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1章 換了人間
秋意漸濃,隨風迎展的纛旗沾上幾片枯黃的落葉。
蘇宸憑欄眺望,目光越過黑沉沉的大軍,怔怔凝望着遠方灰色雨幕。
雨有邊界。
百裡外傾盆大雨,而這裏的天空只是陰沉,霧汽都感受不到。
是啊,萬事萬物都有邊界。
想去探索,跨出那一步就行。
或許只是一步而已。
“王爺。”
郭元振粗糙的聲音打斷了蘇宸的思緒,“據斥候回稟,三十里處的藍田關隘駐守着兩萬人。”
“嗯。”蘇宸面無表情點頭。
郭元振緘默片刻,朝術士使了個眼色。
一手持幡,一手持龜銅皿的術士挪動腳步,小聲說道:“王爺,小的昨夜觀測天象,除舊布新之兆驟然顯現。”
“星象所對應的地方正是長安,倘若不及時順應天道,絕對會令王氣衰竭。”
頓了頓,他仰望灰濛濛的天際,虔誠跪拜下去:
“蒼天之意不可違啊!”
一干武將齊刷刷叩拜。
蘇宸沒說話,只是輕輕一笑。
都是在戰場上飲血的莽夫,會篤信老天爺?
冷不丁。
轟隆——
天際像是傾倒崩塌一般,大雨瓢潑而下,迅疾而又兇猛。
“顯靈了!顯靈了!”
“王爺天命所歸!”
術士搖動着龜銅,聲嘶力竭地大吼,彷彿下一秒就要激動得昏厥過去。
幾萬將卒滿臉興奮,紛紛高舉着武器,在雨幕中咆哮:
“王爺萬歲!”
“王爺萬歲!”
“王爺萬歲萬歲萬萬歲!!”
嘈雜隆亮的聲音漸漸匯聚成一道線,震天動地,幾乎將雨幕隔絕阻截。
王爺一定是天命之子,不然為何會突然降雨呢?
唐朝氣數已盡,滅亡理所當然,唯有王爺才是中原的九五至尊!
蘇宸面不改色,迎上一道道期待的目光,平靜道:“加快速度行軍。”
軍令既下,各部保持軍紀秩序。
但數萬將卒煽呼的熱情始終無法冷卻。
再愚鈍的人都明白一個道理,沒有拒絕,那不是變相同意嘛!
張易之悄悄偷覷一眼,只見那個男人目光一片清明,似乎看不到慾望和野心。
可也察覺不到一絲一毫的舉棋不定和遲疑。
目光深邃宛若萬丈深淵,靜靜站着,就代表着無上權力!
……
通往藍田縣的關隘口,要道皆被封鎖,弓箭手埋伏在兩側高地,步兵埋伏在山澗之中。
兩萬多人表情格外複雜,三分嚴肅,三分恐懼,四分無措。
場中氣氛僵硬如鐵,直到遠處轟隆隆的踏步聲響起。
巍峨的戰車緩緩駛來,披甲士兵左右列隊跑步跟隨,整齊的靴聲落地,陣勢煊赫。
朝廷將卒呼吸立刻急促起來,他們明顯察覺到一股滔天殺意,彷彿空氣都瀰漫著懾人的血腥味。
一戰擊潰八十萬聯軍!
屠戮坑填五十五萬胡虜,殺了兩天兩夜!
如果說武安君白起號稱人屠,那眼前這個人就是殺魔!
“國事灰暗中,王爺打出一場激動人心的勝戰,力挽狂瀾,全國矚目,令萬邦膽寒!”
“此乃不世之功,當立碑作傳,萬世瞻仰!”
左衛郎將歸仁道恭敬的聲音響起,其臉上也露出仰慕的笑容。
說完,他騎馬而來,身後一群內侍拉着金車大輅。
蘇宸一襲嶄新的月白色武服,如玉的臉上沒有任何錶情,居高臨下俯瞰着他。
不多時,歸仁道一勒馬韁,從袖中掏出聖旨,字正腔圓念道:“遵奉天子詔命,拜蘇宸為相國,假黃鉞,總百揆,加九錫,以彰功德,冕十旒,乘金車,駕六馬,出入用天子鑾儀。”
頒佈詔書的時候,他餘光死死盯住蘇宸,希冀察覺出情緒波動。
很可惜。
沒有,一絲一毫都沒有。
但場中卻陷入沸騰,加九錫啊!
熟悉史書都知道,王莽、曹操、司馬昭都接受過九錫,這是歷代權臣的專利品。
“賜納陛,賜秬鬯,賜樂懸!”
歸仁道下馬,聲若洪鐘。
侍立一排的內侍紛紛打開鎏金盒。
有人捧出特製的檀木階梯,有人捧出一杯由黑黍和鬱金草釀成的香酒,有人拿出定音器具。
“賜斧鉞,誅有罪者;賜弓矢,怔不義者:賜虎賁,能退惡者……”
剩下的三樣特賜用物還沒說完,就被冷淡的語調打斷。
“不受。”
剎那間,鴉雀無聲。
歸仁道的笑容凝結在臉上。
如遭雷擊!
蘇玉城不接受九錫!
他面容忽然漲得通紅,衝著戰車聲色俱厲地說:“權傾天下,人臣頂峰,成為雄踞關中的一方諸侯,王爺還想怎樣?!”
“如果王爺不想再做臣子呢?”
一聲尖銳的詰問傳來,將軍駱務整臉上露出猙獰的笑容。
所謂的九錫,難不成李令月還會心甘情願禪讓?
歸仁道面色劇變,指着洛務整咆哮道:“天下,是陛下之天下,唐祚未亡,此言怎敢付諸於口?”
頓了頓,目光緊盯蘇宸:
“王爺最好能竭盡忠心,報效朝廷,如此則家國俱安,否則的話,王爺必要遭天下百姓唾罵!”
蘇宸輕輕頷首,帶着漠然的表情走下戰車。
他徑直走到歸仁道面前,突然笑了笑。
似是在嘲笑自己虛偽。
“君臣猶如父子兄弟,何況我還是先皇的義子,更應當休戚與共。”
“可今海內未寧,須大刀闊斧地革新,等到天下太平時,我就會把政權歸還給皇姐,絕不背棄誓言。”
話音落下,歸仁道如墜冰窖,遍體生寒。
世間有借錢借糧甚至借女人。
可誰聽過借皇位這等荒謬離奇之語?
憑本事借到的龍椅,你會還?
“竊國之賊,當誅!”
隨着歸仁道憤怒的吼聲落下。
鏘!
場中弓弩上弦的聲音齊刷刷響起。
朝廷兩萬兵馬略帶惶恐地舉起武器,對準明黃色武服的男人。
與此同時,郭元振一聲令下,軍隊將盾牌戰車推到陣前,將卒個個虎視眈眈。
大戰一觸即發,場中陷入對峙的寂靜。
歸仁道赤紅着眼,冷聲道:
“蘇玉城,既然造反,那就先從這兩萬兩千具屍體上踏過去!”
朝廷將卒面露緊張,對面那隻鐵血軍隊,真要動手,他們根本擋不住。
蘇宸神情趨冷,寒聲道:
“撤走防線!”
什麼?
蓄勢待發的部下滿目駭然,郭元振等高階將領更是震恐。
“撤走!”
蘇宸眼神凌厲至極。
前方盾牌步兵根本不敢違抗命令,迅速移開防線。
在所有人不敢置信的目光中,蘇宸從嚴密陣型中緩緩走出。
一步。
兩步。
直到走進朝廷兵馬的射程範圍。
這道明黃袍被無數弓弩鎖定,那些普通的士兵握住扳機的手都在顫抖。
歸仁道見狀,怎會錯過這個千載難逢的良機,就在他要下令的時候。
蘇宸負手而立,以一種冷靜到可怕的腔調說:“站出來!歸大人若在場的大唐將卒有一人站出來認同你的觀點,本王這條命便由你處置。”
時間似乎靜止了片刻。
隘道口猶如陰沉沉的墓窖。
蘇宸面不改色,沉聲道:“來,向本王放箭,向中原大地的主宰者放箭!”
霎那,“撲通”的聲音異常刺耳。
朝廷一個士卒摔掉長弓,伏跪在地。
他不敢。
他根本就沒有勇氣拿着武器這個男人,那是一種褻瀆和侮辱!
天下百姓都對現狀絕望的時候,攝政王挺身而出,挽救中原危亡。
這豈止是英雄,攝政王就是救世主般的存在!
何況對面是一支無敵殺戮之軍,面對八十多萬胡虜,都能創造一個近乎於天方夜譚的奇迹。
朝廷區區兩萬兵馬,撐過一個時辰都是一種奢求。
他不想做炮灰,更害怕成為一具無人問津的屍體,家裏婆娘連撫恤金都收不到。
彷彿堤壩崩開一道口子,緊接着,越來越多的士卒放下武器。
然後。
不可思議的一幕發生了,兩萬多名士兵集體狂熱,齊齊伏跪在地。
全體變節!
好似被施加了咒語一般,朝廷徵召的抵抗大軍徹底倒戈效忠。
歸仁道腳步踉蹌,扶着馬腿依然癱倒在地,頭盔砸在手背毫無痛覺,目光恍惚獃滯。
一個人要強成什麼樣,才能如此萬眾歸心?
有的人想當皇帝,需要用一系列的陰謀詭計。
而有的人,只要他願意出來當這個皇帝,所有人都會立即把他給抬上皇位。
蘇宸擁有前所未有的聲望。
他踏上政治賭桌,將之前積累的榮耀和輝煌全部押上。
眼前這個場面預示着,他一定會贏得盆滿缽滿。
兩萬大軍,竟然連靖難救駕的勇氣都沒有。
歸仁道悲不能抑,兩行熱淚簌簌而落,抽噎道:
“蘇玉城,你蒙先皇拔擢器重,她待你有知遇之恩,你為何要篡權奪位啊!”
蘇宸沒說話,轉身走回陣中,平淡的聲音隨着秋風,飄往整個關隘。
“蕭瑟秋風今又是,換了人間。”
歸仁道眼神逐漸空洞頹敗,絕望而麻木地接受一個事實。
誰也無力阻擋此獠改天換地。
“以死報君恩!”
他陡然像彈簧般蹦起,抽出長劍沖了過去。
“砰!”
一聲輕響。
田歸道額頭上血窟窿冒着硝煙,而後轟然倒地。
氣氛剎時死寂。
全場都將目光投向那個手持銃槍的士兵。
郭元振瞥了眼蘇宸趨向森冷的臉龐,立刻怒吼道:
“誰讓你開槍?”
士兵手臂顫抖,用臉貼着滾燙的銅管,嚇到嗓音哭啞:
“俺窮了一輩子,俺爹娘窮,俺祖父祖母窮。”
“就像一種癆病,一代一代遺傳,成了頑疾。”
“現在,俺要翻身,俺要俺娃不再做窮人。”
郭元振蠕動嘴唇,默然無言。
數萬將卒都是同樣的表情,沉默且堅定。
他們都是有血有肉的人,在戰場上出生入死,現在該考慮個人利益了。
憑藉首級軍功,他們能大幅度擢升,甚至可以做高階武官或者閑散文職。
但問題是,坑位被佔光了!
就跟茅廁一樣,裏面的人不出來,外面的人怎麼出恭?
所以要安置他們這幾萬人,唯有一種解決方式——
王爺做皇帝!
一朝天子一朝臣,亘古不變的真理。
最最關鍵的其實還是打仗後遺症。
眼睜睜看着幾萬同袍戰死西域,親手屠戮五十多萬戰俘,縱然殺的是胡狗,但那都是活生生的人啊!
誰能做到內心毫無波瀾?
普天之下也許只有大帥了。
如果還有仗打,為了功名利祿,為了升官發財,他們倒是能暫時性忘卻這種深入骨髓的恐懼。
可一旦中原休養生息,他們這群人放下武器回歸平民生活。
其中一部分絕對會行若失心,完全處於迷離恍惚,偏向於瘋魔般的崩潰!
這就是軍中普遍的戰爭後遺症。
倘若往後是這種狀態,無法做工耕地,又該如何保障餘生?
俸祿,以及田畝。
有了這兩樣,這才能他們沒有後顧之憂。
所以,王爺必須當皇帝。
一定要當!
隘道陷入冗長的死寂。
蘇宸眼神冷意消散,目光掃過一張張堅毅的臉龐,略默稍許,沉聲道:
“暴屍荒野,讓他們看看違逆朕的代價。”
說完面無表情走回戰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