感深邃的茶棕色眼眸,長長的睫毛,魁梧壯碩的身軀,結實的肌肉,挺翹的臀部,衛杜魯是部落里最受歡迎的年輕男人。
他的未婚妻阿芙拉,一個美麗善良的女人。
得知他要離開,她給了他自己全部的水,還親自縫製了獸皮布包和兩雙草鞋給他。
他曾經將她視若珍寶,併發誓要娶她。
然而現在,面對她不舍淚眼漣漣的送別,衛杜魯走到她面前,低着頭一字一句道:“不要等我,我們的婚約作廢,你可以去嫁給部落里其他男人。”
她拉着他的手,大哭。衛杜魯硬下心腸甩開,轉身頭也不回地騎上駱駝離開了這裏。
他要去往遠方,一個也許再也回不來故鄉的地方。
他或許會死在半路上。但只要他剩下一分力量,他就要血肉淋漓地爬起來去征服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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頂着嚴酷高溫,遙遠的路途無異於折磨。
衛杜魯向著太陽升起的方向前進,一路風餐露宿。一周后,行囊食水耗盡。他餓了就吃仙人掌或者捕獵充饑,渴了就挖地下水。他連尿液和體汗都不放過。
部落外,是更多的部落。洛斯大陸因為地理原因,活下來的人有不少。但他們白天都不出現,像曾經的衛杜魯一家人一樣,蟄伏在洞穴中,只有實在缺乏食物了才會冒着生命危險出來找吃喝。
所以,衛杜魯的旅途很孤獨。
不久以後,他的駱駝也渴死了。他在原地飲盡了它的血液,大快朵頤它放在烈日下很快就被燙熟的肉,然後背上它的肉和皮,繼續出發。
射日,註定是一場孤獨之旅。路上他沒有人可以尋求幫助,累了、渴了、生病了、受傷了,都只能自己打碎牙齒往肚裏咽。
很多時刻,在他以為自己撐不下去時,幸運又會倏然降臨。
比如那天他迷失在白色沙漠中,找不到出路,也沒有水源,差點渴死。
他蜷縮在沙地里,奄奄一息,不甘地等待死亡的鐮刀收割。
可就在他意識模糊的那一瞬,天空忽然下起了嘩啦啦的大雨。
冰涼的雨珠拍打在衛杜魯滾燙的臉頰上,冰火兩重天。他吃力地睜開眼皮,大張着嘴開始盡情地飲用這清涼的雨水!他又有了力量,能夠繼續走下去了。
久旱逢甘露。
那是自從十日輪天後,衛杜魯人生中遇到的第一場雨。
他喜悅,興奮,瘋狂地在雨中舞蹈。他想要是部落那邊也有這場降雨,父母鄉親們肯定能活下去了。
但衛杜魯並不知道,整個世界,只有他這個地方降下了雨。
那是雨神為他射日的決心所感動,決定幫助他。於是用盡神力,來替他對抗太陽。
彼時神界所有神都受夠了這十個太陽。
祂們自己想不出辦法,便想看看這名富有勇氣力量的年輕人類,是否能達成目的。
因此祂們並不吝嗇去適當地幫他掃清路途阻礙。
有了眾神的幫助,衛杜魯的旅途輕鬆了不少。
在這樣獨自一人的冒險中,衛杜魯成長得很快。
他見識到了很多不同的風景,擁有了與眾不同的閱歷。
原來在洛斯大陸的邊境,是存在遼闊大海的。熾熱的太陽並沒有完全蒸發掉這個世界的水資源。
金色陽光下,碧藍海平面折射出水波粼粼的光澤。煙波浩瀚,一望無際。
它洶湧、澎湃,遼源。像是有一股能夠對抗烈日的力量。
衛杜魯凝視着大海,彷彿獲得了發自內心的寧靜。
海邊的城市尚在,並且很繁華。海邊氣溫沒那麼炎熱。這裏的人們靠海吃水,研究出了一種可以蒸發鹽分凈化海水的方法,從而存活了下來。再加上海洋中有各種各樣的魚類,他們也並不缺乏食物。雖然大自然氣候惡劣,但人類的智慧也是偉大的。
衛杜魯在碼頭的旅店住了下來。晚上,他跟着眾多水手去小酒館吃酒。
周圍的人們都用異樣的目光注視着這名黑皮糙漢子。
他背着一把怪異的巨大弓箭,上身赤.裸着,下身圍着獸皮和草葉,就像原始人。健美的肌肉在金色陽光的洗禮下閃着亮晶晶,油亮的光澤,結實的大腿邁開,腳底踩踏落下時,大地似乎都在為之震顫。
在酒館裏,衛杜魯坐在角落裏,聽人們談天說地。
他聽不懂這邊的語言,但冥冥之中似乎有一種力量,在讓他知曉萬物。
人們說,在短短半年時間門,海平面水位就縮小了三分之一。
魚蝦蟹、海底生物死了很多。前幾天,還有被曬死的鯨魚、海豚、鯊魚被海浪拍打上岸。
也許再這樣下去,一年後,這片大海就會完全消失。
到時候他們也就徹底完蛋了。
但是很奇異的,衛杜魯並沒有從這些人們臉上看到過於悲傷、焦慮的神色。
在確定即將物種大滅絕後,他們反而選擇盡情地享受生活,末日前的狂歡。
激烈的鼓點音樂響起。他們鼓掌、拍手,彼此搖晃身體,親吻或擁抱。
像是被這種氛圍感染,衛杜魯喝完杯子裏最後一口酒,露出了微笑。
喝完這杯酒,睡完這場覺,明天起來,他就要繼續去追逐太陽。
他想,如果自己能射下太陽,拯救世界,那麼他會回來,回到這個小酒館,與他們一起跳舞。
有熱情的人路過,指着他身後的弓問,這是幹什麼的。
衛杜魯回答:“我要去射太陽。”
人們嘩然。但也情不自禁地為他的勇氣佩服,為他送上錢財和食物水表示支持。
半年後。
衛杜魯背着弓和行囊,終於來到了神秘的東方。
按照世界之間門相隔遙遠的距離,也許他終其一生,都無法來到此地。
但風神吹了一口氣,送他一程。
這是世界的最東方,太陽每天升起的地方。
海邊的一方陡峭懸崖。空氣中散發著濃郁的咸腥味。自海浪中呼喚鹽霜,雲層蒸發。
顯然,這是太陽的家。
從這個地方射日,距離最近。
歷盡千辛萬苦,終於抵達這裏,衛杜魯很欣慰。
“我們會幫助你的,年輕人,去射日吧。去大膽、驕傲、狂猛地把天上那九輪罪惡的太陽射下來!”
冥冥之中,似乎有這樣的聲音在對他說。
衛杜魯準備了一天。
他吃飽喝足,鍛煉、拉伸了身體,然後面朝旭日,唰地拉開一輪滿弓!
光輝聖力加持下,弓箭散發著晶瑩的藍色光芒。他感覺很好,暖洋洋的,血脈里似乎充滿了無窮無盡的澎湃之力!在這樣好的情況下,他覺得事情變得容易了起來。
他眯起眼,瞄準天上的太陽,兇狠地射去了一箭——
“砰!”“砰!”“砰!”
破空聲此起彼伏。
金色箭羽朝着天空直奔而去。
在北風力量的加持下,它就像肇鷹一樣精準地朝着太陽射了出去。
衛杜魯勇敢地直視那璀璨熾熱的金團,胸腔起伏,激動又忐忑。
肉眼看着那箭越飛越遠,甚至射穿了太陽的本體,他以為自己成功了,高興地站在懸崖上朝海面大叫:“啊啊啊啊,父親,母親,我射中了太陽——”
然而下一刻,他就透過那輪被射中的,最大、光芒最盛的太陽,看到了一雙眼睛。
一雙紅銅色、漂亮、尊貴,威嚴,不可直視的黃金瞳。
他看見了祂。真實,虛無的幻象。
神明。太陽神。光從四面八方打來,祂有着金褐色的皮膚,肌膚上刺着繁瑣的金紋,高大魁梧,俊美,氣勢恢宏。然而這樣完美的神邸,自胸腹心口中卻插.着一根箭羽。
衛杜魯知道,那是他射的。他射中了太陽的心臟。
難以用言語形容與祂對視剎那間門的心靈震顫。
如此華美,熾熱,瘋狂。你會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就像飛蛾撲火。
祂輕蔑地朝他一笑,隨後生生拔出那跟箭羽,拋了下來。
衛杜魯感到整個頭腦都炸裂開了,再回過神來時,他已捂着眼睛痛苦地倒在了地上哭嚎。
他看到了太陽神。他為祂的榮光折服,然後他眼瞎了。
但衛杜魯明白,這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
一個渺小的人類,想要憑藉他手中只是被次神親吻過的弓箭□□日,無異於蚍蜉撼樹。
眾神望着這一幕,哀嘆不已。
雅典娜遲疑着想上前為他救治眼睛,但由於害怕太陽神赫利俄斯生氣,最終作罷。
“哎,還是沒成功。”赫爾墨斯嘆了口氣。
赫斯提亞:“儘管如此,這名人類的勇氣已經十分可嘉了。他離太陽神赫利俄斯的神殿只有一步之遙。”
海神波塞冬低沉道:“我擔心的是,他會不會激怒赫利俄斯。”
到了這一步,衛杜魯仍不知道自己背後有一群神明在默默幫助他。
他來到了狂風呼嘯、遙遠的神之秘境,射出了第一支金色箭羽,得來的結果是瞎了眼。
一個弓箭手,沒了眼睛,就像魚離開水。
從此他再不能精準地對準獵物。
但他並不准備就此放棄。
他掙扎着從懸崖上爬了起來,摸索着繼續背上弓箭,打算繼續尋找出路。
然而因為看不見,他腳下一滑,不小心踩到懸崖邊濕軟的海苔跌了下去。
而就在這危急關頭,衛杜魯快速拔出弓箭射出一箭,憑藉箭羽的力量帶動自己抓到了岩壁。他掌間門青筋暴起,一刻也不敢放鬆。因為懸崖下面就是萬丈茫茫翻騰的大海。如同張開血盆大口陰森呼嚎的怪獸,等着將他一口吞噬。
眾神看到這裏也是實在不忍心,讓風神彈指送上一陣風,把他帶到了神殿門前。
突然腳踩實地,衛杜魯茫然、不知所措,但也只能憑着本能前行。
他跌跌撞撞地來到了太陽神赫利俄斯的神殿。
神殿黑漆漆的,伸手不見五指,幸好他也看不見。
他用手摸索着,摸到了一根圓滑、似乎雕刻着繁瑣花紋的黑曜石柱子,以及一扇門。
“寧芙,你去幫他開下門。”虛無中,有一道聲音像是岩漿流了出來。
很快門開了,衛杜魯踉蹌着闖了進入。
寧芙在一旁驚訝道:“你是神殿鑄造以來,第一個來到這裏的人類。”
“是嗎?”衛杜魯尷尬地笑了一下。鼻間門嗅到女子身上傳來的花瓣芬芳,他大着膽子問:“敢問這是哪位神明的神殿?”
寧芙沒有回答。
而就在此時,神殿內傳來胸腔間門猶如馬腹肋骨的震顫,祂像是在輕笑。
“你剛才朝我射了一箭,現在連我是誰都不認得了?”
衛杜魯惶惑,吃驚。
隨後意識到,這是太陽的神殿。
太陽,也是一位神明。
他不僅在射日,也是在弒神。
震驚之餘,衛杜魯哆嗦了一下,但內心倒不怎麼懼怕。
他並不畏懼失去生命,想到還在地獄熱焰中受折磨的父母,慘死的妹妹……他胸口處溢出一團熊熊燃燒的火,給予了自己更多勇氣。
他手摸到背後,一邊去拿弓一邊套上箭,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道:“你是太陽神?”
“嗯。”
對方聲音落下的剎那,衛杜魯舉起弓箭,頃刻間門便拉起滿弓又果決地射出一箭!
他失去了視力,但還有聽力。
聽音辨物,是每個衛氏弓箭手從五歲起就要受到的訓練。
嗒。
神殿內像冥河深處般安靜,這一絲音響幾乎絲不可聞。
衛杜魯臉色瞬間門蒼白。
他沒有聽到箭羽射中祂的聲音。
寧芙目睹赫利俄斯用雙指夾住了這根箭,悠然湊近瞧了瞧。
“有意思。”屈指,啪嗒。黃金鑄造的利箭瞬間門短成兩截,並被高溫熔烤成金色岩漿,從祂指尖滴滴答答地流在了地上,匯聚到衛杜魯腳邊,凝固成一條金線。
祂如火球的脾性沒有表現出生氣。
顯然更大的怒火,正如同風暴在醞釀降臨。
“你是第一個敢於射我的人類。”祂站起身,沿着地板的金線朝他走來。
一股熱浪撲面而來。
在神的威壓下,衛杜魯雙膝一軟,直接砰地聲下跪。
他的身體本能地在太陽面前戰慄,內里靈魂卻桀驁不屈。
“你使十日輪天,人間門連日高溫,生靈塗炭!我帶着世界的旨意,必須要射掉天空的九輪太陽……”他大喊。
祂在他面前停步,隔空用一股熱力挑起他的下巴。
衛杜魯看不見,但他能感覺到,祂正在注視自己。
“你射了我兩次。”祂的語氣平淡,沒有任何起伏,就像在討論天氣。
“那麼,你必須也讓我射一下才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