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金琳園太大,其中小徑迴廊交錯,堪比迷宮,常總管只覺苦不堪言。這蕭公子明明目盲,還偏偏每到一處角落都要停步,常總管不止一次懷疑他在裝瞎,但蕭煜無神的目光從未落在園丁精心修剪的花草上。
終於,在蕭煜第十六次拋下身後溪景,面向牆廊伸手撫摸時,常總管忍不住說道:“蕭大人,您看中了什麼,這園子裏擺的都可以拿走……”
蕭煜嘴角掛着淡淡的笑容,來了句:“這個園子風水不錯,就是死過很多人。”
“郡公對待下人的確嚴苛……”常總管憋了半天,只得這麼回復道,“但這,並不觸犯國法……”
蕭煜輕輕搖頭,“望”向上方說道:“可有眉目?”
他在問誰?
常總管跟着抬頭,便對上了一對碧幽幽的鬼眼,頓時駭得魂飛魄散,雙腿一軟,肉山一樣的身體轟然癱倒。
“鬼!有鬼!來人……”
只見廊樑上,倒掛着一個黑髮女子,她面無血色,皮膚慘白如紙,紅唇卻嬌艷如血。她的雙腿柔若無骨,以詭異妖嬈的姿勢纏繞在廊樑上。不知道她睜着那雙駭人的幽綠眸子,以這種姿態在上面盯了二人有多久。
難怪常總管嚇得屁滾尿流,口中一直哆嗦着“別過來”。
見到常總管哭爹喊娘的樣子,白日怨鬼一樣的女子微微張開紅唇。四顆尖利的牙齒若隱若現,在常總管眼裏,彷彿它們下一刻就要刺入面前這看着人畜無害的目盲公子的咽喉。
常總管渾身冰涼,他已算是膽大的人,但此刻這女鬼只一個照面,就給他帶來了靈魂深處的恐懼。無數曾經噩夢般的回憶湧現,常總管根本無從制止它們充斥腦海,哀嚎聲減弱,死亡、黑暗、驚怖籠罩着他的靈魂。
“幽盈,莫嚇唬他人了。”蕭煜聽到常總管的反應,抿了抿嘴,略顯無奈地說道。
女子鬆開雙腿,輕輕落在藍衣公子身邊。霎時間,黑色羅裙翻飛,綉在裙擺上的曼珠沙華像是活了過來,隨之舞動,長廊里似下了一場詭異的暗紅花雨。
可惜蕭煜看不見,只覺得自己的下巴被某人的裙擺抽了一下。
“唰”,繪有純白曼陀羅華的血色油紙傘被撐開,將落在長廊內的陽光擋在她身後。幽盈撐着紅傘,嫌棄地看了眼軟在地上的常總管,吸了吸瓊鼻,看向蕭煜,說道:
“臭的要死,還是你最好吃。”
蕭煜得此評價,無奈笑笑,對逃過一劫的常總管說道:“常總管,在下這位同伴性子有時反常,嚇到了你,在下替她道歉。雖然有時喜歡玩鬧,但幽盈天性善良,常總管無需害怕。”
被冷汗浸透的常總管剛從鬼門關走了一遭,聽到這話那表情像是吃了一斤馬糞。
你管這叫天性善良?!
她露出牙齒的那恐怖模樣,比起地獄惡鬼都不遑多讓吧?這是人?哪有人的臉比死人還白的?單單她那對綠色的眼睛,白天都能把人生生嚇死!
常總管轉念一想,這蕭煜本就是個瞎子,這女人長什麼模樣估計都沒見過,又怎會害怕?
娘的,絕配!
晦氣!
“可查出什麼來了?”蕭煜問道。
幽盈聳聳肩,靠在柱子上,一手撐傘,一手把玩指甲,隨意地說道:“能查,但只能查一點點。”
“……”蕭煜似乎習慣了,靜靜等待下文。
“感覺得到像有妖族的氣息,很淡,難以察覺。”
蕭煜捏着下巴,猜測道:“竟能在你的探查下不留馬腳,實力當是不錯……”
“師父只讓你我前來隨意看看,查不出什麼也無妨。”幽盈那張蒼白的小臉上浮現出些許不耐,她慢慢轉動傘柄,不屑地說道:“是不是有妖作亂暫且無法確定,我預感,這和那類什麼狼妖狩人事件不一樣。”
“這人的心若是黑起來啊,可是能做出比妖還可怖的事兒呢,對此你當是再了解不過了……這四人連根骨頭都沒見着,沒準是人吃人呢?”
“呵呵。”
幽盈嘻笑兩聲,勉強從地上爬起來的常總管聽見她以輕蔑的語氣說著這般駭人的話語乃至嘲笑,他又是面色一白。但他身為金琳園的大管家,聽見有人詆毀自家宅邸,忍不住想插嘴辯駁一句。他鼓足勇氣張嘴,卻見幽盈嘴角彎彎,剎那間,常總管如鯁在喉,雙眼充血,半點聲音發不出來。
殺氣,濃郁得彷彿要化為實質的殺氣!
恍惚間,常總管看見那血傘黑衣女子腳下的影子動了,扭曲成了漆黑恐怖的蛇影,吐着信子,朝他的方向爬了過來。
“哪怕線索渺茫,只要有一絲可能牽扯到妖,鎮妖司都有義務清查到底。”
蕭煜清澈的嗓音猶如夏日涼泉,將常總管澆了裡外通透,讓他從令人窒息的恐慌中解脫了出來。一切恢復正常,常總管渾身抖如篩糠,大氣不敢喘一口,那點可憐的勇氣散得一乾二淨。
這哪是普通北遼小官員,分明是兩尊來歷不明的大佛。他一個金琳園管家,尋常官員見了他都要和和氣氣地打個招呼,此刻只想把這二人速速請出府。再夾在中間片刻,常總管怕自己這一身肥肉要被盡數剜下來。
幽盈眨了眨眼,隨後撇撇嘴,嘆道:“行吧……把你的想法說來聽聽。”
“我想先見見安郡公。”蕭煜沉默片刻,忽然這麼說道。
常總管此時也不能裝作聾啞,低頭膽戰心驚地說道:“二位大……大人,郡公今日,今日陪大夫人出城上香,要明日,才能回城。二位不如……”
“哦?安郡公平日都做些什麼,看不出來他還有這個習慣?”蕭煜問道。
常總管不敢看幽盈,小聲答道:“小的也不是很清楚,郡公除了日常起居,多餘時間基本都在書房……”
幽盈換了個角度撐傘,讓自己更好地縮在陰影下,說道:“帶路。”
常總管驚慌失措地抬頭,卻見蕭煜沒有阻攔的意思,焦急地辯解道:“二位,這可就為難小的了……別說是外人了,就是大夫人和少爺,不得郡公允許,也不能踏入書房半步……被郡公知道了,小的活不過晚上呀!”
“在北遼,沒有鎮妖司進不了的地,沒有鎮妖司查不了的人。師父他老人家為避免鎮妖司淪落成天奉影衛那樣的朝廷工具,故令我等低調行事,淡出朝廷視野……”幽盈笑眯了眼,望了望蕭煜,說道,“這個傢伙雖然沒甚本事,脾氣又好,只能噹噹藥罐子,但並不代表……勉為其難與他搭檔的老娘,得跟着畏手畏腳……”
“是!是!小的多嘴!大人手下留情!”
幽盈還未動手威脅,常總管便“撲通”一聲趴了下去,頭如搗蒜,連連答應,就差聲淚俱下。看樣子是方才就被幽盈嚇破了膽子,六神無主了。
“二位大人請跟小的來……”
常總管麻利地爬起來,也顧不得形象,抖着滿臉肥肉,費力擠出個討好的笑容,在前面引路。
幽盈欣然跟上,看樣子類似的手段用了不少,不過這回還沒發力對方就軟了,倒也省去了慢慢跟在後頭那位又要叨叨的麻煩。
血色羅傘轉過牆角,幽盈突然迎面撞上從牆另一側走來的人影。本該是猝不及防的意外,幽盈眉頭一蹙,眼中殺機乍現,又迅速淡下去,只一個瞬間,便詭異地側身滑了過去。對方顯然沒有這麼好的身手,少了幽盈第一時間攙扶,直直向前倒去,與兩步后的蕭煜撞了個滿懷。
“呀!”
女子的嬌呼響起,金色的麒麟面具在這突如其來的遭遇中被撞落。
蕭煜下意識地伸手托住對方,同時一手精準地接住面具。
最先感受到的是對方珠圓玉潤身段的柔軟,然後充斥蕭煜感官的就是淡雅的薔薇花香。
雲英未嫁的小姐,又被陌生男子抱了個滿懷,安寧本來雙手捂着嘴不知所措,但在面具脫落的瞬間,她便愣住了。
準確地說,是看呆了。
倒不是面具下的這張臉有多英俊,安寧作為安家的大小姐,見識過的上京城風流俊傑沒有一百也有八十。這個年輕公子以面容算得上佼佼者,卻還沒到能讓她失神的地步。
但他垂下頭,那雙朦朧冰眸望過來的瞬間,安寧只覺攝魂奪魄,一顆芳心都在剎那停止了顫動。她嬌柔的身子不知不覺便放鬆了下來,明媚的臉蛋染上淡淡的酡紅。
都說天奉的江南謝府,有四公子謝雲舒年少風流,天人之姿,俊逸無雙,有着一雙讓女子見之三生難忘的桃花眼眸。
但所謂一眼萬年,想必也不過如此了吧?
安寧望着此時一手捏着金色面具,雙目無神的蕭煜,腦海中不由地回想起故事裏才子佳人的經典橋段,漸漸痴了。
院子另一側的某扇小窗戶悄然合上,屋內,將一切盡收眼底的安明滿臉陰戾,微微顫抖的雙手青筋暴起。他眼裏儘是狂怒、嫉恨、不甘,咬牙切齒地說道:
“死瞎子,竟膽敢輕薄姐姐……”