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一衰煙雨
這師爺賊眉鼠眼,一把身子骨瘦弱無比,只怕六道口一個浪就要將其掀翻。
只不過鄒容派此人來,想必有他自己的道理,北冥熙無意干涉旁人想法,淡淡:“城主自便就是。不過醜話說在前頭,江上風急浪險,若遇到什麼危險,本王不見得護得住閣下。”
師爺臉色一僵,悻悻:“王爺還真是深謀遠慮,不過這就不勞您操心了,我等自會照料好自己的安危。”
北冥熙不置可否。
鄒容找來的艄公年紀與許大平不相上下,經驗老道,本已經收手不幹頤養天年去了,這回被鄒容請出山,說是為了了卻自己年輕時的一段心愿。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兩日時間眨眼既過,冬至當日,風和日麗,晴空萬里。
老艄公砸吧着旱煙袋,坐在筏頭,樂呵呵道:“貴人們很會挑日子嘛,今天的天氣好,一定會很順利的。”
薛侃笑回:“承您吉言。老丈,您都這麼大歲數了,身子骨可真好。聽城主說,您這次出山,是為了了卻一樁心愿,不知是何心愿?”
那老艄公避而不談,見碼頭夥計在扛物資,抖抖煙桿也跟着上去幫忙。
滄浪江瘀積了大量的黃沙,以塔爾干這一段最為典型。
有時水面浩浩湯湯,有時卻狹隘的僅容一葉輕舟經過,是以尋常舟船無法通行,當地渡江皆是用以幾張羊皮吹脹后拼成的羊皮筏子,輕巧靈便,卻也比尋常船隻更加考驗艄公的能力。
物資一張羊皮筏子堆放着物資,另一張坐人,以兩道鐵鎖連在一起,在水面上飄飄蕩蕩,仿若一片鴻毛。
賀蘇蘇是土生土長的南方人,從未見過這玩意,既新奇也有些害怕,“這筏子當真坐得下那麼多人嗎?”
老艄公赤腳踩在筏頭,朗聲笑:“小娘子上來踩踩,結實得很。”
羊皮充氣后浮於水面,能承載倍於自身數倍的重量,並不比堅船利炮遜色,賀蘇蘇有此一問,也不過是因為滄浪江黃濁的濤浪太過震懾人心,而這筏子甚是單薄。
聽老艄公這麼說,賀蘇蘇玩心也起,將衣擺收斂,往筏上踩去。
以前玩過漂流,教練說過,在水上重心要低,要順着水流的擺動改變自身,這樣才不會暈船。
賀蘇蘇是理論的巨人,默念教練教過的,一隻腳踏上筏子,那羊皮驟然輕飄飄的往前一讓,剎那間她好似浮空,失重的感覺讓她忍不住輕呼出聲。
然而想像中的落水聲並未響起,她心跳如鼓,睜開半邊眼睛,發現自己已經穩穩噹噹落在筏子上,一隻寬厚溫暖的手扶着她。
“莫怕,本王在,不會讓你落水。”
方才落水前,是被這人撈了上來。
賀蘇蘇垂眸,不着痕迹的退開北冥熙懷抱,低眉順眼:“多謝王爺。”
客套且疏離。
北冥熙皺了皺眉,未及說話,其餘人也陸陸續續上來,這頂羊皮筏子雖大,擠了近十個人仍是有些狹窄,熙王殿下沒有在人前談私事的習慣,默了一瞬,緘口不言,坐到了筏頭。
待一行人準備得當,艄公吆喝一聲,木槳拍開江浪,悠悠前行。
滄浪江兩側皆是嶙峋陡峭的高崖,蒼涼莽荒,整整一炷香的時間,耳邊只有震耳欲聾的浪聲。
倏忽風平浪靜,江面一片平坦,水光接天,渚清沙白。
賀蘇蘇忍不住嘆了句:“我今天才知道,千里江陵一日還是何等光景。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
當日她在宮宴上與嘉華郡主三場比試,才名動京華,無人知曉她是沾了另一個世界的光,這舟上眾人聽她隨口吟出的便是這等絕句,一時之間心思各異,俱都高看了幾分。
薛侃當年來過一回,再看到這浩渺江陵,仍是心神動蕩,露出些懷念神色來。
“好一句輕舟已過萬重山,當年為兄看到此情此景,心中澎湃萬千,卻無言語可形容。若當時蘇蘇在身旁,那才暢快。”
自稱是土生土長的滄浪江畔人,要在關鍵時刻照料他們的長衫文士有些暈船,靠在刀疤臉身上,拂着八字鬍,文縐縐道:“蘇姑娘這幾句做的雖好,卻有失真實,咱們這一路走來,浪聲不住倒是真的,哪聽到猿啼了。那千里二字,更生的狂悖。”
賀蘇蘇挑了挑眉,不置可否,心道這原詩的作者可比這狂悖多了。
船頭老艄公忽道:“諸公,仔細了,前頭可有些顛簸。”
話音剛落,筏子像是撞到了石頭上,猛的一晃,一船的人在浪中打了個滾,只覺五臟六腑都顛了一遭。
吳庸也顧不上較兩岸有沒有猿啼的真,扒在船尾酣暢淋漓的吐了一遭。
滿船的人皆嫌棄的轉開目光。
沒等眾人喘口氣,忽覺一個大浪迎頭打來,比之海上的風浪也不遑多讓,剎那澆了眾人一個透心涼。
吳庸哆哆嗦嗦道:“這,這就已經到六道口了?”
老艄公撐着槳,一派閑適,樂道:“離六道口還遠哩,這點小風浪,還只是個開胃小菜。”
一船的人,除了老艄公還笑得出來,誰也沒覺得這就是個開胃小菜。
薛侃還算自若,只臉色有些蒼白,溫聲:“約莫還要半個時辰的功夫才到六道口,不過當年我算是誤入,這段路倒也不曾走過。”
吳庸面如死灰:“還要半個時辰?在下這把身子骨,如何撐得住!”
賀蘇蘇樂不可支:“吳大人,前兩日可是你說的,你深諳水性,對滄浪江就跟對自己家一樣熟悉。我還等着吳大人保護我呢,怎麼現在就說起喪氣話了。”
“蘇姑娘莫要打趣在下了,在下託大了,在下熟悉的乃是塔爾干碼頭,如今看來,塔爾干碼頭溫和的像池塘。”
一船人都被逗笑。
那艄公輕咳一聲,就着浪濤聲,唱起了一支蒼朴的小調,賀蘇蘇輕哼跟着打節拍,不知不覺填進一首熟悉的詞。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老艄公蓑衣戴笠,搭上這茫茫江陵,竟與這首詞十分相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